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① 对于小公主之死,梁恒唐先生的《武则天杀女辨误》比较可信。(《武则天探秘》,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7页。)雷家骥先生《武则天传》认为没有新材料,只能从旧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2页。当然,多数人的一般性写作还是承袭《新唐书》《资治通鉴》的。

第二节 苦肉计的风险
假设《新唐书》和《资治通鉴》的文字可以相信,我们相信武则天是一个野心家,她为了获得皇后的宝座而丧失了基本的人性,所以她用这招苦肉计是有动机的,那么在技术层面上,是否存在其他疑问呢?
在这个时候,存在着一个高宗、王皇后和武则天之间的三角关系。王皇后和武则天都希望加强与皇帝的关系,努力让对手与皇帝的关系更加疏远。王皇后在武则天进宫以前已经失宠,当时皇帝喜欢的是萧淑妃,并且与萧淑妃生有一男二女。武则天入宫以后取代了萧淑妃,导致萧淑妃与王皇后联手抗敌,但是仍然处于下风。对于王皇后与萧淑妃如何联手打击武则天,史书的记载很有意味。《唐会要•武则天传》说:“良娣、王皇后协心谋之,递相谮毁,上终不纳。”《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说:“时皇后王氏、良娣萧氏频与武昭仪争宠,互谗毁之,帝皆不纳。”《新唐书•王皇后传》中也说武则天“为昭仪,俄与后、良娣争宠,更相短毁”。互相争宠是本质,而当时的基本态势是王皇后早就失宠,萧淑妃新近失宠,只有武则天正在得宠。以上记录,大体相似,但仔细分析,从《唐会要》到《新唐书》武则天的问题逐渐增加,开始是被攻击对象,后来变成互相攻击,再后来成为进攻的一方。这种倾向的变化,越来越不利于武则天。
很显然,在与王皇后争宠问题上,武则天是占据上风的。永徽三年(652),武则天为皇帝生下儿子李弘,是第一个证据。永徽五年(654)十二月,又生了第二个儿子李贤。而夭折的公主,就是在这之间出生并死亡的。在现有的关系中,武则天不仅需要疏远王皇后与皇帝的关系,同时也需要加强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在所有的关系中,对于武则天最重要的是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只有跟皇帝关系紧密,才是她生活中其他一切的保障和基础。所以,当她要打击王皇后的时候,她必须注意不能因此损害了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如果利弊关系难以把握,无所作为也是有利的,因为现状对自己有利。
武则天实施苦肉计,用自己女儿的生命作代价,换取皇帝产生废后的想法。这里,不确定的是目标,皇帝是否会产生废后的念头,而确定的是女儿真真切切地死去。因为公主不是王皇后所杀,所以不能把王皇后进行现场捉拿。故,嫁祸王皇后只能靠事后推导。没有人能够拿出真凭实据证明王皇后杀人,虽然王皇后自身也难以“自解”。这样一来,从推导王皇后杀公主,到皇帝确认,到皇帝产生废后念头,到实施废后措施……中间要经过一系列环节,是否成功,事先无法预料。但是,杀公主,牺牲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却是实实在在的。
与此同时,根据一般的规律我们可以认为,小公主的存在应该有利于加强武则天与皇帝的紧密关系。因为小公主是武则天与皇帝生的第一个女儿,是武则天与唐高宗情感深厚的证明人。反过来,如果杀掉小公主,还要冒相当大的风险。杀掉亲生女儿以达到一个没有多大把握的废后目标,要怎样计算才是合适的呢?《新唐书》本传中描述武则天是“有权术,诡变不穷”,那么她采取这个苦肉计的时候,不应该不知道其中的巨大风险。所谓风险,最严重的就是被发现。一旦被发现,她与皇帝的关系就会陷入危机,而她所有的一切都面临毁灭。如果武则天确实精于计算,那么这个苦肉计她是不该采纳的。
第三节 王皇后的危机
现在的史籍记录,不论是《唐会要》还是《新唐书》,对于王皇后地位的危机,多强调小公主之死带来的后果。具体而言,就是唐高宗从此开始有了废后的念头。其实,王皇后的危机不是从小公主之死开始的,而后来王皇后的被废,也没有证据显示公主之死发挥了作用。
王皇后的危机,在武则天入宫之前已经显现。王皇后出身太原王氏,在当时是天下一等士族。同时,又与皇室血缘亲近,她的从祖母就是同安长公主,而这位长公主是唐高祖李渊的妹妹。同安公主向唐太宗推荐了王皇后,《旧唐书》本传说是因为她“有美色”,而《新唐书》说因为她“婉淑”,总之被太宗接受,并安排为李治的妃子,因为李治为晋王,她就成了晋王妃。李治成为太子,她也晋封为太子妃。高宗即位,“永徽元年正月,立为皇后”①。
王皇后虽然出身名门,名正言顺,但是她跟高宗的关系似乎从很早开始就存在问题。高宗与后宫刘氏生第一个儿子李忠,跟后宫郑氏生李孝,跟杨氏生李上金,跟萧淑妃生李素节。此外,跟萧淑妃还生有两个公主,分别册封为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以后从
——————————
① 《唐会要》卷三,第26页。
永徽三年(652)以后,高宗还跟武则天生下四儿两女,其中就包括夭折的小公主。李素节死的时候是四十三岁,根据《新唐书•上金传》,李素节先死,而上金自杀,当时是载初元年(689)①。如此推算,李素节生于贞观二十年(646)左右,由此可知,两位公主也应该出生在贞观末到永徽之初。高宗与萧淑妃连续生育一儿两女,证以《唐会要》的说法“时萧良娣有宠,王皇后恶之”的记录是有根据的。而所有这些高宗子女,皆与王皇后无关,排除其他可能性,至少证明高宗李治在晋王的时候就与王妃关系不洽。
武则天二进宫,是王皇后引进的,而王皇后的动机很难说是光明正大的,因为她召武则天入宫,依然是与萧淑妃争宠的继续,“欲以间良娣之宠”。只不过事与愿违,武则天“既入宫,宠待逾于良娣,立为昭仪”②。事后看来,王皇后把武则天引入后宫战团,仅仅获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即让武则天得宠并疏远萧淑妃与皇帝的关系。这简直是引狼入室,因为萧淑妃的恩宠虽然解除,但是武则天后来居上,王皇后依然不得宠爱。
唐高宗不喜欢王皇后,才是王皇后的真正危机所在。也正是因为皇后有如此危机,她的舅舅柳奭才在永徽三年(652)七月,酝酿确立太子之事。《新唐书•李忠传》记录道:“王皇后无子,后舅柳奭说后,以忠母微,立之必亲己,后然之,请于帝。又奭与褚遂良、韩瑗、长孙无忌、于志宁等继请,遂立为皇太子。”③显然,皇帝开始并没有同意皇后的请求,但是长孙无忌等朝中重臣纷纷出
——————————
① 《新唐书》卷八一《泽王上金传》《许王素节传》,第3586—3587页。
② 《唐会要》卷三,第26页。
③ 《新唐书》卷八一,第3586页。
动,皇帝只好妥协同意。而立李忠为太子,文字记载很清楚,就是为了稳定王皇后的地位。如果没有危机,为什么会有拯救危机的动作呢。而这个时候,武则天与唐高宗的第一个儿子尚未出生,更不要说公主之死了。
对于匆忙确立李忠为太子的事,学界研究的看法各有不同。胡戟先生认为,中书令柳奭之所以给王皇后出这个主意,是因为“他看到王皇后没生孩子,而传闻武则天有身孕了,如果这位已专宠宫闱的昭仪生下贵子,王皇后将来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①。雷家骥先生认为:“他们此举的目标,是冲着新得宠的武昭仪而来。”②不过,赵文润和王双怀先生认为此举是针对萧淑妃的,立李忠为太子,“一则可以扼断萧淑妃的晋升之路,再则不会影响王皇后的地位”,所以长孙无忌等一番密谋之后,联合上奏立燕王李忠为太子③。确立燕王李忠为太子,不管是否是针对萧淑妃还是武则天,稳定王皇后的地位才是确定无疑的目的④。
确立李忠为太子,并没有挽回王皇后的地位危机。就在太子确立以后不久,唐高宗与武则天的第一个儿子出生。这个儿子被命名为李弘,而李弘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深长。南北朝以来,道教为主的社会传播渠道,一直盛传“老君当治”“李弘当出”的谶语,宣传李弘为真命天子。根据唐长孺先生的研究,唐高宗和武则天给自己的儿子
————————
①胡戟:《武则天本传》,西安:三秦出版社,1986年,第15页。
②雷家骥:《武则天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27页。
③赵文润、王双怀:《武则天评传》,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30页。
④赵文润先生新书《武则天》就不再讨论此事针对谁,只说因为王皇后宠衰,为巩固皇后地位而谋求确立李忠的。西安:西安出版社,2007年,第48页。
命名为李弘,就有应谶而为的意思①。明知道社会上流传李弘的说法已经很久,唐高宗还是把自己的儿子命名为李弘。如果李弘当未来天子,首先应该当太子。而当时李忠已经确立,这不是暗示着对李忠的不认可,也就是对王皇后的某种不承认吗?与其说王皇后的地位危机来自武则天的攻击,不如说来自唐高宗很久以来对她的冷淡,而唐高宗给儿子命名为李弘,其实已经预示着皇后更大的危机。明确地说,这个时候,唐高宗如果还没有换皇后的念头,这些问题都无从解释。
在李弘出生的这个时期,武则天与王皇后、萧淑妃的联盟,斗争已经有一段时间,而胜利的一方属于武则天。上文引证《唐会要•武后传》《旧唐书•武则天本纪》和《新唐书•王皇后传》说明,各书在描述双方斗争的时候,立场有所不同,但是武则天的胜利却是公认的。所以,武则天作为当事人,唐高宗对待王皇后的看法以及皇帝与皇后关系的幕后因缘,都应该是一清二楚的。所以,结论是很清楚的,王皇后从来没有得过高宗的恩宠。所以,废黜王皇后在唐高宗这里根本没有感情障碍,障碍只在朝中大臣而已。对于唐高宗感情脉搏了若指掌的武则天,对于已经失败的王皇后的继续打击,有必要付出亲生女儿生命这样沉重的代价吗?
第四节 公主之死的作用
唐高宗采取确实步骤推动皇后废立的时候,在申诉理由时,从来没有一句谈及皇后杀死公主的事情。
————————
①唐长孺:《史籍和道经中所见的李弘》,收入《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08—217页。
唐高宗推动废立皇后,是从说服太尉长孙无忌开始的,姿态低就,首先造访长孙无忌家。《资治通鉴》的记载是,高宗“与昭仪幸太尉长孙无忌第,酣饮极欢,席上拜无忌宠姬子三人皆为朝散大夫,仍载金宝缯锦十车以赐无忌。上因从容言皇后无子以讽无忌,无忌对以他语,竟不顺旨,上及昭仪皆不悦而罢”①。高宗给长孙无忌的好处是为了换取长孙无忌的同意,而具体申诉的理由是“皇后无子”。《通鉴》置此段文字于永徽五年(654)年底,说明具体月份并不清晰。
随后,到了永徽六年(655)的六月,唐高宗继续推动废后,连续两天召开最高级会议,大臣中只有长孙无忌、褚遂良和于志宁参加。李勣也被通知与会,但是他借口身体欠安并没有参加。根据《通鉴》的记录,唐高宗开明宗义,对长孙无忌等人说:“皇后无子,武昭仪有子,今欲立昭仪为后,何如?”《旧唐书•褚遂良传》的记录略有增加,高宗说:“莫大之罪,绝嗣为甚。皇后无胤息,昭仪有子,今欲立为皇后,公等以为何如?”②唐高宗申诉的基点依旧是皇后无子,即使强调这是“莫大之罪”,也没有改变申诉基本点。
以褚遂良为代表的大臣反对废王立武,首先是王皇后无过错,其次是太宗皇帝的生前意志。看来,他们并不同意皇后无子是莫大之罪的说法。第二天再讨论,褚遂良强调的重点是武则天不合适。褚遂良一派大臣,认为王皇后无过错,当然没有提及皇后杀小公主
——————
①《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第6287页。
②《旧唐书》卷八〇,第2738页。《新唐书》卷一五〇《褚遂良传》记录略同,第4028页。
的问题,而高宗也没有利用小公主之死来要求废皇后。雷家骥先生比较仔细地讨论过这个问题,认为所谓皇后杀公主之事,虽然一方面皇后“无以自解”,但另一方面,别人也应无确证证明她是否谋杀。“今上为何不以皇后杀死小公主或厌胜为由?遂良为何径谓‘皇后未有衍过’?可见这两件事仅是宫廷中的风波,王皇后起码尚未被坐实此二罪”①。
所谓厌胜之事,我们下文讨论,这里继续讨论小公主之死。如果说小公主之死,确实让唐高宗开始动了废后的念头,那么他应该确实认定小公主是死于皇后之手。如果他不能确定小公主之死是否与皇后有关,那么他废后的想法就丧失了依据。同理,他如果认定是皇后杀了公主,那么他就应该理直气壮地用这个理由要求废皇后。反之,他在废后的申诉中没有提及这个理由,那么就说明他并不认定皇后是杀害小公主的凶手。总之,按照现在的文献记录,皇后被嫁祸杀公主,与皇帝产生废后想法是紧密连接的,但是在真正废后的时候,皇帝却不提这个事由,所以可以反过来证明,小公主之死,并不是皇帝废后想法发生的动因。
第五节 “厌胜”事件是废后的导火索
关于王皇后厌胜之事,各家史书的记载比较多,性质或有争议,但是不能认为是子虚乌有的。《唐会要》只说到武则天“俄诬王皇后与母柳氏求厌胜之术”一句,没有更多陈述。《新唐书•武
——————
① 雷家骥:《武则天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5、118页。
则天传》观点与此相近,所谓皇后厌胜之事也是武则天诬陷的结果。《旧唐书•王皇后传》记载为:“后惧不自安,密与母柳氏求巫祝厌胜。事发,帝大怒,断柳氏不许入宫中,后舅中书令柳奭罢知政事,并将废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固谏,乃止。”①皇后是否与母亲柳氏厌胜,明显存在两种根本对立的观点,但是,不管厌胜真假如何,唐高宗利用这件事收拾皇后一家则是真实的。大约永徽六年(655)六月发生此事,高宗立刻下令柳氏不得入宫,七月,把皇后的舅舅吏部尚书柳奭贬为遂州刺史,途径岐州的时候,长史于承素告发柳奭泄漏禁中语,于是再贬柳奭为荣州刺史②。
从《旧唐书》的这个记载来看,厌胜事件才是唐高宗废后的导火索。《旧唐书》上段引文之后记述:“俄又纳李义府之策,永徽六年十月,废后及萧良娣皆为庶人,囚之别院。”依照这个记载,高宗废后经过了两个阶段的努力。厌胜事件之后,不仅断后母柳氏不许入宫,罢去皇后舅舅中书令柳奭的中央官职,同时决定废后。因为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的坚决反对才作罢。后来,又出现李义府的支持,于是唐高宗才掀起再次冲击,最后在永徽六年(655)十月完成了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