根据历史考证的法则,《玉海》阵法中最有价值的,当然是宋代的阵法。在《玉海》中,被记录在册的宋代阵法有:“乾德阵图”“太平兴国阵图”“雍熙平戎万全图”“至道崇政殿教阵图”“咸平御军阵图”“咸平三十二阵图”“咸平阵图”“景德阵图”“庆历阵图”“咸平鞭箭阵图”“咸平崇政殿教三阵”“祥符北而榆柳图”“天禧飞山雄武营习战阵”“天圣崇政殿阅战阵”“景祐崇政殿观阵图”“康定便殿阅阵”“皇祐弓箭手阵图"“皇祐崇政殿阅阵法”“至和八阵图”“至和御制攻守御图”“嘉祐八阵图”“熙宁崇政殿阅阵法”“熙宁议队法”“结队图”“熙宁八军法”“元丰飞虎立成阵图”“元丰五阵法”“建炎五车队”“隆兴车阵图”“乾道三阵”。这些阵法上起宋太祖乾德年间,下至宋孝宗乾道年间。
与《武经总要》记载的是北宋军队的常制不同,《玉海》中的宋代阵法是将宋代、尤其是北宋出现过的阵法都记录下来。从文献内容来看,这些阵法多为宋代大臣向皇帝上呈的阵图,例如“乾德阵图”,就是龙栖军校王明所献,这类阵法只有一条记录,王应麟只是记录了阵名,并没有详细记载阵法的形制。此外,最多的还是各种阅兵阵法,例如第二章提到的“元丰飞虎立成阵图”,这些阵法往往只是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其目的是为了阅兵式上的演练效果,多数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但是无论如何,上述的两种阵法多数缺少实战价值,因此宋代各类阵法虽多,宋军战绩却是乏善可陈。那是因为优秀的战阵,不在于名字是否好听,旗号是否纷繁,而在于能否合理使用兵力,克敌制胜,而要做到这一点,不是靠纸上谈兵和闭门造车,而是要从实战中创造。
3.创新是第一动力
——因地制宜的叠阵
从宋太祖奠定基业到靖康之难,北宋可谓将星零落,后世熟知的多为小说演义中的杨家将、呼家将,但是杨家将在杨业战死之后,其后代中杨延昭、杨文广虽然也是一代名将,但是其战功主要在于守边;呼家将中的代表人物呼延赞战绩更是乏善可陈;相比于汉代的韩信、卫青,霍去病,唐代的李靖、苏定方,郭子仪,北宋将领的战绩可谓暗淡无光。究其原因,依然是前文反复提及的北宋君王对于将领的防范。
但在这片暗淡的星空中,仍然有将领发散出自己的星光。其中一位就是前文中提及的敢于承担责任、改变宋太宗御制阵法的李继隆。在李继隆的战史上,虽有君子馆之战的惨败,但更多的是其临危不乱,灵活机动从而取得战果。除了满城之役外,李继隆在雁门关之战,唐河之战、徐河之战中屡败辽军,同时屡次击败西北党项族首领李继迁(西夏开国皇帝李元吴之祖)。李继隆的最大功绩则是在澶渊之战中担任排阵使,运筹帷幄,下令毁车为营,控制要地,率领宋军在宋真宗到达之前、成功守御澶州,并射杀辽军大将萧挞凛。另一位则是名将狄青。狄青是极少数能在太宗朝之后得到专断之权的将领,狄青在平定侬智高之战时,得到时任宰相名臣庞籍(也就是著名“奸臣”庞太师)的支持,从宋仁宗处取得了统制广南诸军的权限,并能够力排众议调动藩骑,最终依靠灵活机动的战术,在归仁铺之役率领藩骑冲突敌阵,配合步兵一战破敌。但这只是昙花一现,狄青最终也是郁郁而终。
相对于宋军,辽军、西夏军、金军以及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军队作战则更加灵活机动,尤其是蒙古军队,可谓将这一特点发挥到了极致。蒙古军队在野战时,擅长使用突阵与合围相结合的战法。作为游牧民族,檬古人善于骑射,蒙古的复合弓威力巨大,蒙古马则极具耐力。当蒙古军队与敌军在野地相遇时,凭借弓箭的优势,先远距离施放箭矢,重创敌军之后.再以重骑兵冲击敌阵;或者在重骑兵与敌军断杀时以装备弓箭的轻骑兵从侧翼包抄,进行合围。蒙古军队并排不采用阵法,其在进行上述的战术时,往往将两排重骑兵与三排轻骑兵作为一个战斗编队,根据实际情况布置战术。可惜的是,蒙古军队的战斗队形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阵法名称。相比之下,金军则有阵法传世。在《三朝北盟会编》中,记载了一种金军的“三生阵”,之所以名为三生阵,是因为金军的这种阵形分为三部,一部为正兵,为圆阵;两部为奇兵,在布下圆阵与宋军交战后,两翼各出一部,包围宋军,左右夹攻,充分利用了自己的骑兵优势。配合“三生阵”的是“同命队法”,金军以15人为1小队,1人为旗头,2人为“角”,3人为“从”,4人为“副”,5人为“缴”,应呈梯形分布,与束伍法类似,如果旗头战死,剩余的14人不得生还,否则一律斩首,如果战胜,则可以共同受赏。金军以此严明纪律增强战斗力,在国力远不如北宋的情况下屡屡战胜宋军。宋军则在实战中也创造出一些新的阵形。
其中南宋名将魏胜就创造了与“三生阵”类似的“如意战车阵”,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魏胜的“如意战车阵”是一种车、骑、步混合阵形其中位于阵表的就是如意战车,这是用毛毡盾牌遮挡战车外侧,上面装有大枪或者辎重,一辆可以遮蔽50人的大型战车。临敌布阵时,除了以如意战车环绕阵形,还要用弩车作为阵门,用车上的床子弩射击,阵中则安置名为火石炮的投石机。敌军来袭时,先用火石炮、床子弩远程攻击,等敌军杀到阵前,则以刀斧手、枪手近战,然后阵中骑兵从两个方向出阵,夹击金军。而如意车阵因为有车营作为保障,骑兵的战术更为灵活,战胜可以追击,如果不能战胜金军,也可以回到阵中休息之后再出战,相对而言进退灵活。
可以说,宋军固守阵图、不能灵活作战的情况,在两宋之际已经改变了。这是因为两宋之际,徽、钦二帝以及众多北宋皇室被金军俘虏,赵构在南方的处境也是岌岌可危,此时皇权衰落,岳飞等将领取得了自主权。岳飞还在宗泽麾下时,就敢于否定宗泽传授阵图的做法,提出了“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观点。岳飞战绩显赫,作战时能看出敌军弱点而以相应战法击败敌军,如在郾城之战中以手持砍刀利斧的重装步兵克制金军的铁浮屠。只是岳飞与善于机动作战的卫青、霍去病一样,并未留下自己的阵法。而在南宋的西线战场上,名将吴璘则留下了一套新创的阵法——“叠阵”。
吴璘,乃南宋初名将吴瑜之弟,与其兄同为高宗时期西线宋军的核心人物。吴璘一生的军事经历可大致分为两段,在绍兴九年之前,宋川陕战区的负责人是吴瑜,吴璘作为部将之一,长期追随兄长出入行阵,参与了建炎末、绍兴初保卫四川的历次大战,贡献突出;吴瑜去世之后,吴璘又代袭兄职,不仅屡次指挥击退金兵入侵,还两度主动率军出击,收复西北故土。“叠阵”就诞生于绍兴十一年(114年),宋军第一次反攻秦陇之前。
吴璘之所以创制“叠阵”来克制进军,是基于对金军和宋军优劣的了解,吴璘曾评论金军与宋军:“虏有四长,我有四短,……虏之四长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金军对宋军的绝对优势正是骑兵,“金兵利于骑战,舍马则无所施其能。”金从辽朝继承了大量马匹,同时又在和蒙古部落的战争中掠夺了大量马匹,加上女真人本身精于骑射,女真骑兵的威力更甚。相比之下,南宋的骑兵较北宋更为稀少,尤其是在丢失陕西后,缺马的情况更为严重。吴璘所部5万人,仅有7000弱马。而且相对金军的坚忍善战,宋军则缺乏作战意志,组织纪律更是缺乏。陕西的宋军,在经历了宋徽宗时几次大战后损失了大批精兵锐将,当时的宋军可谓“多是市井乌合,不堪临敌”。
除了宋金两军的优劣之外,“叠阵”的出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战场地形。“叠阵”,是为了在平原克制金军骑兵而创设的。宋军原本占据了秦岭北麓,可以依靠地利克制骑兵,可惜在建炎四年(1130年)的富平之战后,金军占领了陕西大部,只有南边的阶、成、岷、凤、洮5州和凤翔的和尚原及陇州的方山原两个军事据点尚在宋军手中。到了绍兴十一年(1141年),川陕宋军决定反攻秦陇时,战场由秦岭北推至秦州,地利就转移到了金军一方。要在地形平坦的秦州与金军骑兵争锋,吴璘只能改进宋军战术,叠阵于是应运而生。
“叠阵”的目的就是反转宋、金两军的优劣,“反我之短,制彼之长”。吴璘为了克制金军骑兵、坚忍、甲重、弓矢4样优势,用军阵来克制骑兵,用轮更叠战来克制坚忍,用强弓来克制坚甲,宋军弓弩射程远于金军的骑弓,可以以远克近。那么,“叠阵”是如何实现这一目的的呢?首先来看“叠阵”的形制:
璘阅兵河池,以新战阵之法,每战,以长枪居前,坐不得起;次最强弓,次强弓,跪膝以俟;次神臂弓。约敌相搏至百步内,则神臂先发;七十步,强弓并发;次阵如之。凡阵,以拒马为限,铁钩相连,俟其伤则更替之。遇更替则以鼓为之节。骑出两翼以蔽于前,阵成而骑兵退,谓之“叠阵”
简而言之,“叠阵”就是按照枪手在前,弓手居中,弩(神臂弓即弩)手居后的顺序,各自结队,依次编排,两侧再辅以骑兵为掩护。以兵器攻击距离的远近,来决定各兵种在队列中的先后位置,将拒马、长枪、弓弩成梯次排布,依靠防御工事,以求在有效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发挥不同军械和兵种的威力,最大程度地杀伤敌人的一种阵法。
至于阵形的规模,以绍兴十一年(1141年)吴璘率四川宋军大举反攻陕西时为例:
凡布阵之式,以步军为阵,必为左右翅翼,马军为左右肋,拒马环于左右肋之内,以卫步军。以一阵约计之,主管敌阵统制一、统领四,主阵拨发各一正、副将,准备将、部队将则因其队为多寡,阵兵三千二百六十有三。步军居阵之内者一千二百有七,为阵心者一千有六(甲军枪手五百有二、神臂弓二百有二、平射弓二百有二),舆拒马者二百,居阵外分两翅副翼者五百六十有六,左翼二百八十有三(主阵将官二、平射弓二百一十有七、神臂弓六十四),右翼亦如之。马军居阵外为左肋者二百六十有一(将官二、训练一、管队十、队兵乘骑二百四十有八),右肋亦如之。
此次战役的“叠阵”,分为中心、两翼、两肋骑兵,共有5部分,其中作为叠阵核心的为阵心部分,具备了拒马、长枪、强弓、硬弩这些“叠阵”的基本武器。在3263名士兵中,阵心有1006人,其中有枪手502人,弩手202人,弓手202人,拒马手200人,除去拒马手,弓弩兵与长枪兵的配比约为1:1.2,接近对半。而作为辅助的两翼则均为弓弩手,各有弓手217人,弩手64人。两肋骑兵数量较少,每部只有261人。
其实,根据前面的章节,我们可以知道这种由枪、弓、弩组合而成的步兵阵形,古已有之,诸葛亮“八阵法”、李靖“六花阵”都是由此构成的。不过,叠阵的不同之处在于对阵形做出了大规模的简化,而且多采用五六十人为一队的大编制“纯队”,也就是说,不再是一队之中既有枪刀,也有弓弩,而是一队人马枪则纯枪,弩则纯弩,然后把相同兵种的几队集合在一起结成纯枪或纯弩的小阵,诸小阵之间,再按照肉搏兵种在前,抛射兵种在后的顺序排布。之所以做如此安排,主要是为了让弓弩手可以集中力量,发挥最大的作用给敌以杀伤。正如虞允文所说:“盖虏之所长者铁骑,官军之所不敌;中国之所长者劲弩,虏兵之所甚畏也。”与落后的北方少数民族相比,弓弩制作水平的高超,始终是汉族作为农耕民族在技术优势上的集中体现,在面对辽、西夏、金、蒙骑兵时,以步兵为主的宋朝军队对弓弩一直十分依赖。但弓弩的使用需要很强的力量和技巧,必须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神臂弓一类的机械弩,又要求士兵有很高的操控技能。宋军士兵难以兼顾弓弩和肉搏兵器,宋军内形成了弓弩手专习弓弩,枪刀手只练枪刀的传统。士兵训练更专业化,有利于在战场上最大程度发挥武器的威力,但如此带来的一个问题就是,专练弓弩的士兵,往往会不习近战,且“临敌不过三发四发”,弓弩发射不了几次,敌人就已杀至眼下,故在脆弱的弓弩手之前,必须要有专于白刃近战的枪兵保护。
不过,使用这种纯阵,虽然有特点,但只是宋军的特点,算不上吴璘的发明,吴璘的独到之处,是在于拒马的使用。拒马,在前文中已经多次出现,诸葛亮就以拒马作为克制骑兵的利器,而吴璘则罕见地将拒马以铁钩相连。在“八阵法”中,步兵是要移动拒马前进的,而非将拒马相连,因为这样会影响阵形前进,但是对于宋军来说,这却是弥补宋军弱点的妙招。
所谓“以步军为阵,必为左右翅翼,马军为左右肋,拒马环于左右肋之内,以卫步军。”也就是说,吴璘把拒马环绕放置在左右骑兵(左右肋)和主阵步兵之间,再加上阵前放置的拒马,那么整个步兵主阵基本就被拒马围起来了。乍看之下,这样一来岂不是画地为牢?但是这样一来,却解决了开篇提到的宋军士气低落、纪律不强的弱点。将宋军环绕在拒马之内,虽然限制了宋军的移动,但同时也将极大限制金军的骑兵,加上众多士兵聚在一处,无疑给宋军兵士服下了一颗定心丸,也就是吴璘所说“得车战余意,无过于此,战士心定则能持满,敌虽锐,不能当也。”
那么为什么不用战车,而是用拒马呢?主要还是从地形和成本两方面考虑,战车需要在平原地区运行,但是宋军从川陕交界处反攻陕西,沿途有大量的山路,显然不适合战车的运输,而在到达平原地区再直接制造战车则费时费力,远不如直接运输便利。而拒马相对于战车,不仅轻便,利于步行运输,而且节约成本。宋孝宗时代的名将虞允文在荆鄂驻屯时,就曾引进“叠阵”来训练士兵,并道出了拒马相比于战车的优势。“盖中原平夷,骑兵所利,而议者多欲造车以当骑,而不知拒马之用如车,而其便利捷疾,兵不能溃去,车所不若也。”
不过“叠阵”的“叠”字,是有两层含义。第一是就其形而言,各兵种队伍梯次排列,这种累层重复的布置,可称之为“叠”;第二是就其变化而言,“叠”又通“迭”,有“轮流、交替”的意思,弓弩等抛射兵器要按要求轮流射击,可称之为“叠”,而战斗进行到一定程度后,又要在骑兵的掩护下,以有生力量替换掉阵中伤亡的成员,以求持久作战,这个“俟其伤则更代之”的交替过程,也可称之为“叠”。我们前面已经分析了第一种叠,接下来再来看看第二种叠,也将是用轮更叠战来克制金军的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