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云经疏》解经的基本方法,即大量使用谣谶。而这一段,核心资料是《证明因缘谶》,而《大云经疏》的用力点则完全在解释这篇《因缘谶》上。如谶语说弥勒除恶,按语便说这是在说武则天“明诛凶徒,肃清天下”。谁是凶徒?大约很容易联想到徐敬业发动的扬州事变。谶语说“水东值明主,得见明法王”,按语引用《易经》,证明也在说武则天,因为神都在水东。然后,化城解释为明堂,“万世铭”解释为《广武铭》,等等。
这段解经,应该解释为什么净光天女就是武则天,最后却变成了弥勒是武则天了。因为《证明因缘谶》是讲弥勒的,于是薛怀义等人的解释就随着谶语走了,好像忘记了最初的论证目标。《大云经疏》对于《证明因缘谶》所讲每一句话都做出解释,直截了当地与武则天时期的政治现象一一对接,以表示这些若合符节正是天意的证明。如《证明因缘谶》说:“我遣罗刹力士王,头戴昆仑山,从地出涌泉。”疏文解释为“此明新丰庆山神池涌出之应也”。谶说“东有博山殿”,疏文解释为“大白马寺飞云阁也”。谶语说:“西有盘龙台”,疏文解释为“即明堂也”。谶语说:“神珠明月挂着城傍”,疏文解释为“即明堂上布日月星辰之象也。以是义故,属在神皇矣”。即使到了本段的最后,还是没有提及净光天女怎么就是武则天。
因为解释的重点是《证明因缘谶》,而用来对应的事物皆是武则天太后时期的故事。其实,《大云经疏》要证明的最终还是武则天的天命。比如,这里反复提及的明堂,就是武则天的一个政治性建筑,而主持此事的正是薛怀义。明堂建设,开始于垂拱四年(688)二月,《通鉴》记载为:
太宗、高宗之世,屡欲立明堂,诸儒议其制度,不决而止。及太后称制,独与北门学士议其制,不问诸儒。诸儒以为明堂当在国阳丙己之地,三里之外,七里之内。太后以为去宫太远。二月,庚午,毁乾元殿,于其地作明堂,以僧怀义为之使,凡役数万人。①
当年十二月,明堂成。“宴赐君臣,赦天下,纵民入观。改河南为合宫县。又于明堂北起天堂五级以贮大像;至三级,则俯视明堂矣”。②
关于纵民参观,《旧唐书•礼仪志》的记载略有不同,其文曰:
永昌元年正月元日,始亲享明堂,大赦改元。其月四日,御明堂布政,颁九条以训于百官。文多不载。翌日,又御明堂,飨群臣,赐缣纁有差。自明堂成后,纵东都妇人及诸州父老入观,兼赐酒食,久之乃止。吐蕃及诸夷以明堂成,亦各遣使来贺。载初元年冬正月庚辰朔,日南至,复亲飨明堂,大赦改元,用周正。翼日,布政于群后。其年二月,则天又御明堂,大开三教。内史邢文伟讲《孝经》,命侍臣及僧、道士等以次论议,日昃乃罢。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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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四,第6447页。
②《资治通鉴》卷二〇四,第6454—6455页。《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未记“纵民入观”等事,但言“明堂成”。《旧唐书》卷六,第119页。
③《旧唐书》卷二二《礼仪志二》,第864页。《太平御览》引《唐书》:“永昌元年正月,天后亲享明堂。戊午,布政于明堂,颁九条以记于百官。己未,神皇御明堂,飨群臣,赐缣练有差。自明堂成后,纵神都妇人及诸州老人入观,兼赐酒食,至是日始止。”见《太平御览》卷五三三《礼仪部十二•明堂》,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420页。
转年正月“神皇亲享明堂,大赦天下,改元,大酺七日”①。《通鉴》对此记载稍详:
春,正月,乙卯朔,大飨万象神宫,太后服衮冕,搢大圭,执镇圭为初献,皇帝为亚献,太子为终献。先诣昊天上帝座,次高祖、太宗、高宗,次魏国先王,次五方帝座。太后御则天门,赦天下,改元。丁巳,太后御明堂,受朝贺。戊午,布政于明堂,颁九条以训百官。己未,御明堂,飨群臣。②
这里,一个不同的记载是,《礼仪志》记载是“纵东都妇人及诸州父老入观”,而《通鉴》记载是“纵民入观”。可以肯定这是同一件事,但《礼仪志》强调“东都妇人”的说法虽然不如“民”更广泛,但这是不是反映了武则天特殊妇女意识呢?陈弱水先生的意见可以参考③。
明堂之制,文献虽然早有记载,但是变成一座具体的建筑实体,这是武则天的创造。此前,隋朝、唐太宗时期都有很具体的议论,尤其是唐高宗时期已经制造了模型,但最终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就此而言,明堂的政治寓意是巨大的。因为明堂各个建筑部件,都有一定的政治含义,可以认为是古代中国意识形态建筑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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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第119页。
② 《资治通鉴》卷二〇四,第6456页。
③ 陈弱水《初唐政治中的女性意识》,初以英文发表于1994年。中文改写,发表于邓小南主编:《唐宋女性与社会》,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定本收入《隐蔽的光景——唐代的妇女文化与家庭生活》,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5—203页。
化的标志。《淮南子•主术训》就有很典型的说明:
明堂之制,有盖而无四方,风雨不能袭,寒暑不能伤,迁延而入之,养民以公。其民朴重端悫,不忿争而财足,不劳形而成功,因天地之资而与之和同。是故威厉而不杀,刑措而不用,法省而不烦,教化如神。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至阳谷,西至三危,莫不听从。当此之时,法宽刑缓,囹圄空虚,而天下一俗,莫怀奸心。①
即使古人,有关明堂的说辞也是言人人殊,但赋予明堂之制以理想价值,则是古人共通的。如《白虎通》就有这样说:
天子立明堂者,所以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宗有德,重有道,显有能,褒有行者也。明堂上圆下方,八窗四闼,布政之宫,在国之阳。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八窗象八风,四闼法四时,九宫法九州,十二坐法十二月,三十六户法三十六雨,七十二牖法七十二风。②
明堂之制是一种综合性的象征物,以儒家为核心的政治美好,都被集中在这个建筑物中。前代君主既然有心而无成,而武则天建成,尤其突显了武则天受到了上天眷顾。武则天在明堂建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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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淮南子集释》卷九《主术训》,北京: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1998年,第610—611页。
② 《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1994年,第265—266页。
的诏书中有这样的表述:“夫明堂者,天子宗祀之堂,朝诸侯之位也。开乾坤之奥策,法气象之运行,故能使灾害不生,祸乱不作。眷言盛烈,岂不美欤!”①武则天因为明堂的建成,由衷感到成功,这是很清楚的。武则天重视明堂,薛怀义在《大云经疏》中也多次提及明堂,甚至包括明堂的建筑细节,配合武则天朝廷的意图显而易见。
对于《证明因缘谶》所说:“我遣罗刹力士王,头戴昆仑山,从地出涌泉”的话,薛怀义的疏文解释为“此明新丰庆山神池涌出之应也”。庆山,这是武则天的另一件著名祥瑞。事情发生在垂拱二年(686),雍州新丰县发生山体变化,有山头迅速踊出,对此,《通鉴》的记载如下:
己巳,雍州言新丰县东南有山踊出,改新丰为庆山县。四方毕贺。江陵人俞文俊上书:“天气不和而寒暑并,人气不和而疣赘生,地气不和而塠阜出。今陛下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塞隔而山变为灾。陛下谓之‘庆山”,臣以为非庆也。臣愚以为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殃祸至矣!”太后怒,流于岭外,后为六道使所杀。②
虽然此事获得了普遍的承认,即“四方毕贺”,而《通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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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二二《礼仪志二》,第863页。
② 《资治通鉴》卷二三〇,垂拱二年(686)九月,第6442页。《旧唐书》卷三七《五行志》记此事为光宅元年,应从《通鉴》。《新唐书》或记十月己巳,或记九月。根据吴玉贵先生考证,应为十月己巳,九月无己巳日,见吴玉贵:《资治通鉴疑年录》,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19页。
笔法,却用更多的文字记述了俞文俊的意见和最后结局,《通鉴》赞成俞文俊的立场鲜明。就当时的情况看,主流当然是拥护“庆山说”,认为新的山峰的出现,是巨大祥瑞。根据《唐六典》的记载,祥瑞有大、上、中、下四等,而庆山是大瑞①。
《资治通鉴》是影响巨大的史学著作,但《通鉴》属于后武则天时代否定批判性的立场和观点,对于我们今天而言,可以看作是第二现场的证据。作为第一现场,即武则天造神时期的证据,是当时的热烈拥护派②,而《大云经疏》现在提供了一份第一现场的证据。薛怀义把庆山出这个事件,与《证明因缘谶》所说看作是一件事,因为谶纬之说具有神秘主义权威性,对于认定庆山为大祥瑞显然是有正面帮助的④。
那么,如何判断《大云经疏》所代表的思想呢?究竟把《大云经疏》看作是佛教思想为主的文字,还是看作以儒家思想为主的文字呢?本文的观点是,《大云经疏》表面上是一部佛教经典注疏,其实却是以中国儒家思想为主,或传统意识形态为主的文字。佛教部分,不过是汉儒以来祯祥观念的新因素而已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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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六典》卷四“礼部郎中、员外郎”条,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14—115页。
②参见作者《论武则天时期的祥瑞》,《敦煌吐鲁番研究》第14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61—280页。
③关于庆山,《大云经疏》仅仅是点到而已,而后来翻译的《宝雨经》则给予了更加佛教化的解释。参见孙英刚:《庆山还是祇阇崛山:重释〈宝雨经〉与武周政权之关系》,《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第4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85—310页。
④本文没有引证的如《广武铭》及其解释等,几乎都是赤裸裸的政治语汇大集合,毫无佛教因素而言。

第三节 女身问题
女身问题,确实是武则天的一个弱项,人所共知的中国文化传统中,男尊女卑观念甚强。在政治领域,正如陈寅恪先生所举证,儒家的理论中反对女人干政的言论,几乎无所不在。但是,武则天在自身的政治发展中,对此问题是刻意回避吗?还是想办法克服呢?
在传世文献的记载中,与武则天讨论男女问题的只有两个例证最突出。一是垂拱二年(686)庆山事件中,江陵人俞文俊的上书,认为当下情况是“今陛下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塞隔而山变为灾”,庆山根本就是灾祸而不是祥瑞。非常明显,这是传统性别政治观念在发挥作用。而从中央到地方,更多的人是迎合、支持武则天的朝廷,把庆山解释为大祯祥,根本不会触及男女性别问题。此前此后,凡是反对武则天太后临朝称制的,裴炎以下无一例外都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俞文俊被杀的结局是预料中事。
利用男女性别理论,正面讨论武则天称帝问题的,现在的文献资料,只有李商隐《宜都内人》一篇文字。其内容如下:
武后篡既久,颇放纵,耽内习,不敬宗庙,四方日有叛逆,防豫不暇。宜都内人以唾壶进,思有以谏者。后坐帷下,倚檀机,与语。问四方事,宜都内人曰:“大家知古女卑于男耶?”后曰:“知。”内人曰:“古有女娲,亦不正是天子,佐伏羲理九州耳。后世娘姥有越出房合断天下事者,皆不得其正,多是辅昏主,不然,抱小儿。独大家革天姓,改去钗钏,袭服冠冕,符瑞日至,大臣不敢动,真天子也。然今者内之弄臣狎人,朝夕进御者,久未屏去,妾疑此未当天意。”后曰:“何?”内人曰:“女阴也,男阳也,阳尊而阴卑,虽大家以阴事主天,然宜体取刚亢明烈,以消阳。阳消然后阴得志也。今狎弄日至,处大家夫宫尊位,其势阴求阳也。阳胜而阴亦微,不可久也。大家始今日,能屏去男妾,独立天下,则阳之刚亢明烈可有矣。如是过万万岁,男子益削,女子益专,妾之愿在此。后虽不能尽用,然即日下令诛作明堂者。”①
陈寅恪先生引证此文,对“作明堂者”注释道“此指薛怀义”②。这篇文字,虽然希望指导武则天努力改变男女阴阳关系,希望“万万岁”之后,“男子益削,女子益专”,彻底改变“女阴也,男阳也,阳尊而阴卑”的现实。但是,这篇文字来源并不清楚,如果是李商隐的作品,此事是否真的发生在武则天时代,大可怀疑。所以,还不敢把这篇文字当作证据,证明武则天时代确实有人跟武则天讨论男女阴阳问题。
那么,武则天的朝廷,如何面对性别政治这个关键问题呢?我们看到的例证是,武则天用强调母亲的策略来应对相关问题。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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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全唐文新编》卷七八〇《李商隐第十》,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9299页。
② 陈寅恪《武曌与佛教》一文引此文献,原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五本第二分,1935年,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53—174页。陈寅恪《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一文亦引用,原刊《历史研究》1954年第1期,收入《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二版,第266—295页。
代表性的事件,当然是洛水发现“宝图”,因为白石紫文刻有“圣母临朝,永昌帝业”之文。这是武则天朝廷设计好的一个事件,后来的史书直指是武承嗣所为。
此事最初的记载,可以《新唐书》的文字为代表,很符合第一现场的气氛。垂拱四年(688)“五月庚申,得‘宝图’于洛水。乙亥,加尊号为圣母神皇”①。不言宝图的真伪问题。但《旧唐书》则予以揭露,其文曰:
夏四月,魏王武承嗣伪造瑞石,文云:“圣母临人,永昌帝业。”令雍州人唐同泰表称获之洛水。皇太后大悦,号其石为“宝图”,擢授同泰游击将军②。
至《资治通鉴》,则把造伪过程书写得更加详细,其文为:
武承嗣使凿白石为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末紫石杂药物填之。庚午,使雍州人唐同泰奉表献之,称获之于洛水。太后喜,命其石曰“宝图”,擢同泰为游击将军。五月,戊辰,诏当亲拜洛,受“宝图”;有事南郊,告谢昊天;礼毕,御明堂,朝群臣。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以拜洛前十日集神都。乙亥,太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