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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八二《许敬宗传》,第2762页。
② 《旧唐书》卷八二《许敬宗传》,第2764页。
回中央,在废王立武问题上,成为唐高宗第一个出力的旧臣。
唐高宗决定废王立武的时候,获得长孙无忌的支持最重要,所以高宗殷勤拜访长孙无忌官邸,送上厚重礼物。长孙收了礼物,但没有答应。高宗于是派出武则天的母亲前往说服,因为武则天娘家杨氏在隋朝跟长孙家有交谊,但被长孙言词拒绝。再后来,高宗派出许敬宗,结果更惨,“无忌厉色折之”①。唐高宗几乎陷入绝望。
正在这时,李义府及时出现了。《新唐书•李义府传》如此记载:
(李义府)为长孙无忌所恶,奏斥壁州司马,诏未下,义府问计于舍人王德俭。德俭者,许敬宗甥,瘿而智,善揣事,因曰:“武昭仪方有宠,上欲立为后,畏宰相议,未有以发之。君能建白,转祸于福也。”义府即代德俭直夜,叩阁上表,请废后立昭仪。帝悦,召见与语,赐珠一斗,停司马诏书,留复侍。②
李义府此时官任中书舍人,与许敬宗外甥王德俭同职,而究竟为什么让长孙无忌讨厌,史书失载。无独有偶,李义府又是一位唐高宗的旧部。早在李治为晋王的时候,因为马周等人的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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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第6287页。
② 《新唐书》卷二二三上《李义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339—6340页。《旧唐书•李义府传》记载没有如此详细,只说:“高宗将立武昭仪为皇后,义府尝密申协赞,寻擢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赐爵广平县男。”《旧唐书》卷八二,第2766页。《通鉴》主要采用《新唐书》的描述,见卷一九九,第6288—6289页。
进士出身的李义府当上了监察御史。唐太宗很欣赏李义府的才华,“敕义府以本官兼侍晋王。及升春宫,除太子舍人,加崇贤馆直学士”①。如此说来,李义府与唐高宗的渊源亦深,早在晋王时期就有了君臣名分。
很多年以后,当武则天的女皇宝座已经十分稳固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于是发出一纸命令,要表彰当年拥戴自己当皇后的那些功臣。史书如此记载:
如意元年,则天以义府与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中书舍人王德俭、大理正侯善业、大理丞袁公瑜等六人,在永徽中有翊赞之功,追赠义府扬州大都督,义玄益州大都督,德俭魏州刺史,公瑜江州刺史。②
这个名单中没有更重要的人物李勣,众所周知的原因,李勣孙子徐敬业的造反活动,影响了武则天对李勣的好感。不过,我们仍然可以清晰地知道,拥护废王立武的核心人员都是唐高宗的东宫旧部,中书舍人王德俭没有数据显示他是否是高宗旧部,但因为他与许敬宗的关系,算作这派人物是没有问题的。
另有上官仪,长期以来被看作是武则天的反对派,他当然也不在武则天的感谢名单中。根据新发现的《上官婉儿墓志》,我们有条件了解更多的上官仪历官数据,从而可以很肯定地说,在废王立武时期,作为高宗的“旧臣”,上官仪是支持皇帝的。十年以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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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八二《李义府传》,第2766页。
② 《旧唐书》卷八二《李义府传》,第2770页。
官仪因武则天被杀,则属于后来的发展①。
在废王立武事件中,支持皇帝行为的有御史台官员,其中御史大夫崔义玄、大理正侯善业、大理丞袁公瑜等三人最为知名。他们确实没有东宫旧部因缘,之所以支持皇帝,只能理解为职责所系。
李勣、许敬宗、李义府成为拥护废王立武的代表人物,在唐高宗与长孙无忌的政治对峙中,他们是少数站在唐高宗一边的朝臣。事实已经证明,他们的存在和努力,为唐高宗最后取得废王立武的胜利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他们共同的特点有二:第一,都是唐高宗的东宫旧部,李勣和李义府甚至更早;第二,他们或多或少都受到过长孙无忌的排挤②。李义府挺身而出帮助唐高宗,完全可以看作是自我保护的需要,不过,如果他与高宗的渊源是受到排挤的原因,那么李义府也确实别无选择③。
还有附带性问题,许敬宗、李义府在废王立武问题上的表现,是在帮助唐高宗还是武则天?或者说,他们是唐高宗的人还是武则天的人?这样的问题几乎是荒诞的,但是千百年来,传统史学却在反复地强调这一点,并且一再提示我们:唐高宗如何弱智,而武则天如何野心勃勃。对此,黄永年先生认为当时的高宗阵营,高宗当然是主角,“武则天只是高宗一边的一个配角”④,这是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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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作者另文《上官仪研究三题》,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20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09—228页。
②黄永年先生论文《说永徽六年废立皇后事真相》,曾认为许敬宗、李义府等属于高宗“另行培植在外朝的新势力”,应该是有所疏略了。原载《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3期,收入作者《文史探微——黄永年自选集》,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11页。
③参见作者另文《略论李义府》,樊英峰主编《乾陵文化研究》七,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180—192页。
④黄永年:《说永徽六年废立皇后事真相》,《文史探微》,第217页。
关键时刻,李勣表态支持唐高宗,他的行为如何理解才更合理?是因为武则天的出生地与他自己的山东故乡有一致之处?是因为他看到未来的武则天更会重视自己这个新兴的地主阶层?王府也好、东宫也好,这些合法且有一定独立性的组织从来都是政治斗争的基本组织单位,“旧臣”最容易形成政治斗争的团队战力。唐高宗长期以来对李勣的信任与尊重,唐太宗对李勣曾经有过的托孤动作,包括坚定的忠君观念,也不排除政治利益计算,这些才是李勣头脑中可能存在的意念。于是,李勣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高宗于是坚定了意志,取得了斗争的胜利。
陈寅恪先生并非没有看到“废王立武”有宫廷斗争的一面,只是没有停留在宫廷斗争的层面而已。但是,在今天看来,所谓社会区域集团斗争说,似乎有求之过深的一面,李勣、许敬宗、李义府这些来自不同地域的人,之所以站在高宗一方支持废王立武,是因为他们同属于东宫旧部。其实,王府、东宫的属官参与政治斗争是常态,在唐朝的历史上,这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①。
神龙元年(705),中宗复辟,在他的《亲祀明堂赦》中就有这样的指示:
自弘道以前,继任相三年已上,及秦府、晋府僚佐四品以上,并食实封功臣,虽经罪责,不致破家,子孙无任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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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孙英刚著《唐代前期宫廷革命研究》一文,强调唐前期王府参与最高权力斗争的规律性存在,见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7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63—287页。
者,特宜优与一官,英府、周府旧僚,五品以上官子孙,亦宜准此。①
其中,李世民当年的秦王府被称作“秦府”,李治原来的晋王府被称作“晋府”,两府的僚佐,依然在享受朝廷的优待。这充分证明,在唐代朝廷的政治生活中,先皇曾经的王府,不论是观念还是政治实际,都是一个受到尊重的团队。他们在政治生活中的实际作用,不可低估,更不该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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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大诏令集》卷七三《典礼•明堂》,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10—411页。
第八章
小公主之死
武则天是中国的一个历史奇迹。在一个男权社会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女皇帝呢?通过武则天的实例可以看出,皇帝制度存在弹性,皇帝之位并非被男性独占。获得政治成功是历史评价的重要理据,因此不能否认武则天的创造能力。但是,成功获得皇位的武则天,身后却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围绕武则天的评价,妖魔化一直占据着传统史学的主流地位。在一系列妖魔化武则天的历史叙述中,公主之死就是典型的事件之一。
第一节 从简至繁的记录变迁
大约在永徽四年(653),武则天为高宗生下一位公主,但是这个公主不幸夭折。公主之死,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最开始的记载是很简单的,《唐会要》卷三“天后武氏”条下是如此记载的:“昭仪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后杀之,上遂有废后之意。”①当时的武则天是昭仪,属于皇帝九嫔之首,正二品②。这是武则天跟唐高宗所生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是长子李弘。
根据《唐会要》的这个记载,武则天和高宗所生的公主确实夭折,因为不知道死亡原因而且死得突然,所以称作“暴卒”。武则天充分利用了公主之死,采用悲情主义的诉求方法,把公主之死的责任推给自己的情敌王皇后。高宗看来是受到了武则天的影响,开始萌生废黜王皇后的念头。
《唐会要》一书,虽然是北宋王溥编辑的,但是吸纳了唐德宗时期苏冕四十卷的《唐会要》和唐宣宗时期崔铉的《续会要》,所以保存唐代国史资料比较多,向来为学者所重。这里的记录,也相对稳重。当时,王皇后联合萧淑妃与武则天斗法,武则天悲情主义的战斗技巧适合当时的情况,因为毕竟是母亲丧女,说一些丧失理智的话是可能的,而高宗看见受伤的母亲,也很可能同情心上涌。
高宗新生公主夭折一事,《旧唐书》没有任何正面提及,但是在《则天皇后本纪》的史臣曰中,却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武后夺嫡之谋也,振喉绝襁褓之儿,菹醢碎椒涂之骨,其不道也甚矣,亦奸人妒妇之恒态也。”③其中,后一件事是指武则天残酷对待失败了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而前一件事“振喉绝襁褓之儿”,可能就是指扼杀亲生公主的事。《旧唐书》成书于后唐出帝开运二年(945),先后编写用了四年时间。为什么这件事没有写入《旧唐书》的正文,而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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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会要》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6页。
②《旧唐书》卷五一《后妃》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161页。
③《旧唐书》卷六,第133页。
“史臣曰”的方式表达出来,没有确凿证据,推测起来大概这个时候已经有了武后杀亲生公主的说法,但是不能坐实,只好用这种更具有个人意见的方式表达出来。
《旧唐书》这种比较概括的说法,到了《新唐书》中凌空一跃,变成了非常具体生动的描写。《新唐书•后妃列传》的文字是这样记载的:
昭仪生女,后就顾弄,去,昭仪潜毙儿衾下,伺帝至,阳为欢言,发衾视儿,死矣。又惊问左右,皆曰:‘后适来。’昭仪即悲涕,帝不能察,怒曰:‘后杀吾女,往与妃相谗媢,今又尔邪!’由是昭仪得入其訾,后无以自解,而帝愈信爱,始有废后意。①
在这里,公主之死的过程详细而生动。《资治通鉴》的记载,直接继承了《新唐书》,文字如下:
后宠虽衰,然上未有意废也。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覆之以被。上至,昭仪阳欢笑,发被观之,女已死矣,即惊啼。问左右,左右皆曰:“皇后适来此。”上大怒曰:“后杀吾女!”昭仪因泣诉其罪。后无以自明,上由是有废立之志。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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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新唐书》卷七六,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474—3475页。
②《资治通鉴》卷一九九,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286—6287页。
仔细比较,《资治通鉴》这段文字基本采自《新唐书》。皇后看望新生公主,离开以后,武则天偷偷杀掉公主,然后伪装现场。唐高宗到场,武则天假装欢笑,掀开被子,发现公主已经死亡。询问左右,大家都说刚才皇后来过。于是皇帝大怒,认为是王皇后“杀吾女”。王皇后自然无法解释,于是皇帝开始产生废立皇后的念头。以上基本情节,两书都是相同的。但是仔细观察,发现也有所区别。就《通鉴》而言,第一,首先增加“后宠虽衰,然上未有意废也”一句,把武则天杀亲生女以嫁祸王皇后的动机提前做了说明。第二,发现公主已经死亡,《通鉴》用“即惊啼”三字。《新唐书》写武则天的“即悲涕”是在知道王皇后来过之后。把武则天“悲涕”换了地方,改作“惊啼”,看上去更加自然,证明武则天的表演更加天衣无缝。《新唐书》那种写法,发现公主死了不哭,而是立刻追查原因,情节转换不太流畅。而得知王皇后来过之后再悲啼,嫁祸王皇后的含义太清楚。总之,按照《新唐书》的写法,武则天的表演还是有生硬之处。但是《资治通鉴》武则天哭的环节和描绘哭的词汇都有所改变,“惊啼”表明母亲刚刚发现女儿死亡,立刻反应当然就是哭,而用一“惊”字修饰哭,证明母亲是完全不知情的。第三,《新唐书》说武则天杀死公主,用的一个动词是“潜毙”,偷偷杀死,没有更准确的动作,而《资治通鉴》使用的是“潜扼杀之”,显然“扼杀”是更具体的动作。这比《新唐书》细节进一步明确了。
但是,细节越生动越详细,越发引人怀疑。且不说《通鉴》对《新唐书》这种细节修改已经使得过程发生变化。我们要问的是,倾向合理化的修改,意图是什么呢?可是,细节如此考究的《通鉴》,在描写这件事的时候,却没有比较清楚的时间定位,因为《通鉴》把此事放在永徽五年(654)的年底来叙述,按照《通鉴》的体例,说明此事具体日月不清楚。作为编年体史书,《资治通鉴》是这类史书的典范,对于历史事件时间定位的重视,《通鉴》也是典范。可是,在公主之死的问题上,《通鉴》可以花笔墨修改《新唐书》看上去不够合理的文字,为什么在更重要的时间定位问题上没有给出更具体的坐标呢?答案是无法清晰的,但是《资治通鉴》对此事信息的掌握看来是有限的,以至于重要的时间定位都不能给出,只能在《新唐书》的基础上对细节进行“合理化”的文字处理。
从以上的这些记载,我们可以发现,公主之死的文字记录,有一个由简至繁的变迁过程,在该过程中,重要的信息如事件发生的时间没有进一步的确认,但是细节反而越来越清晰。在中国古史研究中,曾经有过一个“层累地构造学说”,意思是古代的历史随着时间而越来越清晰,恰好证明是后人缔造的结果。文学史上也有类似的问题,作品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和创造,最后的模样与初始状况相去甚远。那么宫廷秘史,是否也有这种规律呢?所有的当事人都没有留下记录,那么后人是通过什么途径反而获得了更多的细节呢?所以,当我们面对的历史事实,有着一个由简至繁的描述过程的时候,这样的事实本身就值得我们提出疑问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