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们并不用拘泥于秦军军阵是后世所称的哪种阵法,行军布阵最讲究的不是“正名”,而是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在战国时期,军事发展已经摆脱了条条框框的限制,晋军毁弃战车改用步兵,赵国胡服骑射都是最好的证明,秦国是战国时代变法最为彻底的国家,更不会拘泥于三军对阵这样的老皇历,秦军军阵,更是从精神上继承了《孙子兵法》的“以正合,以奇胜”。整个秦始皇兵马俑军阵正是根据这一精神排布的。为了行文方便,我们不妨将一号坑军阵称作一号阵,二号坑为二号阵,三号坑为指挥阵。
一号坑拥有6千人,远超二号阵与指挥阵,是当之无愧的主阵,其星现的是攻守兼备的特点。在一号阵的阵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均配有弓弩兵,这显然是呈警戒状态,一旦秦军发起进攻或者敌军来攻,都是由弓弩兵首先接阵,发起进攻。在火器出现之前,弓弩,尤其是弩的射程与威力是无与伦比的。根据秦始皇兵马俑的考古发掘,秦弩制作精良,配备了望山,不仅射程远,而且精度高,一次齐射能造成敌军不小的伤亡,且不论被打败的六国军队, 即使是以骑射著称的匈奴军队,也败在秦弩之前。在接阵时首先使用弓弩进行齐射,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威力,给敌军造成伤亡。这一点,东西方是相通的,在“西方兵圣”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中就提出:“炮兵的火力比步兵的火力有效得多。用炮兵开始战斗,而且一开始就使用绝大部分炮兵。”这一点可以说与秦军军阵是不谋而合的。这些位于阵表的弓弩兵,除了用于首先接阵外,同时还起着稳定阵脚的作用,维持阵形的稳定。东边弓弩手在射击完毕后,立即快速向南北两侧移动,露出身后的9列进攻编队。在最南和最北的4列纵队是纯步兵,是进攻阵形的两翼,中间的5列纵队,战车和步兵呈梯次分布,战车在前,轻装步兵在后,保证了部队的速度与灵活性。这些进攻纵队既可以全队出击也可分批出击。出击后,战车在前,轻装步兵在后,紧密排列,这种形式,正是前文所说的“鱼丽之阵”的特点:“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可见秦军充分吸收了先代军事技术。战车配合步兵的速度进行冲锋,步兵则在战车后部与两侧,一方面护卫战车,另一方面也可利用战车作为掩护,在进攻时这种阵形能够形成强大的合力冲击对方,在防守时则凝聚为一体,可谓攻守兼备。这种战车与步兵协同作战的方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仍然可以看到。既然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那就不能不提到古德里安所提倡的闪电战,古德里安将坦克装甲车集中编队使用,实现了火力、装甲与机动的一体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击败了还在配合步兵行进的他国坦克。而两千年前的秦军同样也明白机动部队独立编队进攻的重要性,这在二号军阵中得以充分体现。
二号阵是由步兵、车兵、骑兵组成的混合阵形,大阵内有序分布着4个小阵。相对于一号阵的主军地位,二号阵则是明显的佐军。位于阵形最前方的同样是弓弩手,这些弓弩兵与一号阵的弓弩兵一样,既可以率先射击,又可以护卫全军。而二号阵的最南端的8列轻装车兵,堪称秦国的装甲集群,64辆速度、防护、火力兼具的战车,并没有附属步兵,可以充分发挥战车的速度与威力,在骑兵还在担任辅助的时代,这8列同时出击的战车对敌军的冲击和伤害是无与伦比的。而阵中的重装车兵则可以发挥“鱼丽之阵”密集坚固的特点打击敌军,骑兵部队既可以扰乱敌军阵形,也可以袭击敌军后方,截断通讯,每个兵种都是机动灵活,根据实际战况调配使用,二号阵有极强的应变能力。
而决定一号阵与二号阵如何出击的,就是配备了完善通讯系统的三号指挥阵了。
综合看来,秦始皇兵马俑所展现军阵的基本战术是在秦军与敌军接战后,首先由一号阵前部的弓弩手进行齐射,在对敌军进行杀伤的同时也破坏了敌军的阵形,随后弓弩手向两奖后撤,让出空间,让一号阵内的进攻纵队向敌军冲锋,切割其阵形,分离其兵力,由步兵与敌军进行白刃战,根据战况,若敌军所有部队均在与一号阵部队战斗,则可使用二号阵的骑兵部队进一步切断敌军间的联系,彻底扰乱其阵形,再由战车部队冲锋击溃敌军;若敌军安排了奇袭部队向本阵袭来,则二号阵内骑兵与车兵可利用速度与威力优势迅速迎击,打破敌军的袭击。整个战术可谓攻守兼备。这种阵形正是“奇正思想”的体现。
《孙子兵法》虽然没有具体描述过阵形,却为自春秋末期以来的军事变革中崭露头角的新型军阵注入了灵魂。在《孙子兵法》中,奇正结合的战术思想在《势篇》中得到了集中体现,除了耳熟能详的“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外,还有“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以及对“奇正”的具体解释:“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奇正相生,变化无穷就是两军对阵胜利的诀窍。
奇正思想对于军阵的影响在于两军对阵,不再局限于商周春秋时期的左、中、右三部相互捉对厮杀的状态,而是将军队按照实际作用分为正兵与奇兵两部分,相互配合,择机而动。正兵正面迎敌,需要密集坚固,整体行动,攻可以正面攻坚,守则能坚守阵地。奇兵则需机动精锐,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向敌军刺上致命一刀。秦始皇兵马俑所展现的军阵完美契合这一精神,正可谓是“奇正之阵”。在秦赵长平之战的最后,白起正是利用这样的战术,先将赵军引出,再以营垒坚阵阻挡赵军,同时派出部队截断赵军后路,分割赵军军阵,由骑兵彻底阻断赵军的粮道。在赵军断粮乏力时,又以坚阵挡住赵军的突围部队并以强弩射杀主帅赵括,迫使剩余赵军投降,随后又坑杀赵军,搬开了秦统一六国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2.背水一战,十面埋伏
——楚汉战争中的阵法运用
正所谓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当秦国政治清明时,秦军可以一扫六合,一统天下,但是秦二世登基以后,屡施暴政,迫使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始皇帝期许中的千秋万代并没有出现。楚汉争雄的时代来临。
相对于秦统一六国之战,楚汉战争的记载更为生动详细,也为我们留下了诸多战争典故,如“破釜沉舟”“暗度陈仓”“背水一战”“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这些典故背后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战事。楚汉之争成就了诸多名将,其中最耀眼的莫过于被后世称为“兵仙”的韩信。韩信作为汉军最杰出的统帅,不仅向刘邦建言一方面在荥阳一带正面阻击楚军,另一方面由偏师平定北方与齐国,同时在楚军身后以游击形式断其粮道,最终实现战略包围楚军的策略,而且身先士卒,亲自领兵平定了魏、代、赵、燕、齐诸国,最终与刘邦会师后,在垓下之战一举击溃楚军,平定天下。在这一过程中,韩信也展示了自己强大的布阵能力,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在灭赵过程中的“背水列阵”与垓下之战的“五军之阵”。
在《尉缭子》等兵法中,背水之地是兵家死地之一。韩信能背水列阵而得胜,人们津津乐道的往往是韩信在战胜后总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略,却忘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被钉在“言过其实”耻辱柱上的马谡,除了不懂当道阻敌的道理外,更是盲目迷信“置之死地而后生”能激发蜀汉军队战斗力,将自己置身于死地,不仅未能后生,更是一举葬送了诸葛亮的北伐事业。而韩信之所以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因为其既治军严整,又谋略十足,做好了充分准备。
在井陉之战中,韩信的条件堪称恶劣,地利、人和均不在汉军一侧。汉军的任务是要向东消灭赵国,但此时韩信兵力短缺:为了加强荣阳正面战场的兵力,刘邦将大将曹参及其部队以及在灭代之战中俘获的俘虏全数带走,韩信实际能投入到灭赵之战的部队不过3万人,而赵军则有20万人;比起人少,更糟糕的是地利,要攻击赵国,井陉隘口是必经之路,可是井陉道路狭窄,易守难攻,且韩信孤军深入,粮道危险,赵军李左车也发现了这一致命弱点,提出派轻骑袭击汉军后路的奇策:人和方面,汉军是在赵地作战,除了补给困难,更是难以获得友军支援。韩信的优势除了统帅的能力外尚有天时:一方面,汉军刚刚经历了灭代之战,士气正旺;另一方面,赵军统帅刚愎自用,没用李左车之计,而是倚仗兵力优势企图与韩信决战。韩信在此条件下充分展示了其排兵布阵的智慧。
井陉之战的战斗从复盘的角度来看并不复杂,首先,韩信派出两千轻骑手持汉军军旗埋伏于赵军营地附近,再派一万汉军渡过绵蔓水,背水列阵,天亮后,韩信亲率部队挑衅赵军,引其出战,再佯装不敌,引敌军至背水阵处,与列阵汉军合力对抗赵军,此时两千轻骑趁赵营空虚攻占其地并插满汉军旗帜,未能攻下背水一战汉军的赵军,在返回营地时发现大营被占,顿时溃退, 韩信趁机追击,杀陈余,擒赵王歇,一举平定赵地。
此战看起来行云流水,但是能顺利运作,需要准备周全。首先,军阵实际上就是战斗队形的排列与组合,韩信的第一个优势就是治军严整。在先秦兵法中,兵家非常重视士气与军心,要让己方军队在面对占巨大优势的敌军时,仍能保持队形,不会溃退。汉军以绝对劣势对战赵军,在赵军围攻下坚守阵地,爆发出强烈的战斗欲望和强大的战斗力,在数倍于已的敌军面前死战不退,直至反击赵军,正是治军严整的表现。相比之下,赵军占据人数优势,在攻击受挫大营被占的情况下就军心溃散,可谓是高下立判。另一方面,汉军战术运用配合极其熟练。3万汉军分为3个部分:两千轻骑、一万前锋、韩信本部。韩信本部要与背水列阵的一万前锋密切配合,转逃为攻,与追击而来的赵军决战。两千轻骑则是汉军的奇兵,也是制胜的关键,要充分把握韩信本部及前锋与赵军决战的时机:袭击赵营,若出击得早,赵营尚未空虚,难以攻克不说,若出击的赵军向后攻击,则将全军覆没;若出击得晚,赵军攻击受挫,已然回营,更是难以进攻。当然,如果没有背水阵在前“以正合”,是不可能有两千轻骑的“以奇胜”。韩信背水列阵,除利用了人心,更是利用了地利。汉军背水列阵,虽然身旁身后都是山川河流,无处可逃,堪称绝地,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这种地形下,敌军除了正面攻击外,也无攻击军阵背后的可能,大大缩小了汉军的防御圈,只要在正面加强兵力的纵深配置,就能有效抵挡赵军的进攻,这就好比处于封口窄巷之中,无处可去但是只要守住一条路,敌军也攻不进来。当敌军撤退时也能即刻追击。
韩信的“背水阵”虽然出奇制胜,但是实施难度太高,过于惊险,未能传世。但是后世兵家却记录了韩信的另一阵法:“五军阵”。根据《武备志》卷五十五《阵练制》之“韩信垓下五军阵图”:“垓下之阵,汉淮阴侯韩信开国之所作也。《尉缭子》曰:‘兵法:左、右、中、前、后军各有分地,分地者,东南为前,西南为右,东北为左,西北为后,左右前后之中为中。’故汉高帝垓下之战,韩信为大将,信乃以孔将军将左而居东南,费将军将右而居西南,自将前军为先锋而居汉王之前,绛侯在后,汉王在韩信、绛侯之间,左右所以为拒先锋,所以为致师也。项羽之阵亦五军而已。项羽气骄而轻进,陷于二拒之内,为左右所乘,是以取败。使项羽之右军能攻汉王之左军,则汉左军必敛兵自救,而信或反为项所败矣。此二将贤愚优劣之辨,马隆曰淮阴用之,鲁公莫测是也。厥后诸葛亮、曹操皆因之。诸葛有五军师,曹操以前、后、中为三覆,大略无不相似也。而司马懿畏亮如虎,三追三失,其将何欤?韩信之前有伏,诸葛之后有伏,项羽不识韩信之前,司马懿不识诸葛之后故也。”
《武备志》在介绍“五军阵”之后,还对项羽如何用“五军阵”对战韩信五军阵作出了猜想,但是其却将项羽失败的原因归结于“气骄轻进”,则有失偏颇。垓下之战的背景,是项羽被战略合围在垓下之地,刘邦、韩信、彭越、英布、刘贾5路大军合围项羽,楚左翼右翼军无处可退,且“兵少粮尽”,只能在垓下与汉军决战。在这种情况下,韩信将30万军与十余万楚军决战,项羽首要考虑的是如何“出奇制胜”。项羽最擅长的并不是阵地战,而是突袭。彭城之战,项羽率3万军千里奔袭,一举杀败刘邦联军50余万人,险些活捉刘邦。即使在垓下之战失败后,其犹能带领28人在5千汉军骑兵中斩将夺旗,可见其深谙此道。而在垓下之战前,无论是巨鹿之战还是彭城之战,项羽都有以少胜多的经历,因此在垓下之战这样关乎生死存亡的决战中,项羽必定是选择其最擅长的战法。而韩信对于项羽非常了解,这从“五军阵”的配置可以看出来。“五军阵”由韩信率领先锋,刘邦本部在韩信先锋之后,刘邦之后是由周勃、柴武分率的预备队,在韩信的左前方,是孔菜率领的左翼部队,在韩信的右前方,是陈贺率领的右翼部队。汉军正面,有韩信的前锋,刘邦的本队,还有周勃、柴武的预备队,呈现纵深配置。从中不难发现,韩信是针对项羽的突袭猛击制定的战术:韩信先率先锋与项羽战,自然不是项羽对手,韩信退却,项羽率军追赶,可以判断,项羽这个时候必定是率领骑兵先行追击,这样易与后部步兵脱节,这个时候埋伏在两翼的汉军纵兵出击,打得楚军措手不及,韩信再率军回师进攻项羽,终于杀败项羽,“十面理伏”实际上只有“三面”而已。一代西楚霸王,在韩信的精心准备下,也只能虞兮虞兮奈若何,自刎以谢江东父老了。
3.师夷长技,强汉难犯
——汉军的骑兵运用
在井陉之战、彭城之战、垓下之战中,都有一个异常活跃的兵种:骑兵,在战国末期还是辅助兵种的骑兵,在楚汉战争中已经崭露头角,开始位居主力部队之列。这一点,在目前发掘的早期汉墓中都有体现。
在1984年发掘的徐州狮子山汉墓随葬坑中,出土了随楚王刘戊下葬的兵马俑,虽然数量和大小都不及秦始皇兵马俑,但是其仍然组成了一个壮观的地下军阵。狮子山汉墓中的兵马俑,由两个方阵组成,与秦始皇兵马俑一样,同样是奇正结合的军阵,正阵由3列纵队和1列横队组成,纵队前部是密集的步兵,后部则是车兵,在3列纵队的最后,是负责后卫的1列横队步兵,与秦军军阵不同的是,楚王的奇阵是由纯骑兵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