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资治通鉴》的相关记载,确实也有呼应之处。《通鉴》把皇后厌胜的事件记录在永徽六年(655)六月,断后母柳氏不得入宫也是六月。七月是吏部尚书柳奭被贬官。然后记载的是李义府推动废王立武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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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唐书》卷五一,第2170页。
②《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第6288页。
中书舍人饶阳李义府为长孙无忌所恶,左迁壁州司马。敕未至门下,义府密知之,问计于中书舍人幽州王德俭,德俭曰:“上欲立武昭仪为后,犹豫未决者,直恐宰臣异议耳。君能建策立之,则转祸为福矣。”义府然之,是日,代德俭直宿,叩阁上表,请废皇后王氏,立武昭仪,以厌兆庶之心。上悦,召见,与语,赐珠一斗,留居旧职。昭仪又密遣使劳勉之,寻超拜中书侍郎。①
接着,《通鉴》记载的是长安令裴行俭因为议论废王立武事遭到贬官事:
长安令裴行俭闻将立武昭仪为后,以国家之祸必由此始,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私议其事。袁公瑜闻之,以告昭仪母杨氏,行俭坐左迁西州都督府长史。②
接下去,到了九月,皇帝召开主要大臣会议,商议废王立武,虽然遭到反对,但是因为有李勣的支持,还是宣布废去王皇后。
观察《通鉴》的这一系列叙事安排,除了没有提到厌胜事件之后皇帝曾经有过的废后举动没有成功以外,增加了裴行俭贬官一事,其他过程都是基本一致。而从皇帝怒不可遏,不仅禁断皇后母亲入宫,而且连续对皇后的舅舅柳奭进行贬谪,一气之下提出废后是顺理成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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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第6288—6289页。
②《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第6289页。
无独有偶,这样的记载并不是《旧唐书》一家。成书于唐宪宗时期的《大唐新语》,就有如下记载:
高宗王皇后性长厚,未尝曲事上下。母柳氏,外舅奭,见内人尚宫,又不为礼。则天伺王后所不敬者,倾心结之。所得赏赐,悉以分布。罔诬王后与母求厌胜之术。高宗遂有意废之。长孙无忌已下,切谏以为不可。时中书舍人李义府阴贼乐祸,无忌恶之,左迁壁州司马。诏书未至门下,李义府密知之,问计于中书舍人王德俭。王德俭曰:“武昭仪甚承恩宠,上欲立为皇后,犹豫未决者,直恐大臣异议耳。公能建策立之,则转祸为福,坐取富贵。”义府然其计,遂代德俭直宿,叩头上表,请立武昭仪。高宗大悦,召见与语,赐珠一斗,诏复旧官。①
这里的记载,也是先有厌胜事件,接着有废后动议,然后是李义府力挺,最后没有抄录的就是皇帝与主要大臣的会议,直到废王立武成功。
比较而言,究竟是小公主之死引发废后举动,还是皇后厌胜事件引发废后动作呢?小公主之死,当在永徽四年(653),最晚是永徽五年(654)初,因为三年(652)七月以后李弘出生,五年(654)十二月李贤出生,公主只能生死于期间。厌胜事件在永徽六年(655)六月,距离废王皇后的九月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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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唐新语》卷一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80页。
后宣布之时距离小公主的死亡已经一年有余。《新唐书》等坚持小公主之死,导致皇帝有废后之念,然而只有皇帝的心理活动,未见任何举动。而厌胜事件则不然,皇帝先断柳氏不得入宫,然后连续贬官柳奭。所以,真正引发废后举动的是厌胜事件而不是公主之死①。
把公主之死与王皇后的废黜联系起来,用意其实不在皇后废黜史的研究,真正的目的在于表现武则天丧尽天良。如本文所论,其实公主之死与废后事件距离遥远,没有必然联系。公主之死,更不能证明是武则天亲手所害,所谓武则天杀害亲生女儿的说法,不过是众多妖魔化武则天的事件之一而已。就废后而言,基本原因是高宗跟王皇后长期没有感情,能够诉求的理据是王皇后无子,具体的导火索是厌胜事件。
第六节 《讨武曌檄》不言公主之死
中国古代的传统政治,在人物评价体系上,从来就有人性指标这个向度。即使在政治活动中,也要时刻遵守人性的基本原则。“杀妻求将”就被看作是违背人性的可怕做法。一个人的善恶品评,根本之处在于人性的底线是否能够坚持。而传统政治,要求的贤人其实就是好人,好人就必须经得住人性这条品评标准的考验。在这个文化背景下,攻击与表扬,都会采取同样的策略。公元684年二月,武则天大赦天下,改元文明,中宗虽然在位,皇太后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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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雷家骥先生也考证了两件事的关系,最后认定是公主之死在前,厌胜之事在后,同时也认为厌胜之事对废王立武影响更大。《武则天传》,第93—94页。
称制。同年九月,李勣孙李敬业在扬州起兵,以讨伐武则天匡复唐朝为号召。在行为上,李敬业“求得人貌类故太子贤者”,谎称太子李贤尚在,人们听从李贤的命令起兵,所有旗号都打着李贤的名义①。这是政治斗争中的策略,有利是原则。
与此同时,文学家骆宾王亲自为李敬业写下了著名的《讨武曌檄》。因为双方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檄文也有政治动员的功效,所以攻击武则天无所不用其极。檄文本来就是政治斗争的手段,为达到在舆论上打击武则天的目的,具体言辞和叙事,是不必认真对待的。在这篇著名的檄文中,攻击武则天的时候,甚至说到武则天“弑君鸩母”,说武则天杀害了唐高宗和自己的母亲。这当然是没有的事情。同时也攻击武则天“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②。这句话讲的是武则天临朝称制,唐睿宗虽然名为皇帝,其实是囚禁在别宫之中。但是,通篇檄文没有提及武则天杀害小公主的事情。如果确有其事,哪怕仅有一点点传言,骆宾王能不加以利用吗?武则天又杀母亲,又杀女儿,这种形象对于造反者是十分有利的。但是,这篇著名的檄文并没有提到这件事。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在那个时候,在李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的时候还没有这种传言。
赵文润先生著《武则天》一书,在第四章专门列“关于小公主之死”一节,援引赵翼等学者观点,认为《旧唐书》比《新唐书》更可信。而对于骆宾王檄文不提及杀小公主之死,赵先生也认为太奇怪,如果确有此事,骆宾王会笔下留情吗?当然不会③。雷家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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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三,第6424页。
②《讨武曌檄》一文还有其他名称,如《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见(唐)骆宾王著、(清)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29—338页。
③赵先生最后的态度还是谨慎的,结论是“以疑存疑”。见该书第42页。
先生认为,武则天杀公主,“大概仅有她自己知道而已,史官不知何据而书?既然史官如此记载,则或许果真有据,后人若无确证则不宜轻易予以推翻①”。其实,总体上雷先生还是倾向确有其事的。
武则天杀死亲生公主这种说法,在唐宪宗时期成书的《大唐新语》中也没有出现。最早提及这种说法的应该是《旧唐书•武则天本纪》之后的“史臣曰”,而到《新唐书》的时候才大张旗鼓地传播开来。我们从现在的《新唐书》和《资治通鉴》中的记录文字可以看到,武则天杀人的过程是被全程记录的。一方面说武则天杀人只有武则天一个人知道,而且她不可能对别人提起,另一方面却有一个现场全记录。这个矛盾的现象,其实是五代北宋以后才出现的。
第七节 公主之死与婴儿夭折
我们还是回到小公主之死这件事上来。本文以为,关于小公主之死,还是应该回到早期的记载,即《唐会要》的记录上进行讨论。
武则天生了小公主是真的,王皇后特地来看望也可能是真的。当时王皇后和武则天的关系其实已经恶化,但是王皇后依然保持着皇后的威仪和姿态,皇后毕竟还是后宫的主人。皇后看望新生公主,是后宫主人身份的体现,也能让人们看到皇后的宽宏大量。皇后去看武昭仪的新生公主了,这应该成为后宫里的一件大事。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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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雷家骥:《武则天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2页。
皇后的正常的分内工作,看望其他妃子所生的皇子公主,皇后一定带领大群随从,不可能偷偷一个人溜进嫔妃的寝宫。所以,皇后即使亲手抱抱公主,也一定在众目睽睽之下。另外,皇后来看公主,作为公主的母亲可以不在现场吗?看望公主,是皇后的分内事,对于嫔妃而言,如同领导亲自来视察工作,表达领导的关怀爱护,如果武则天不在现场,让皇后的工作如何正常进行呢?皇后要来看公主,宫中礼官理应事先通知武则天,武则天全场小心陪同,对于领导的关怀满心感激,这才是宫中应有的一幕。《新唐书》和《通鉴》的写法像惊险小说,过于文学化。
公主确实死了,这是真实的。到底什么原因呢?雷家骥先生就怀疑过婴儿猝死症。婴儿猝死症是新生婴儿头一年内最常见的死亡原因,在每千名活产婴儿中约有2—3名的死亡率,典型的婴儿猝死症容易发于一向看似十分健康的2—3个月大的婴儿,小于2个月或大于6个月的婴儿较为少见。婴儿猝死症多事发突然,常在婴儿平静地安睡后,父母并未感觉有何异样,然而一段时间后却发现婴儿心跳呼吸全无,突然毫无缘由地死亡,即使病理解剖也很难发现有什么异常,这是一种至今找不出确切原因的突发死亡现象。武则天新生女儿忽然死去,伤心是难免的,把责任推给皇后的看望也是可能的,人多风大,影响了初生儿的健康。女儿虽然也是高宗的,但是这个事件对武则天的打击更大,高宗能做的就是体贴安慰,用更温柔的爱心减轻武则天的丧女之痛。小公主事件之后,高宗与武则天的关系更密切了。新生公主之死,是一个意外,在武则天与王皇后的斗争中也许被武则天利用,至于后来史书夸大其词的说法,则无法相信。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三月丁卯,“长女追封安定公主,谥曰思,其卤簿鼓吹及供葬所须,并如亲王之制,于德业寺迁于崇敬寺”①。公主的封号、谥号的确定,雷家骥先生认为“显然有深意焉”,具体解释为“这时武昭仪已为皇后,且已参决政事,表示她可能因为此女之死而获安定,故思念不已”②!公主在十二年前猝死,并没有获得公主的称号,这次迁葬才获得公主称号和谥号。那么,公主的称号与谥号,是针对公主而起,还是针对武则天的心情而起呢?显然,公主迁葬,应该是希望公主安定才合理。至于“思”这个谥号,也只有针对公主才能叫作谥号。根据汪受宽先生的统计,“思”作为谥号有多种含义,如“追悔前过曰思”,“外内思索曰思”,等等,不见有令人思念之意。最有可能,公主之“思”,应该是“道德纯一”“道德纯备”之意③。因为公主刚刚出世不久就去世了,道德当然是最纯洁无瑕的。把公主封号与谥号的解释,与武则天不安心理相联系,完全是南辕北辙的思考④。
小公主这样的突然死亡,在唐代的记录中也不是绝无仅有。唐玄宗的武惠妃,与武则天还有亲戚关系,受到唐玄宗的宠爱,曾经动议立为皇后。就是因为来自武氏,所以大臣反对没能实现。死后,追赠为“贞顺皇后”。武惠妃的再从叔是武三思,从叔是武延秀。武惠妃也有孩子夭折的经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妃生子必秀嶷,凡二王一主,皆不育。及生寿王,帝命宁王养外邸”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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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上,第85页。
②雷家骥:《武则天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2页。
③汪受宽:《谥法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70—371页。
④这种说法,在通俗的武则天写作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⑤《新唐书》卷七六,第3492页。
大概不能归因于武氏的遗传,只能说当时这种情况比较多。母亲有丧女之痛是很可怜的,没有想到,后世更以非人性的说法加以攻击。
关于武则天的文字记载,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妖魔化,追究起来,也不是没有背景。陈寅恪先生研究李武韦杨婚姻集团,认为“李武为其核心,韦、杨助之黏合,宰制百年之世局”①。所以,武则天虽然最后失败,但是因为与李唐千丝万缕的联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武氏家族的政治影响依然存在。然而,从历史的立场上看,唐朝前期两大失败,一是武氏代唐,二是安史之乱,历史的追究不可避免。为了避免武氏之祸的重演,借鉴史学很容易走上妖魔化武则天的道路。于是,一些原本荒诞不经的传闻也被历史学家采纳,武则天杀害亲生女儿的故事因此得到正规史学著作的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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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陈寅恪:《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原载《历史研究》1954年第1期,收入作者《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66—295页。

第九章
“北门学士”及其历史书写
关于“北门学士”的概念,因为与武则天的权力提升进程联系在一起,成为武则天走向女皇之路的重要一环,所以受到广泛注意。然而,武则天作为唐朝历史上的大反派,凡是涉及武则天的故事都有可能隐藏着特殊的书写秘密,必须慎之又慎。与通常所见《新唐书》《资治通鉴》的记载不同,本文认为,把“北门学士”与武则天的权力之路联系起来的写法,是后来史家的一种春秋笔法,表达否定武则天的立场坚定不移,但在忠于史实方面亏欠甚多。
第一节 作为翰林院前史的“北门学士”
在调查有关“北门学士”概念的历史书写时,我们很容易地发现,“北门学士”关涉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作为制度史,把北门学士看作是翰林院的前史;二是作为政治史,强调北门学士作为武则天一步步走向权力顶峰的一个步骤。这两个方面,应该存在某种关联性,但先后关系和全面判断都需要认真对待。
作为翰林院前身的“北门学士”。《唐会要•翰林院》有如下记载:
开元初置,已前掌内文书,武德已后,有温大雅、魏征、李百药、岑文本、褚遂良、许敬宗、上官仪等。时召入草制,未有名目,乾封已后,始号北门学士。刘懿之、祎之兄弟、周思茂、元万顷、范履冰为之。则天朝,以苏味道、韦承庆等为之。后上官昭容在中宗朝,独任其事。睿宗即位后,以薛稷、贾膺福、崔湜为之。其院置在右银台门内。驾在兴庆宫,院在金明门内。驾在大内,院在明福门内。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