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 《资治通鉴》卷二四〇,第6466页。
下,寺各藏一本,令升高座讲说。”①史书所谓沙门十人,即包括薛怀义及上文所列八名。
敦煌发现的新资料,即《大云经疏》才引发了武则天与佛教问题的研究高潮。王国维先生著《唐写本大云经疏跋》,介绍敦煌发现的新文献,对照唐代传世文献,结果更正了多处传世文献的错误,比如《大云经》不该认为是伪作,武则天时期的主要工作是为《大云经》作注释,即“疏”等②。陈寅恪作《武曌与佛教》,不仅讨论了敦煌本《大云经》,还讨论了佛教在隋唐的状况、武则天家族与佛教的关系等,当然重点还在于武则天利用佛教对自己女皇事业的宣传。
汤用彤先生是研究中国佛教历史的大家,在唐代佛教历史问题上,自然有他自己的见解。武则天是一个关键时期,政治对佛教的控制与利用,其实也败坏了佛教的自身传统。汤先生扩大对于武则天利用佛教问题的资料搜索范围,发现武则天感兴趣的两部佛经,一是《大云经》,二是《宝雨经》,并且提供了多件文献证明③。
《大云经疏》因为有薛怀义带头,值得考察之处甚多。根据林世田先生的考证,参与《大云经疏》写作的确实是十名,而《旧唐书•薛怀义传》所载有误。此外,他还考证《大云经疏》的写作时间是从垂拱四年到载初元年(688—690)④。《大云经疏》颁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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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一三三《外戚列传•薛怀义传》,第4741—4743页。
② 王国维:《唐写本大云经疏跋》,收入《观堂集林》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016—1018页。
③ 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3—25页。
④ 他们应该是法明、处一、惠俨、惠棱、行感、德感、知静、玄轨、宣政等。见林世田:《〈大云经疏〉初步研究》,《文献》2002年第4期,收入作者《敦煌遗书研究论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3—15页。
后,传世文献多未记录社会反响如何,而《册府元龟》的一条资料也少见人引用。其文曰:
汾州司马李思顺,临川公德懋子也。被韦秀告称,思顺共秀窃语云:“汾州五万户,管十一,管人多尚宿宵,好设斋戒。《大云经》上道:‘礼复思,顺好李,三五年少唱唐唐。’思顺舍第三,兄弟五个者。”监察御史李尝等称:“据思顺潜谋逆节,包藏祸心,研覆始引《唐兴辩占》,复承应谶,请从极法。”奉敕依奏者。司直裴谈断处斩刑,家口籍没者。主簿程仁正批:“合纵妖处绞。只向韦秀一人道,状当不满众,合断流三千里者。”裴谈又判请依前断录奏者。焦元亶判:退司寺即议者。有功议曰:“谋危社稷罪人反条,自述休征,坐当妖例,反依斩法,妖从绞论,言著成文,犯标定状,状在,事难越状,文存,理无弃文。若违状以结刑,舍文而断狱,则乘马何俟衔勒,遏流岂用堤防。今判官处以反谋,句司批从妖说,不耻下问,窃欲当仁。李思顺解《大云经》,韦秀称共窃语私解,明非众说。窃语不合人知,处实唯出秀辞,是非更无它证。纵解‘三五年少’,只是自述。休征既异结谋之踪,元非背叛之事。即从叛逆籍没其家,便是状外弃文,岂曰文中据状。请依程仁正批,妖不满众,处流三千里者正。”焦元亶判,具申秋官请议者。右台中丞李嗣等二十一人议称,请依王行感例,流二千里。庶存画一者。守司府卿于思言等六十三人议称,依徐有功议者。录奏,敕:“思顺志怀奸匿,妄说图谶,准其犯状,合窴严刑,为其已死,特免籍没者。”
缘有功议,遂免破家。①
这个故事的核心人物是徐有功,这是一个证明他如实断案的实例。犯案人李思顺,是汾州司马,而他的问题正出在《大云经》上。他把《大云经》中的内容说给自己的熟人韦秀,看上去很像是在自吹自擂,但没有想到惹大祸上身,他因此被韦秀告发。根据后文监察御史李尝的说法:李思顺“研覆始引《唐兴辩占》,复承应谶”,那么他所引证的是《唐兴辩占》,而此占毫无疑问正是《大云经》中的内容。确切地说,《大云经》自然是不会有此内容的,必是《大云经疏》中的内容,是薛怀义等在为《大云经》作疏时抄写进去的。
根据李思顺所引,为:“《大云经》上道:‘礼复思,顺好李,三五年少唱唐唐。’”根据现在所见《大云经疏》的例证,引证这个《唐兴辩占》之后,要有一番解释,这里看到的仅仅是李思顺说他自己和兄弟们,正符合“三五”这个数字。因此就有什么神圣呢,其实并没有说到。我们能看到《大云经疏》所引的《广武铭》,其中有一句是“三六年少唱唐唐”,薛怀义等解释为:“三六者,十八也。十八子者,李也。此显皇家姓氏也。唐者,圣朝国号也。”看来,“年少”即少年,可以解释为“子”字,于是“三六年少唱唐唐”才跟李唐取得联系。但是“三五年少唱唐唐”,是否也可以这样解释呢?是“三五”而不是“三六”,似乎也不是错误,因为下文徐有功的议论中引用了“三五年少”这一句,看来不是抄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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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册府元龟》卷六一六《刑法部•议谳第三》,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7121页。本文引征,修改了部分句读。
“三六年少唱唐唐”之误。另外《广武铭》之后紧接的一句是“次第还歌武媚娘”,而《唐兴辩占》之后的一句是“思顺舍第三,兄弟五个者”,是李思顺自我解释,他行三,共兄弟五人,能够跟《大云经疏》中的《唐兴辩占》取得联系①。很有可能,李思顺仅仅因为《唐兴辩占》有他的名字便跟着兴奋,没有想到,闲聊的对象太可怕,导致他命丧荒唐。
由李思顺案件,我们对《大云经疏》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第一,现在所知敦煌本《大云经疏》是残本,这件《唐兴辩占》就不在敦煌本中。第二,敦煌本《大云经疏》发现之后,学界从王国维先生开始,证明史书记载的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是错误的,因为《大云经》早就存在,而正确的表述应该是撰《大云经疏》。但从《册府》留下的例证来说,当时人很可能直接把《大云经疏》称作《大云经》,因为李思顺所引是《大云经疏》的内容,而他却径直称为《大云经》。
第二节 武则天与祯祥
从《大云经疏》的文本结构来看,比起大篇幅的疏解内容,《大云经》本身,不论是所占比重还是对武则天政治的意义,都无法与疏相提并论②。《大云经》其实不过给出了一个佛教理由,让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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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关于《大云经疏》,林世田先生有完成的录文可依,见《〈大云经疏〉结构分析》,原载《麦积山石窟艺术文化论文集》下,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收入作者《敦煌遗书研究论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16—38页。
②参见林世田《〈大云经疏〉结构分析》一文。
怀义等有机会把大量与《大云经》无关、但对武则天有利的谣言、谶语掺带进去。现在看来,《大云经疏》几乎就是武则天称帝之前各种谣谶的大集合,反映当时武则天的舆论营造,极具代表性。武则天利用《大云经疏》为自己进行政治宣传是没有疑问的,而《大云经》是佛教经典,说她利用佛教也是确凿无疑的。但就舆论造势而言,《大云经疏》中,“疏”的部分比“经”的部分更有政治宣传价值。
林世田先生《武则天称帝与图谶祥瑞——以S.6502〈大云经〉为中心》一文,归纳所知《大云经疏》也能用的“谶纬之说”多达十八种,它们是“证明因缘谶”“广武铭”“无名歌”“孔子谶”“卫元嵩谶”“天授圣图”“瑞石”“龙吐图”“推背图”“无名谶”“中岳先生谶”“七字谶”“五字谶甲”“五字谶乙”“宜同师记”“紫薇夫人玉策天成纬”“嵩岳道士寇谦之铭”“西岳道士于仙掌得仙人石记”。“此外还引用了河图和易卦。”①现在所知,还应加上“唐兴辩占”。在《大云经》注疏中,加入众多私货,才是此书真正的目的,而这些私货就是所谓的“祯祥”。
称帝以后的圣历二年(699),武则天为《大方广佛华严经》作序,很能说明佛教对于武则天的价值,其文曰:
朕囊劫植因,叨承佛记,金仙降旨,《大云》之偈先彰;玉宸披祥,《宝雨》之文后及。加以积善。余庆俯集微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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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林世田:《武则天称帝与图谶祥瑞——以S.6502〈大云经〉为中心》,原载《敦煌学辑刊》,2002年第2期。收入《敦煌遗书研究论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39—54页。
遂得地平天成,河清海晏。殊祯绝瑞,既日至而月书。贝叶灵文,亦时臻而岁洽。殊海越漠,献赈之礼备焉。①
此序言署名“天册金轮圣神皇帝制”,充分反映了武则天利用佛教的心理需求。在这里,佛教经典《大云经》和《宝雨经》成了武则天积善余庆的证明,与“地平天成,河清海晏”一样,可以理解为“殊祯绝瑞”的及时出现。
如此一来,我们就遇到一个问题,佛教在武则天的政治宣传中到底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这可以有两个理解:其一是陈寅恪先生的说法,因为武则天以女身为帝王,得不到儒家理论的支持,所以不得不寻求佛教的支持,“不得不假托佛教符谶”。如此佛教就成了武则天政治宣传的核心与根本;其二,武则天的《大方广佛华严经序》,可以理解为祯祥是核心,而佛教的谶符属于祯祥的一部分。这样看来,武则天的政治宣传还是以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为核心,不过是增加了佛教的因素而已。
有关祯祥或者祥瑞,《白虎通》写道:
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则嘉禾生,蓂荚起,秬鬯出,太平感。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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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全唐文新编》卷九七,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1134页。《大正新修大藏经》10册,第1页。
② 《白虎通疏证》卷六《论符瑞之应》,北京: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本),1994年,第283页。
谶纬也好,祥瑞也好,无非是上天意志的表达,而这种天意,不过是武则天心意的投影。但是,这种天意并非可有可无,武则天意志、精神、思想选择了这种表达方式,是希望天下尽知的。之所以这种假托天意的方式被选中,是因为那个时代拥有这样的信众。甚至可以说,正是这样的社会环境造就了这样的思想表达方式。
林世田先生解释《大云经疏》,指出:“正规的释文倒也简短,但是中间掺插大量符谶之说,致使释文上下互不衔接,显得杂乱无章。造成《大云经疏》如此杂乱之由,可能是经过多人加工杜撰,史籍记载受命造作《大云经疏》的撰人以薛怀义为首,其他则有法明、处一、惠俨、惠棱、行感、德感、知静、玄轨、宣政等九人,致使全文读来显得层次零乱、支离破碎。”《大云经疏》因为要在经文之中插入大量的谣谶,并要对这些谣谶进行详细解释,尤其是重点在谣谶不在经文,所以才会看上去杂乱无章。《大云经疏》的写作目的并不在于宣扬佛法,而是要宣传武则天,是借助宗教的名义进行政治宣传,这样的写作目的自然不在意经文是否完整。
在此,我们以《大云经疏》第一段为例,看看本书的写作目标。因为前文有序言(零落不完整),所以只能引用第一段落。
“经文一”的内容如下:
尔时,释迦牟尼佛为大众说法云:过去有佛,号同姓灯,时有国王名大精进,王有夫人名曰护法,王之大臣名法林聚。尔时王夫人者,今净光天女是也。其净光天女白佛言:唯愿如来说大王因缘。时佛告言:且待须臾,我今先当说汝因缘。是时,天女闻是语已,心生惭愧,佛即赞言:善哉!善哉!夫惭愧者即是众生善法衣服。天女!时王夫人即汝身是,汝于彼佛暂得一闻《大涅盘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人民炽盛,无有衰耗、病苦、忧恼、恐怖、祸难,成就具足一切吉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承伏,无违拒者,得大自在,教化所属城邑聚落,摧伏外道诸邪异见,汝于尔时实是菩萨,常于无量阿僧祗劫,为化众生故,现受女身,当知乃是方便之身,非实女身。
这是《大云经》最有政治价值的部分,下文开始进行解释,称作“经释一”,其内容为:
释曰:昔灯王佛所发愿乃有三人:一大王,二夫人,三大臣。大臣法林前后记毕,天女请说大王之事,佛即先赞净光惭愧之美,次彰天女授记之征,即以女身当王国土者,所谓圣母神皇是也。
直接点出主题,佛经中的净光天女就是“圣母神皇”武则天。怎么证明天女就是武则天呢?显然这是一个难题。下文就开始以“按语”为标题进行证明。“按语”内容如下:
何以验之?谨按:《证明因缘谶》曰:尊者白弥勒,世尊出世时,疗除诸秽恶,若有逋慢者,我遣天童子,手把金杖,刑害此人。水东值明主,得见明法王,尊者愿弥勒,为我造化城,上有白银柱,下有万世铭。天女着天衣,柱上悬金铃,召我诸法子,一时入化城。
谨按:弥勒者即神皇应也(弥勒者,梵语也,此翻云慈氏。按《维摩经》云慈悲心为女,神皇当应其义合矣)。疗除诸秽恶,及令天童子手把金杖,刑害此人者,即明诛灭凶徒,肃清天下也。“水东值明主,得见明法王”者,谨按:《易》云:帝出于震,震在东。此明神皇出震君临。又王在神都,即是水东也。化城者,明堂也。“上有白银柱”者,明堂中柱也。“下有万世铭”者,《广武铭》是也。“天女着天衣”者,即明圣母神皇服衮龙之服也。“柱上悬金铃”者,即应明堂演四时声教也。“召我诸法子,一时入化城”者,此乃万国朝宗,会于明堂也。
又(谶)云:明王圣主俱在化城楼上打金鼓,告诸法子:此法有因缘,寻解万里通。此法无因缘,打鼓隔壁韵。金鼓者,明堂大仪也。“有缘万里通”者,此明远方慕化,及忠赤之人皆见明堂,及闻大仪也。“无缘隔壁韵”者,自神皇母临兆庶,子育万方,作乱者必销,奸慝者自灭,故《河图》云:兆人伏顺,起逆自殃。伏以创制明堂,配享三圣,故召诸岳牧藩屏懿亲,俱集神都,同观大礼,然诸虺构逆,咸取败亡,纵有恕其性命者,远处边壤,不闻大仪,此即无缘隔壁韵之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