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隆以3500步兵击败秃发树机能,无疑归功于其对诸葛亮“八阵法”的精研。根据《晋书•马降传》对此战的描述,马隆“八阵法”有两处是与《诸葛亮集》中的记载相符的。一是《军令》中的以鹿角为先,步兵在后,弓弩手射杀敌军的接敌战法;二是在《贼骑来教》中,以步兵应对敌军骑兵的办法:“若贼骑左右来至,徒从行以战者,陟岭不便,宜以车蒙阵而待之。地狭者,宜以锯齿而待之。”可见马隆深得诸葛亮兵法真传。
在马隆之后,“八阵图”的传奇沉寂了一段时间,八王之乱可谓“衅发萧墙,而祸延四海也。”随之而来的是五胡乱华与永嘉南渡,晋王室渡过长江,偏安一隅,从此晋军将领再也未能施展“八阵图”的奥妙,桓温也只能从八阵图石阵领会。然而“八阵图”并未失传,而是在北朝流传开来。根据《通典》记载,北魏献文帝时,大臣刁雍①上书建策对付柔然:“宜发近州武勇四万人,及京师二万人,合六万人,为武士,于苑内立征北大将军府,选忠勇有志干者以充其选,下置官属分为三军,二万人专习弓射,二万人专习戈盾,二万人专习骑稍,修立战场,十日一习。采诸葛亮八阵之法,为平地御敌之方,使其解兵革之宜,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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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魏书》则记为孝文帝时高闾。
旌旗之节。兵器精坚,必堪御寇。”
无论是刁雍也好,高闾也罢,都说明北魏朝廷仍然掌握着“八阵图”的阵法。而且,这段文字为我们揭开了一个谜团,那就是“八阵法”到底为何而存在:“采诸葛亮八阵之法,为平地御敌之方”说明“八阵图”就是用于平地御敌的。而“八阵图”的构成,结合《诸葛亮集》《晋书•马隆传》与《通典》,应是由盾、长兵器、弓弩、战车、骑兵组成的,其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弓弩兵。无论是蜀汉、西晋还是北魏,在运用“八阵图”御敌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敌军拥有胜于已方的骑兵。诸葛亮的兵员主要来自于益州与汉中以及南中地区,但是这些区域并不盛产骑兵。而对手魏国则掌握着牧区,曹魏的虎豹骑更是骑兵中的精锐,诸葛亮北伐,魏国的骑兵是必须克服的难题。因此一向以周全著称的诸葛亮才以车兵环车为营,配合弩兵,尤其是诸葛亮发明的元戎连弩,威力更甚,诸葛亮凭此万全之策以弱胜强,打得司马懿坚守不出。马隆的西征,也是以游牧骑兵为对手,柔然骑兵更是北魏的噩梦,因此马隆和北魏才要学习诸葛亮“八阵图”,以“八阵图”对抗骑兵。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八阵图到底是8个阵还是1个阵呢?
北魏分为东魏、西魏之后,又分别为北齐和北周所取代,北周攻灭北齐,隋又代北周而起并最终统一天下,在隋军之中,有名将韩擒虎,正是他率军攻下建康,消灭陈朝,而韩擒虎本人精通“八阵法”,并将“八阵法”的精要传授给了他的外甥——唐朝名将李靖。李靖著有诸多兵法,传世的有后人辑要的《李卫公问对》。在《李卫公问对》中,李靖阐释了“八阵法”的精要:“八阵本一也,分为八焉,若天地者,本乎旗号,风云者本乎施名,龙虎鸟蛇者本乎队伍之别”;“及乎变化制敌,则纷纷纭纭,圆乱而法不乱,浑浑沌沌,形圆而势不散,此所谓散而成八,复而为一者”:“臣所本诸葛亮八阵法也,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 曲折相对”。可见,李靖所习的“八阵法”,是一阵八体,且能因势变化,是一个复合阵。北宋《武经总要》则记载:“八阵用方圆阵法,以寡御众,阵法面面相向,背背相承,骑出其间,出奇突击。”
综上所述,“八阵法”应该是一个以步、弩、车、骑多兵种构成的复合阵形,或为方阵或为圆阵。按照《水经注》的描述以及“八阵法”之名,八阵法的常态应是方阵,中军在中,8个小阵环绕中军。而方阵与圆阵本来就易于转换,“八阵法”为方为圆,是根据战况布列的,因此不必纠结于“八阵法”的形状,更重要的是其战法。“八阵法”在一个大阵之中,包含了各个兵种形成的独立小阵,整个大阵面向八方,无所谓前后,在面对不同的敌情时可以随机应变,相互配合,尤其擅长平地阵战,对抗骑兵。结合史料,我们可以假设“八阵法”的接敌之法:在敌军骑兵进攻时,阵中车兵首先出阵,环车为营,阻挡骑兵的攻势;随后步兵持鹿角接战,一方面以鹿角阻敌,另一方面则以矛戟刺杀敌人;在阻挡住敌军攻势后,阵中的弓弩兵以密集弓箭射杀敌人,同时破坏敌军阵形,瓦解敌军士气;最后,阵中的骑兵与步兵发起反击,取得胜利。
那么,为什么八阵法后来就“失传”了呢?实际上,“八阵法”并未失传,而是经过李靖等人的改造后,更适应唐军的作战需要,因此“八阵法”之名不存,但其精髓仍然为“六花阵”以及后世的阵法例如戚继光“车营”所继承。一如一些小型恐龙为了适应环境进化成鸟类,恐龙虽然灭绝了,但是鸟类存活至今的道理一样。
2.“兵阵”还是“仙阵”
——后世的“八阵图”复原之路
在对“八阵图”的还原过程中,我们利用了《三国志》《诸葛亮集》《晋书》《魏书》《通典》《李卫公问对》等资料,继而整理出了八阵图从诸葛亮——魏军——晋军(马隆)——北魏军——隋军——唐军(李靖)的传承脉络。然而,李靖之后,真实使用以“八阵图”为名的阵法的战例就几乎不存在了,到了北宋,就已经说不清“八阵图”到底是什么形制了。而“诸葛大名垂宇宙”,“八阵图”的大名也引得历代兵家和文人纷纷展开对“八阵图”的研究、复原。在这些研究中,有些得到了“八阵图”的真谛,有些则使得“八阵图”不像一个兵阵,而更像是一个“仙阵”。
而引出这些猜想的,正是《李卫公问对》。《李卫公问对》一般认为是后世对李靖兵法的辑要之作,换言之,这是经过加工的,不是李靖的原著,甚至也有说法认为这是宋朝人托名李靖所作的伪书。但是通过对《李卫公问对》原文的阅读,可以肯定,作者是深谙军事的,并非夸夸其谈,其对“八阵图”的闻释也是合理的。因此我们仍然假定这是李靖所作。在《李卫公问对》中,明确指出了所谓“天地风云龙虎鸟蛇”是旗号旒名、队伍之别,而非阵名,这是正确的。在《诸葛亮集》的《兵要》中,有以旗色对应地形“见沟坑揭黄,衢路揭白,水涧揭黑,林薮揭青,野火揭赤”的内容。古人以“青红皂白黄”为五色,对应五行,除去中央的黄色,“青红皂白”又分别对应四方与四象,也就是说青色对应东方、木以及青龙。红色对应南方、火以及朱雀(鸟),皂也就是黑色对应北方、水以及玄武(龟和蛇),白色对应西方、金和白虎,黄色对应中央与土。诸葛亮以“青红皂白”四旗对应不同的环境,在布阵中以其代表队伍的名称是完全合理的。然而后世的文人不懂得这个道理,而是望文生义,造出了“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8个阵名,使得“八阵图”的面貌变得扑朔迷离。
首先对“八阵图”进行研究的就是唐代的“兵家”。首先是托名“风后”的《握奇经》,《握奇经》为古人对“八阵法”的研究开启了一条岔路,那就是以“天衡地轴”驱动“八阵法”。所谓的“天衡地轴”,衡是指车辕前的横木,明代学者解释“衡者,车驾马以行,天衡十六阵包阵外,犹天之运乎外,故曰衡”,天衡十六阵,既如天一样在阵表运行,又如车衡一样起到引领全阵的作用,因此名为天衡。轴则指轮轴,“轴者,车持轮不动,而轮之运由之,地轴十二阵主阵内,犹地之静,而化生万物,故曰地轴”。地轴十二阵在阵内,如地一般安静,如车轴一般居中,因而名为地轴。具体而言:
《握奇经》的“八阵法”,讲述的是天、地、风、云、龙、虎、鸟,蛇8个阵法变化配合的方法。然而,这些内容晦涩难慌,不要说普通人,就是久经战阵的武将恐怕也不能理解《握奇经》中的阵法是什么。如果要做一个比喻的话,就好比让普通读者根据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中“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阴到极盛,便渐转衰,少阳暗生,阴渐衰而阳渐盛,阴阳互补,互生互济,少阳生于老阴,少阴生于老阳。凡事不可极,极则变易,由重转轻,由轻转重”这些口诀去修炼武功一般。读者不可能根据“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这一句话就“提炼真气”来抵御物理进攻,因为口诀既没有说明什么是真气,也没有说明怎么“真气足”,同样的,《握奇经》中大谈正奇,绘声绘色地描述天、地、风、云、龙、虎、鸟、蛇8个阵法的变化,然而,天阵是什么阵形?配备什么兵种?这些问题的答案书中只字未提,将领又怎么可能根据它来还原、操练八阵法呢?当然,《握奇经》并非一无是处,其对于兵阵之中如何以金鼓旌旗发布号令的记载是可以操作的:
角音二:初警众,末收众。
革音五:一持兵,二结阵,三行,四趋走,五急斗。
金音五:一缓斗,二止斗,三退,四背,五急背。
麾法五:一玄,二黄,三白,四青,五赤。
旗法八:一天玄,二地黄,三风赤,四云白,五天前上玄下赤,六天后上玄下白,七地前上玄下青,八地后上黄下赤。
阵势八:天,地,风,云,飞龙,翔鸟,虎翼,蛇蟠。
二革二金为天,三革三金为地,二革三金为风,三革二金为云,四革三金为龙,三革四金为虎,四革五金为鸟,五革四金为蛇。其金革之间加一角音者,在天为兼风,在地为兼云,在龙为兼鸟,在虎为兼蛇。加二角音者,全师进东。加三角音者,全师进南。加四角音者,全师进西。加五角音者,全师进北。靴音不止者,行伍不整。金革既息而角音不止者,师并旋。
三十二队天冲,十六队风,八队天前冲,十二队地前冲,十二队地轴,八队天后冲,十二轴地后冲,十六队云。以天地前冲为虎翼,天地后冲为飞龙,风为蛇蟠,云为翔鸟。
通过操练,让将士根据不同的声音与旗号来进行不同的行动是完全可行的,而《握奇经》中关于变阵的内容也具有参考价值。如果说《握奇经》是真假参半,那么李筌的《太白阴经》更是直接把八阵带入了“玄幻”阵营,在《握奇经》玄幻的基础上,直接将八阵按照八卦的方位排列。在《太白阴经》中,李筌描绘的八阵分为八门:“天阵居乾为天门,地阵居坤为地门,风阵居巽为风门,云阵居坎为云门,飞龙阵居震为飞龙门,虎翼阵居兑为虎翼门,鸟翔阵居离为鸟翔门,蛇蟠阵居艮为蛇蟠门。天地风云为四正,龙虎鸟蛇为四奇。乾坤艮巽为阖门,震离坎兑为开门。”对于八阵之合,李筌是这样记载的:“从一阵之中离为八阵,从八阵复合而为一。听音望麾以出四奇,飞龙、虎翼、鸟翔、蛇蟠为四奇,天地风云为四正。夫善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奇为阳,正为阴,阴阳相薄而四时生焉。奇为刚,正为柔,刚柔相得而万物成焉。奇正之用无所不胜焉。所谓合者,即合奇正八阵而为一也。”这些乍看之下理论正确,兵家不就是奇正兼用吗,但是仔细一看,实际上李筌与《握奇经》的作者一样,通篇都未提及“八阵法”的具体部署,而是纯理论的探讨。究其原因,李筌并不是一个军事家。李筌的一生并未有实际领兵争战的记录,相反,李筌本人倒是有不少求仙问道的记录,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太白阴经》中的“八阵法”如此“玄幻空虚”了。李筌的“八阵法”虽然荒诞,在后世反而很受欢迎,明代学者就说“今论兵者,俱以唐李筌《太白阴经》中所载阵图为法”。
当时间推移到了北宋,由于北宋缺乏优秀的骑兵,加上失去了燕云十六州作为天然屏障,在对抗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骑兵时往往力不从心,因而北宋君臣对能够“平地制敌”的“八阵法”非常在意,其中代表就是宋神宗君臣。宋神宗是北宋王朝为数不多锐意进取、有志于开疆拓土的君主,因此其也对“八阵法”极具兴趣。当时有名为赵离的将领曾花费5年的时间研究推广“八阵法”.最后也只得到了“八阵之法,久失其传”的结论。然而宋神宗并未死心,而是令文臣武将继续进献“八阵法”的研究成果,其中最得宋神宗赏识的应属郭固以“八阵法”为原型的“九军阵”阵法。只可惜宋神宗的“八阵法”阵图也未能传世,宋代对“八阵法”的复原集中体现在宋仁宗时期的《武经总要》中。
北宋八阵法是根据《李卫公问对》记载的“九军阵”变化而来。通过《武经总要》留下的阵图可以判断,北宋“八阵法”的八阵分别是中军、左虞候军、右虞候军、左军、右军、前军和后军等。在文字描述中,北宋“八阵法”的布阵原则应该是遵循“八阵法”本意的,“面面相向,背背相承,阵间容阵,队间容队”。北宋“八阵法”也是一个复合阵形,同时兼顾四面八方;“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俱至者”说明北宋“八阵法”也是一个随机应变之阵。这些特点都符合诸葛亮“八阵法”的精神。而北宋八阵法的具体形态,则被保留在阵图之中。
以八阵的“牝阵图”为例,在阵表,与秦始皇兵马俑一号阵一样,由弓弩手护卫全阵,被称为“弓弩驻队”。在整个阵形的前端,还有两支“游军”,每支游军又分为6个大队、两个先锋队与4个战队。本阵之中,按“井”字形分为9个方阵;右军方阵、右虞候军方阵、后军方阵均是由马队、战队和战锋队组成;左军方阵、左虞候军方阵、前军方阵均是由马队、大队、战队和战锋队组成;剩余3个方阵均隶属于中军,中军左、右阵配置相同,均由一个中军马队、大队、奇兵队、跳荡马队、战锋队和战队组成:最核心的方阵为中军内阵,装备了金鼓旌旗指挥系统以及大队、中军马队、奇兵马队、战队和两个战锋队。结合文本,北宋八阵法在出击时是以马军和步军交替使用,而每个小阵都配备的战锋队和左右战队则是用于变阵“战锋队出则为锐阵,状如鼎足,左右战队各分为两列, 如雁行翼之"。北宋“八阵法”的取胜之道是在交战之中,依托整个大阵的严密防守与阵形转换,寻机出奇兵攻其不备而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