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驾崩之前,针对李勣的行动又出现了。《旧唐书•李勣传》如此记载道:
二十三年,太宗寝疾,谓高宗曰:“汝于李勣无恩,我今将责出之。我死后,汝当授以仆射,即荷汝恩,必致其死力。”乃出为叠州都督。高宗即位,其月,召拜洛州刺史,寻加开府仪同三司,令同中书门下,参掌机密。是岁,册拜尚书左仆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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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唐书》卷六七《李勣传》,第2487页。
为什么要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把李勣贬官外地呢?这里的解释是唐太宗的阴谋,为了给李治赢得感激和忠心。《资治通鉴》在记录这件事的时候,对于唐太宗的话不仅如此记载,他还讲到两个条件,命令发出之后,要看李勣的反应,一是“若其即行”,然后给予重用。二是“若徘徊顾望,当杀之耳”。结果呢,“李勣受诏,不至家而去”①。
唐太宗在此之前,曾经向李勣托孤,现在又忽然怀疑李勣,怀疑什么呢?《通鉴》的文字告诉了我们,唐太宗担心自己死后李勣在长安搞动作,以图控制皇帝和朝廷。这虽然仅仅是一个怀疑,但是不得不防,于是唐太宗对李勣进行了忠诚测验。叠州距离长安一千多里,得到命令的李勣竟然连家都不回,直接上路。这个反应是不合情理的,这么远的路程,有所准备是正常的。但是,这个测验对于李勣来说是致命的,稍有不慎就可能人头落地,所以他才不合情理地直接出发。李勣因为头脑清晰看出了这纸命令背后的阴谋,所以反应机敏,这是史书通常的结论。胡三省就此评论道:“史言太宗以机数御李勣,世勣亦以机心而事君。”②现在的研究者也多同意胡三省的看法③。其实,李勣的反应机敏,应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事先已经知道了谜底。
贞观十七年(643)之后,唐太宗开始重用李勣,一个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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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第6266—6267页。
②《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第6267页。
③ 如牛致功先生就认为胡三省的看法是一针见血,并申论说:“太宗以笼络的手段达到利用李勣的目的,李勣以唯命是从的手段取得太宗的欢心。二者互相利用,又互存戒心。”见《〈李勣墓志铭〉的有关问题》,原载《考古与文物》2000年第6期,收入作者《唐代碑石与文化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年,第27—38页。
原因就是李勣与李治的故吏关系。对于李勣的忠诚,唐太宗也有把握,因为当初李勣对李密的忠诚就是人所共知的。但是临终之前的唐太宗怎么忽然对李勣产生怀疑呢?一定是原来针对李勣的力量又在发挥作用。既然贞观二十二年(648)能够说服唐太宗让李勣离开太子詹事的职位,那么一年后依然能够提出对李勣的怀疑。这当然是唐太宗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布置了忠诚测验题。然而,对于皇太子而言,李勣是最值得信赖的,这种测验更是滑稽无聊的,但他有力量制止吗?没有。不过,李治有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透题。李勣不至家而去,表现得太出色,让对方完全丧失了下手的可能。但是,得分太高,对于透题问题是有所暴露的。好在,此后大事太多,无人也无法去追究这个小事了。
唐太宗去世,唐高宗即位,李世勣改名为李勣。虽然已经成为仆射,但他的政治生活依然无法平静,《旧唐书》本传记载道:
永徽元年,抗表求解仆射,仍令以开府仪同三司依旧知政事。四年,册拜司空。初,贞观中,太宗以勋庸特著,尝图其形于凌烟阁,至是,帝又命写形焉,仍亲为之序。显庆三年,从幸东都,在路遇疾,帝亲临问。麟德初,东封泰山,诏勣为封禅大使,乃从驾。次滑州,其姊早寡,居勣旧闾,皇后亲自临问,赐以衣服,仍封为东平郡君。勣又坠马伤足,上亲降问,以所乘赐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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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唐书》卷六七《李勣传》,第2487页。
本来,李勣的仆射任命,来自先皇唐太宗,高宗不过是执行者。但是,时间不久,李勣就“抗表求解仆射”,坚决辞职。仆射是宰相中地位最为重要的,为什么李勣非要辞职不可呢?这背后的因素肯定是存在的。显然他的辞职是十分坚决的,高宗挽留不住,最后只好保留“开府仪同三司依旧知政事”,这其实是个空置宰相头衔并没有具体负责的工作。到了永徽四年,李勣升职为司空,成为“三公”之一,不过还是空有地位的提高。
虽然李勣在永徽时期权力状况没有改善,但是与皇帝的私人关系依然良好。高宗追随太宗凌烟阁故事,永徽四年继续同样的工作,找人为李勣画像并亲笔撰写序言。根据《李勣墓志》的记载,在李勣拜司空之后,高宗就为李勣画像并且作序,难能可贵的是该墓志还保留了高宗所写序言,其中有“朕以绮纨之岁,先朝特以委公,故知则哲之明,所寄斯重。自平台肇建,望苑初开,备引英奇,以光僚采。而岁序推迁,凋亡互及,茂德旧臣,惟公而已”①。就丹青画像而言,贞观十七年(643)的那一次功臣图像,至今仍然健在的还有尉迟敬德、唐俭、程知节和长孙无忌,为什么唐高宗对李勣却说出“茂德旧臣,惟公而已”这样的话?对此,雷家骥先生解释说:“明显示以重寄,勉励李勣继续积极襄助。隐然有无视长孙无忌这位当年拥立元舅、太子太师和顾命功臣在眼内之意。”②初看上去不无道理,其实高宗所说,乃是他自己的东宫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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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刘袆之撰《李勣墓志》,收入《全唐文补遗》第一辑。
② 雷家骥著:《武则天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14页。
臣,而这个旧臣群体中,是包括李勣而不包括长孙无忌等人的①。可见,高宗的这种表达,是一种合法的真情流露。东宫旧臣,再次出现,显然值得重视,因为在高宗和他的东宫旧臣之间,这个概念并没有消失过。
而高宗序言中的“朕以绮纨之岁,先朝特以委公”一句,读者常常忽略,其实在讲双方关系的渊源深远。根据《旧唐书》本纪,高宗生于贞观二年(628)六月,五年(631)封晋王②,时不过四岁,这便是“绮纨之岁”。“先朝”指太宗皇帝,“特以委公”,只能是任命李勣为晋王府长史的事。李勣担任晋王府长史,不仅太宗皇帝重视“卿旧长史”一事,高宗自己也重视此事。“特以委公”出自高宗之口,依赖之情,清晰浓厚。李治为晋王时,李勣是王府长史,双方是君臣关系。李治晋升为太子,李勣是东宫詹事府詹事,依然是君臣关系。如今,李治是当朝皇帝,双方还是君臣关系。李治人生的三个时期,李勣都是合法的臣下。高宗称李勣为“旧臣”,正是要唤醒这种情感的历史记忆。
对于李勣而言,此前既有先皇的顾托,与年轻皇帝的恩情始终笃厚,当废王立武为导火线而皇帝与元舅发生全面冲突的时候,李勣在唐高宗和长孙无忌之间如何选择?自然而然,支持皇帝不仅是践行自己的承诺,而且符合政治伦理。皇帝毕竟是国家的真正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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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李治任太子,《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贞观十七年四月“己丑,加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司空、梁国公房玄龄为太子太傅,特进、宋国公萧瑀太子太保。”(北京:中华书局,第55页)或许有人会认为“太子三师”“太子三少”也是东宫属官,其实他们是太子老师,不是属官。从《李勣墓志》看,皇帝唐高宗也不敢把他们称作“旧臣”。
②《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第65页。
脑,支持皇帝是臣下忠诚的铁定含义。当李勣支持唐高宗坚定自己意志的时候,就此而言,正当性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从人际关系出发,“旧臣”李勣选择支持高宗,也是多年君臣关系的必然结果①。

第三节 高宗的东宫旧部
唐高宗的旧臣,可以分作晋王府和东宫两个时期,史文有载,当然不是李勣一个人。
有这样的一个历史镜头出现在《张行成传》中:“太宗崩,与高季辅侍高宗即位于太极殿梓宫前。”②皇帝即位仪式上,是谁搀扶皇帝到尊贵的位置,这真的很重要吗?为什么史书专门要写上一笔呢?这至少表明高宗与两人关系的特殊。高宗即位之前,太宗驾崩之后,高层人事有所变动,史书如此记录:
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太宗崩。庚午,以礼部尚书、兼太子少师、黎阳县公于志宁为侍中,太子少詹事、兼尚书左丞张行成为兼侍中、检校刑部尚书,太子右庶子、兼吏部侍郎、摄户部尚书高季辅为兼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太子左庶子、高阳县男许敬宗兼礼部尚书。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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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前,从“旧臣”关系的视角讨论李勣与废王立武关系的并不多,任士英先生《李勣与唐朝前期的政局》一文,是为数不多值得参考的论文,《历史教学》1998年第9期,第16—18页。
②《旧唐书》卷七八《张行成传》,第2705页。
③《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上,第66页。
原来东宫重要官员,晋升为两省长官,当时马周已经去世,李勣正在外地,不久李勣也按计划晋升为尚书省长官。不过,这时候朝廷最大的长官是长孙无忌,“高宗即位,进拜太尉,兼扬州都督,知尚书及门下二省事如故”,后来他虽然辞去尚书省事,但是作为朝廷上实际的最高长官,长孙无忌的至高地位是公认的。
这里,东宫旧部人马开始与朝廷官职接轨,为新皇帝的即位铺设人事环境。于志宁成为专职的侍中,张行成兼任侍中并刑部尚书,高季辅兼任中书令和检校吏部尚书,许敬宗任礼部尚书①。这应该是既定的计划,新皇帝即位,原来东宫人马进入朝廷,负责各个重要部门。这些来自东宫属官的人马,在政治路线上是否具有一致的倾向呢?
张行成是高宗依靠的重要官员,高宗即位之后,地位也越来越重要。永徽初,晋州频发地震,让晋王出身的唐高宗很紧张,而只有张行成做出的解释让高宗很信服。《旧唐书•五行志》如此记载:
永徽元年四月一日,又震。六月十二日,又震。高宗顾谓侍臣曰:“朕政教不明,使晋州之地,屡有震动。”侍中张行成曰:“天,阳也;地,阴也。阳,君象;阴,臣象。君宜转动,臣宜安静。今晋州地震,弥旬不休,臣将恐女谒用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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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唐书•许敬宗传》记载此时的许敬宗担任的是右庶子。据严耕望先生考证,本纪记载误,且不是兼任。严耕望:《唐仆尚丞郎考》卷一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原版1957年),第822页。
臣阴谋。且晋州,陛下本封,今地屡震,尤彰其应。伏愿深思远虑,以杜其萌。”帝深然之。①
永徽元年(650),所谓“女谒用事”连影子也没有,最危险的自然是“大臣阴谋”,因为地震显示出君臣关系出现问题,本来应该是“君宜转动,臣宜安静”,但现在的状况是大臣不安静。正是在永徽元年(650)的正月,“有洛阳人李弘泰诬告长孙无忌谋反,上立命斩之”②。此事虽然已经过去,但是与地震结合起来分析,还是令高宗十分警惕。张行成这样的分析,长孙无忌一派官员,无论如何是说不出来的。而张行成如此主张,证明高宗对张行成的高度信赖,而张行成作为东宫旧部官员,与长孙无忌显然不是一个阵营的③。
很相似的一个问题,我们可以看看于志宁是如何回答唐高宗的。《旧唐书•五行志》:
永徽四年八月二十日,陨石十八于同州冯翊县,光曜,有声如雷。上问于志宁曰:“此何祥也?当由朕政之有阙。”对曰:“按《春秋》,陨石于宋五,内史过 曰:‘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自古灾变,杳不可测,但恐物之自尔,未必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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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三七《五行志》,第1347页。晋州地震事,《旧唐书•张行成传》也有如此记载,文字差异不大,第2705页。
② 《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第6270页。
③ 高宗与长孙无忌的关系,是理解永徽政治的关键。参见作者另文《永徽政治论》,樊英峰主编:《乾陵文化研究》六,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196—210页。
于人事。陛下发书诫惧,责躬自省,未必不为福矣。”①
对此,千万不要用现代科学观念去解释,认为于志宁具有朴素唯物主义精神,而张行成是唯心论。自然界出现异常,在天人感应的观念中,统治者就要实行问责,而通常皇帝也会因此反躬自责。与人事联系起来,是问责的一部分,也是政治斗争的一部分。于志宁不希望把陨石之事与当朝政治联系起来,所以如此回答,而高宗此问,未见得没有预定答案。既然于志宁不愿意回答,高宗自然不必追问。但是于志宁与高宗的距离感,因此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于志宁虽然也应该看作是高宗的东宫旧部,但是于志宁之所以在李承乾倒台的时候安然,发挥作用的不是高宗,而是长孙无忌和唐太宗,于志宁至少从此变得更加谨慎。后来,高宗、武则天都把于志宁看作是长孙无忌一党,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高宗对张行成的重视和重用都是没有问题的,永徽“二年八月,拜尚书左仆射,寻加授太子少傅”。永徽四年,固请乞骸骨,高宗曰:“公,我之故旧腹心,奈何舍我而去?”因怆然流涕。行成不得已,复起视事。九月,卒于尚书省,时年六十七②。这是高宗亲口说的话,张行成是自己的“故旧心腹”。可惜,唐高宗现在只是名义上的皇帝,这些自己信赖的人并不能真正掌握实权,而后来高宗要夺回自己的权力,那就是废王立武,张行成却因为先走一步,而没有机会参与那场重要的政治斗争。
高季辅的情况比张行成还糟。“永徽二年,授光禄大夫,行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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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三七《五行志》,第1350页。
② 《旧唐书》卷七八《张行成传》,第2705页。
中,兼太子少保。”但是很快高季辅就“以风疾废于家”,高宗虽然给予多方照顾,不久高季辅还是离开了人世,只有五十八岁。张行成和高季辅如果再能坚持几年,取得废王立武的胜利对于高宗而言,就不会如后来那样的艰难。
东宫旧部,这时除了李勣之外,许敬宗可算作重要人物。许敬宗在贞观后期,已经取得了较高地位,累迁给事中,兼修国史。贞观十七年(643),检校黄门侍郎。高宗在春宫,迁太子右庶子。许敬宗是高宗的东宫旧部,但是后来的发展并不顺利。“高宗嗣位,代于志宁为礼部尚书。敬宗嫁女与蛮酋冯盎之子,多纳金宝,为有司所劾,左授郑州刺史。永徽三年,入为卫尉卿,加弘文馆学士,兼修国史。六年,复拜礼部尚书”①。许敬宗在礼部尚书职位上出问题,是在永徽二年(651)。许敬宗贬官郑州刺史,大约经过一年再入为卫尉卿,与此前的礼部尚书,还有一段距离。直到永徽六年(655),许敬宗才终于恢复到礼部尚书职务。史载明晰,许敬宗外贬,是因为嫁女给岭南冯盎之子,是一种卖婚行为。此事在许敬宗死后的议谥时再被提起,叫作“嫁少年于夷落”②。观两《唐书•许敬宗传》,许敬宗可谓劣迹斑斑,《新唐书》甚至直接把他放入奸臣类传之中。许敬宗的历史评价,究竟是事实如此,还是一种历史清算呢?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许敬宗帮助唐高宗,不仅使废王立武成功,而且打击政治对手彻底。然而,永徽二年(651)许敬宗的被贬,依然不乏政治斗争的背景,高宗东宫旧部,没有投靠长孙无忌的,都有类似的经历。好在,许敬宗及时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