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垂拱四年(688)开始,武则天的探索之路没有停止。武则天不是突然宣布称帝的,在正式称帝之前,她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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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敦煌出土文书P.2005,见唐耕耦编:《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38页。
断地靠近帝座。如果把武则天的第一次加尊号“圣母神皇”看作是第一步。那么转年正月,大赦天下,改元“永昌”,亲祭祀明堂,可以看作是第二步。永昌年号,谁都知道来自“瑞石”,用瑞石文字作年号,是接受天启的进一步证明。在经过一系列的努力,如建明堂,为武家设立“崇先府”及其官属,改革历法,“诏书”改为“制书”,诸州各置大云寺等①,最后,九月武则天对帝座发起最后冲击:
九月,丙子(三日),侍御史汲人傅游艺帅关中百姓九百余人诣阙上表,请改国号曰周,赐皇帝姓武氏,太后不许;擢游艺为给事中。于是百官及帝室宗戚、远近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合六万余人,俱上表如游艺所请,皇帝亦上表自请赐姓武氏……庚辰(七日),太后可皇帝及群臣之请。壬午(九日),御则天数,赦天下,以唐为周,改元。乙酉(十二日),上尊号曰圣神皇帝,以皇帝为皇嗣,赐姓武氏;以皇太子为皇孙。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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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见王国维:《唐写本大云经疏跋》,收入《观堂集林》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016—1018页。陈寅恪:《武曌与佛教》,原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5本第2分,1935年。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53—174页。林世田《〈大云经疏〉初步研究》,《文献》2002年第4期,收入氏著《敦煌遗书研究论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3—15页。
② 《资治通鉴》卷二〇四,天授元年(690),第6467页。《旧唐书》的记载与《资治通鉴》可以互为补充:“九月九日壬午,革唐命,改国号为周。改元为天授,大赦天下,赐酺七日。乙酉,加尊号曰圣神皇帝,降皇帝为皇嗣。丙戌,初立武氏七庙于神都。追尊神皇父赠太尉、太原王士彟为孝明皇帝……令史务滋等十人分道存抚天下。改内外官所佩鱼并作龟。”(第121页)
在这些政治活动中,武则天一定是后台总指挥。九月九日,武则天宣布建立周朝,改元天授。三天以后,接受了新的尊号“圣神皇帝”。原来的“圣母神皇”,如今改称“圣神皇帝”,不过一字之差。“母亲”的意义没有必要再强调了,过渡性称谓已经完成使命。皇,本来就可以理解为“皇帝”,现在不过更明确而已。称帝前后的两个尊号,存在着如此清晰地承继关系。由此可知,武则天发明的新尊号,从最初就不是单纯的称号游戏,而是完整周密的政治推进计划,是武则天“称帝运动”的重要一环①。从洛水出宝图接受第一尊号“圣母神皇”到称帝运动成功,接受“圣神皇帝”尊号,武则天的称帝运动如同行进在两个尊号之间,尊号的意义由此不可低估②。
第三节 尊号体现政治理念
武则天创造了尊号,丰富了皇帝制度。尊号是围绕最高权力持有人进行的,不管是皇太后还是皇帝。“皇帝”作为秦始皇以来确立的基本尊号受到绝对尊重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太后武则天的第一个尊号是“圣母神皇”,利用模糊方式靠近“皇帝”但还不敢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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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武则天皇位冲顶的过程中,伴随着酷吏政治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政策,可以看作是政治的两手动作。
② 为恭贺武则天称帝建立周朝,陈子昂奉上了一篇《上大周受命颂表》,其中写道:“臣草野愚陋,生长休明,亲逢圣人,又睹昌运,舜禹之政,河洛之图,悉皆目见,幸亦多矣。今者凤鸟来,赤雀至,庆云见,休气升,大周受命之珍符也。”又写《大周受命颂》四章并序,分别为《神凤章》《赤雀章》《庆云章》《甿颂章》,见《陈子昂集》卷七,徐鹏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61—165页。足见武则天“瑞石”等祥瑞是有正面价值的,尤其是陈子昂文章更能显示当时政治氛围,与武周政权之后的情况大相径庭。
使用“皇帝”。而一旦称帝,尊号立刻回归,毕竟“圣神皇帝”比“圣母神皇”更标准更正规。
尊号首先是新政治理念的表征。在“皇帝”尊号之前,再加新尊号,相当于对皇帝进行正面评价,同时也是新理念、新意识形态的一种强势表达。从政治行为观察,既是应对时局的一个措施,也是政治方向的宣导。武则天利用河图洛书经典制造天授政权的舆论,正式称帝之后改尊号为“圣神皇帝”,此后“圣神皇帝”就成为她皇帝尊号的基础,再有叠加或替换,但“圣神皇帝”一直未改。可见,武则天坚持自己的尊号以神圣为底色,这可以看作是她自己的基本定位。
从下表中,可以看到武则天尊号的变化历程,“圣神皇帝”部分一直是不变部分。
表13-1
圣母神皇 垂拱四年五月 《旧纪》,第119页。
圣神皇帝 天授元年九月 《旧纪》,第121页。
金轮圣神皇帝 长寿二年九月 《旧纪》,第123页。
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长寿三年五月 《旧纪》,第123页。
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证圣元年春一月 《旧纪》,第124页。
天册金轮圣神皇帝 证圣元年九月 《旧纪》,第124页。
称帝之后,武则天第一次加尊号是长寿二年(693)九月,《旧唐书》记为“秋九月,上加金轮圣神皇帝号,大赦天下”。《资治通鉴》填补了日期,记载为“魏王承嗣等五千人表请加尊号曰金轮圣神皇帝。乙未,太后御万象神宫,受尊号,赦天下。作金轮等七宝,每朝会,陈之殿庭”①。圣神皇帝是既有尊号,这次加尊号主要为“金轮”二字,这是佛教观念体现,意在附会武则天就是转轮王,人间将迎来幸福的菩萨道。学者研究,这是武则天佛教王权观的鲜明体现,而“金轮”概念作为武则天的尊号也一直稳定存在②。
新尊号使用不足一年,武则天又有了新尊号,长寿三年(694)“五月,上加尊号为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大赦天下,改元为延载,大酺七日”③。《资治通鉴》记载比较详细:“五月,魏王承嗣等二万六千余人上尊号曰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甲午,御则天门楼受尊号,赦天下,改元。”④显然,“越古”是新增内容。关于武则天的新尊号,当时应该有重头文献予以解释,不过至今已经太少留存,有证据功能的文献大概非李峤所写《为杭州崔使君贺加尊号表》一文莫属。文中对武则天自然是百般歌功颂德,其中有:“可使尧舜拥彗,禹汤扶毂;踰贤劫而首唱,邈梵天而高视;岂登三咸五,迈古超今而已哉!”⑤越古,当有迈古越今之意。在李峤的文字中,尧舜等古代圣王都要为武则天清道,大禹商汤都要为武则天扶车,三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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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五,第6492页。
② 参见孙英刚:《武则天的七宝——佛教转轮王的图像、符号及其政治意涵》,《世界宗教研究》2015年第2期,第43—53页。
③《旧唐书》卷六,第123页。
④《资治通鉴》卷二〇五,延载元年(694),第6494页。《资治通鉴》日期记载,与《新唐书》卷四《则天皇后本纪》相同,第94页。
⑤ 李峤:《为杭州崔使君贺加尊号表》,《全唐文》卷二四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454页。
五帝等都被武则天超越,所以是“越古”。
转年,“证圣元年(695)春一月,上加尊号曰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大赦天下,改元”①。《新唐书》记载为:“天册万岁元年正月辛巳,加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大赦,改元,赐酺九日。”②慈氏是弥勒菩萨的别称,与金轮含义似有重复论证的问题。当然,如今已经成谜,因为三个月之后,武则天去掉“慈氏越古”之号,又回到“金轮圣神皇帝”尊号上。再过七个月,武则天加号“天册金轮圣神皇帝”③。没有资料证明女皇为什么去掉“慈氏越古”④。
观察武则天的所加尊号,强调君权天授,这是传统儒家的重要政治观念。武则天从河图洛书故事中引申出来的宣传内容,都根植于中国传统,用《白虎通》的语言表述就是“所以表功明德,号令臣下者也”⑤。武则天的“天册”与此前的天授,含义有一致性。强调政治的神秘主义,这可以看作是帝王的共性。第二层面的含义,强调佛教观念,武则天十分突出。李唐宣扬道教,武周取而代之,没有理由再利用道教,选择佛教作为舆论工具,有必然性。金轮、慈氏的佛教性很明显。“越古”是传统帝王功勋卓著的表达,业绩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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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唐书》卷六,第124页。
②《新唐书》卷四《则天皇后本纪》,第95页。这是公元695年,先改元为证圣,九月再改元为天册。
③《旧唐书》卷六,第124页。关于新的尊号,《新唐书》与《旧唐书》一致,而《资治通鉴》记载不同为“天册金轮大圣皇帝”(第6503页)。考察《全唐文》中李峤、崔融、张说等人的表文,《资治通鉴》所记应误。
④ 武则天类似行为不是第一次,称帝之后不久,武则天下令“改州为郡”,有人说“陛下始革命而废州,不祥”,武则天立刻追止。所谓废州不祥,当是州周二字同音之故。见《资治通鉴》卷二〇四,第6468页。但“慈氏越古”为何废止,不明。
⑤ 班固著、陈立疏证:《白虎通疏证》卷二《号•皇帝王之号》,吴则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3页。
越古今帝王的夸大之词,在皇帝的赞颂中已经很常见,加入尊号,也是最基本的内容。用皇帝尊号的方式表达某种政治理念,方式有所创新,可以看作是中国历史上的一种新政治现象①。如果说,以往的皇帝制度中,展现类似观念主要通过年号来进行的话,那么尊号则是年号之外的新形式。以武则天的例证来看,伴随着新尊号的接受,也可能同时改元。如此,则具有多重政治理念表达的意味。
为皇帝加尊号,不断累积,不断添加,最后尊号越加越长,以玄宗为最。唐代皇帝的尊号故事,到玄宗也进入巅峰状态。此后皇帝,多把加尊号当作一种政治传统对待,加上时局每况愈下,尊号之制处于一种维持状态而已②。但是,作为一种政治文化,加尊号是武则天发明的,并且影响了中国古代后半期。作为太后的武则天,利用加尊号向皇帝宝座靠近,方法隐蔽而高明,最终她获得成功。此后,皇帝加尊号成为唐朝的政治传统,在武则天身后很久依然延绵不绝。
武则天在加尊号过程中,不断地利用佛教因素,当然也不仅仅是佛教因素。在佛教中国化的进程中,唐朝是重要时期。从武则天的政治行为看,佛教在中国的政治化进程也在推进。武则天对佛教的利用是事实,在唐朝的政治人物中也是很显著的,但是不能夸大这种利用,当时的所有意识形态因素,都成了武则天手中的工具,佛教仅居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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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讨论皇帝尊号的论文中,涉及这个议题者较少,刘泽华、侯东阳:《论帝王尊号的政治文化意义》是有代表性的研究,《学术月刊》1993年11期,第63—68、31页。
② 安史之乱后,唐朝的局面每况愈下,皇帝地域尊号之制以维持为主,热情不比以往。肃宗上元二年(761)九月宣布取消一切尊号,只保留“皇帝”称号。

第十四章
武则天的舆论营造
武则天称帝,利用佛教《大云经》制造舆论,特别经过陈寅恪先生《武曌与佛教》一文揭示之后,已为学界所熟知。其中,《武曌与佛教符谶之关系》一节,开篇即举例证明“儒家经典不许妇人与闻国政”,然后总结说:“武曌以女身而为帝王,开中国政治上未有之创局。如欲证明其特殊地位之合理,决不能于儒家经典求之。此武曌革唐为周,所以不得不假托佛教符谶之故也。”武则天称帝与佛教,由此成为重要课题。武则天利用佛教,这里主要涉及两个问题,其一,佛教是否在为武则天称帝制造舆论;其二,为武则天制造舆论的主要是佛教还是中国传统意识形态?
武则天称帝是中古时期中国的重大政治事件。在武周建立的过程中,因为皇帝是女性,这就需要面对传统的偏向男性的意识形态问题。利用佛教确实是武则天舆论营造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就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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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陈寅恪:《武曌与佛教》,原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五本第二分,1935年。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53—174页。
而言,武则天利用的还是中国传统意识形态,相关的佛教内容是在纳入中国特有的政治语言系统后被使用的。比如,她充分利用“母亲”的特别概念,突破了男尊女卑的理论。当然,就武则天称帝而言,舆论营造仅仅属于缘饰功能,最重要的还是中央权力的掌控。
第一节 武则天与佛教
武则天利用佛教,主要证据是《大云经》及其注疏。对此,传世文献记载比较分明。《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载初元年(689):“秋七月……有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表上之,盛言神皇受命之事。制颁于天下,令诸州各置大云寺,总度僧千人。”①《通鉴》天授元年(690)七月:“东魏国寺僧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表上之,言太后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制颁于天下。”②
在传世文献中,《旧唐书•薛怀义传》记载此事最为明细。薛怀义作为武则天的情人,为了出入禁中方便,令他剃度为僧,还特别为他修筑白马寺。他成了“僧人”之后,“自是,与洛阳大德法明、处一、惠俨、稜行、感德、感知、静轨、宣政等在内道场念诵”。“怀义与法明等造《大云经》,陈符命,言则天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故则天革命称周,怀义与法明等九人并封县公,赐物有差,皆赐紫袈娑、银龟袋。其伪《大云经》颁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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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21页。《新唐书•则天皇后本纪》记载简单,“七月辛巳……颁《大云经》于天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