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素菜与花式菜肴
素菜在这一时期也有新的发展。“豆腐”一词已正式出现在史籍中,说明了它的普及 (5) 。这时还出现了以素料制作成动物形象的菜点,《北梦琐言》卷3云:“唐崔侍中安潜,崇奉释氏,鲜茹荤血……镇西川三年,唯多蔬食,宴诸司,以面及蒟蒻之类染作颜色,用象豚肩、羊臑、脍炙之属,皆逼真也。”这恐怕是我国素料荤作的最早记录。至于花式菜肴,最典型的例子是《清异录》卷下所记唐代的“辋川小样”,云:“比丘尼梵正,庖制精巧。用鲊、鲈鲙、脯、盐酱瓜蔬,黄赤杂色,斗成景物。若坐及二十人,则人装一景,合成《辋川图》小样。”《辋川图》是唐代诗人王维为他自己游居的辋川景区画的图。能把《辋川图》二十景再现于花式冷盘之中,实在是绘画艺术与烹饪技艺相结合的一大杰作,反映出唐代花式菜肴已达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平。

唐代鸿雁纹“宣徽酒坊”银碗

唐代宴饮图壁画,饮酒吃肉的围坐男性和旁边站立的女性(1987年陕西长安县出土)
(二)副食的南北差异
这一时期由于南北统一,国内南北饮食不断有所交流。《十国春秋》卷32记一个北方(唐长安)御厨跑到南唐,南唐“御膳宴设赖之,略有中朝承平遗风。其食味有鹭鸶饼、天喜饼、驼蹄 、春分 、密云饼、铛糟炙、珑璁 、红头签、五色馄饨、子母馒头诸法”。这条史料中提到的食品,属北方饮食系统,说明北方饮食受到南方欢迎。不过一方面是南北的饮食交流,同时饮食的地区差异在这一时期仍很明显,只是限于史料和篇幅,这里仅能就副食的南北差异作一简单介绍。
唐崔融在《禁屠议》(《全唐文》卷219)中说:“江南诸州,乃以鱼为命;河西诸国,以肉为斋。”这就概略说出了南北饮食中菜肴的差异。当时北方确实吃肉多吃鱼少,日本学者篠田统在《中国食物史》中,对隋谢讽《食经》和唐韦巨源《烧尾宴食帐》中的副食作过统计,结果羊、乳制品多于鱼、鲊制品,证明它们记录的是北方菜。由于隋唐五代时北方仍受西、北游牧民族“胡食”的影响,因此在北方饮食中羊肉甚多,羊肉的地位也高于鸡肉和猪肉。《唐六典》卷4记载了唐朝政府供给各级官员的食料,其中对亲王以下所赐食料中,有“每月给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三十头”的规定,可知羊肉远远多于猪肉,至于鱼,不过一天只能吃上一条而已。北方肴馔中,还有很多品类带有浓郁的少数民族味道。例如浑羊殁忽、于阗法全蒸羊、野猪鲊等,其中唐代突厥血统的著名将领哥舒翰,特别爱吃一种叫做“热洛河”的菜。《太平御览》卷859引《唐书》云:“安禄山、思顺、翰并来朝。玄宗使骠骑大将军内侍高力士及中贵人、供奉官于京城东驸马崔惠童池亭宴会,使射生官射鲜鹿取血煮其肠,谓之‘热洛河’以赐之,为翰好故也。”

法门寺出土唐系链银火箸
与北方爱吃羊肉等肉不同,南方爱吃鱼类水产。例如前述隋代的吴郡以“金齑玉鲙”闻名与世;唐朝苏州好烧鲤鱼;“杜甫在蜀,日以七金买黄儿米半篮、细子鱼一串”,这“细子鱼”是“蜀人奉养之粗者”(《云仙杂记》卷1);怀素在《食鱼帖》中也说:“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吃肉”,用亲身经历说到了南北饮食习惯的区别。到五代,吴越有位判官毛胜,曾戏为《水族加恩簿》,提到数十种浙地所产水族,并说自己“生居水国,餍烹海鲜,尝以天馋居士自名”(《清异录》卷上),也反映出南方人喜食水产类的特点。
另外与北方相差比较大的食馔是黔中、岭南地区的菜肴。唐高力士被贬巫州,“于园中见荠菜,土人不解吃。便赋诗曰:两京秤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应不改”(《高力士外传》)。《云仙杂记》记载说,桂林风俗日日食蛙,当地人认为它比“黑面郎(猪)”味道好。《北户录》、《岭表录异》是专记岭南风物的著作,其中也记载了当地的一些名菜。例如“象鼻炙”,是捕捉循州、雷州的黑象炙成的,颇为“肥脆”。又有“不禄羹”,味道肥浓不算,尤其是吃法奇特,要用鼻子饮,即“满斟一勺,内觜入鼻,仰首徐倾之。饮尽传勺,如酒巡行之”。此外,“容南土风好食水牛肉……或炮或炙……既饱,即以圣齑销之”,而这“圣齑”实际是“牛肠胃中已化草”,难怪“北客到彼……但能食肉,罔有啜齑者”。其他如吃蛇、吃鲎、吃老鼠,都是北方人所不喜吃的。所以韩愈在潮州写有《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的诗(《全唐诗》卷341),讲述了他努力去吃南方肴馔的情形与心情:“鲎食如惠文,骨眼相负行。蠔相黏为山,百十各自生。蒲鱼尾如蛇,口眼不相营。蛤即是虾蟆,同实浪异名。章举马甲柱,斗以怪自呈。其余数十种,莫不可叹惊。我来御魑魅,自宜味南烹。调以咸与酸,芼以椒与橙。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骍。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结果韩愈到底没有吃上蛇,终究还是把它放生了。《十国春秋》卷87记吴越孙承祐“常馔客,指其盘曰:‘今日,南之蛑蝤、北之红羊、东之虾鱼、西之佳粟,无不毕备,可云富有小四海矣。’”这可说是反映当时各地饮食特色的一段很好的史料,同时也告诉我们当时饮食生活中出现的交流和融合。
(三)水果、蔗糖及其他
这一时期的水果与前代大致相同。据唐张 《游仙窟》记载,唐前期常吃的水果有葡萄、甘蔗、枣、石榴、橘、柰、瓜、梨、李、桃等。综合其他记载,这时吃的较多的水果是柑橘。《新唐书•地理志》记各州贡上的水果中,贡柑橘的达24个州,而且北方如长安也引种柑橘并取得了成功。《酉阳杂俎•前集》卷18云:“天宝十年,上(唐玄宗)谓宰臣曰:‘近日于宫内种甘子 (6) 数株。今秋结实一百五十颗,与江南、蜀道所进不异。’”到盛唐以后,有名的水果还有樱桃和荔枝。这两种水果在北方很名贵,皇帝常将它们赐给臣下。荔枝因杨贵妃喜爱而占尽风流,樱桃则以樱桃宴最为出名。据《唐摭言》卷3记载,有位前宰相的儿子刘覃办樱桃宴,客人们每人能分上几升拌有糖、酪的樱桃,十分香甜可口。这一时期的水果中又有西瓜,尽管关于中国何时有西瓜目前尚无定论 (7) ,但“西瓜”一词见于五代却是确定无疑的(见《新五代史•四夷附录二》)。

唐代宴会中的时令水果
这一时期除自然糖、饴糖外,又多了一种蔗糖。唐贞观年间,太宗曾派人去印度学习制糖法,高宗时又去学习,结果使中国人学会了制造红糖和白沙糖这两种蔗糖的技能。由于引进了蔗糖,这时的饮馔风味变得更加丰富,特别是加速了各式甜食的发展。同时,日常吃的块糖除“大扁饧、马鞍饧、荆饧”等饴糖外,市面上也开始有蔗糖出售,当然这种糖的价钱很高。《资暇录》卷下“李环饧”条云:“李环饧,苏乳煎之轻饧。咸云十年来始有,出河中。余实知其由,此武臣李环家之法也。余弱冠前,步月洛之绥福里,方见夜作。问之,云乳饧。时新开是肆,每斤六十文。明日市得而归。不三数月,洛阳盛传矣。”到唐大历年间(766—779),四川地区还出现了冰糖。
这一时期或许受游牧民族饮食影响,北方吃“乳酪”类食品甚多。例如有马酪、羊酪、杏酪、酪樱桃、酪雕胡等,以至舆论都用酪酥类来褒贬人物。《国史补》卷中云:“穆氏兄弟四人,赞、质、员、赏。时人谓赞俗而有格为酪;质美而多入为酥;员为醍醐,言粹而少用;赏为乳腐,言最凡固也。”
三 阶级、民族与饮食
(一)阶级与饮食
在阶级社会中,各阶级乃至各阶层的人们,其饮食生活有相同的一面,也有很不相同的一面,隋唐五代也是如此。受史料限制,我们只能最简单地分四个阶层勾勒一下当时各阶级的饮食生活。
1.皇帝与贵族
皇帝和贵族是这个社会的最高统治阶级,他们的饮食生活总的说来是奢侈挥霍、刻意求精。例如隋炀帝。隋炀帝以生活奢侈闻名后世。据说他特别喜欢吃糖蟹,而这糖蟹“一枚直百金。用毡密束于驿马,驰至于京”(《酉阳杂俎•前集》卷17)。当“炀帝幸江都”时,“吴中贡糟蟹、糖蟹。每进御,则旋洁拭壳面,以金缕龙凤花云贴其上”(《清异录》卷下)。可能隋炀帝屡去江都直至死在那里的原因之一,是他想能经常吃到南方的各种风味水产吧。
其他奢侈的皇帝还有许多,仅从当作逸事记载下的史料看,就可知武则天爱吃冷修羊;德宗爱吃玉尖面。睿宗赐金仙公主有逍遥炙;懿宗赐同昌公主的则是消灵炙、红虬脯。十国时楚王马希声“常闻梁太祖嗜食鸡臛,私心慕之,命庖人日烹五十鸡以供膳”(《十国春秋》卷68《楚衡阳王世家》)。负责皇帝饮食的,是殿中省尚食局。唐宰相舒元舆的弟弟舒元褒在考贤良方正时上策说:“尚食之馔,穷海陆之珍以充圆方。一饭之资,亦中人百家之产。”(《全唐文》卷745)而后蜀尚食仅所掌《食典》,就达百卷之多。现存皇家食谱只有隋朝的《食经》,其作者谢讽就是尚食直长。从这本《食经》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尚食供御馔的一些食品名目,其中如“咄嗟脍、白消熊、拖刀羊皮雅脍、露浆山子羊蒸、金丸玉菜臛鳖、帖乳花面英”等,想来都是些极费时费料的珍羞名菜。

唐胡人伎乐八棱银酒杯(陕西西安何家村出土)
但是据说隋文帝比较节俭,“非享燕之事,所食不过一肉而已”(《隋书•食货志》),因此有“开皇之治”。但是“贞观之治”与“开元之治”的创造者唐太宗、唐玄宗的节俭,却恐怕要打些折扣,因为关于他们有一个大致雷同的传说。《隋唐嘉话》卷上记:“太宗使宇文士及割肉,以饼拭手。帝屡目焉,士及佯为不悟,更徐拭而便啖之。”《次柳氏旧闻》则记作:“肃宗为太子时,尝侍膳。尚食置熟俎,有羊臂臛,上(唐玄宗)顾使太子割。肃宗既割,余污漫在刃,以饼洁之,上熟视不怿。肃宗徐举饼啖之,上甚悦。”同样的记载还在唐德宗身上出现过,《酉阳杂俎•续集》卷4说:“德宗幸东宫,太子亲割脾,水泽手,因以饼洁之。太子觉上色动,乃徐卷而食。”记载如此相似,使我们不能不怀疑它的真实性了。
关于贵族饮食的记载,要比皇帝多。这大约是因为无须太顾忌的缘故。关于贵族饮食的精细,我们只举一例。《太平广记》卷237“李使君”条,记洛阳一个离职的李刺史,“深感一贵家旧恩”,想设宴招待他的孩子,托一个僧人前往联系,僧曰:“某与为门徒久矣。每观其食,穷极水陆滋味,常馔必以炭炊,往往不惬其意。此乃骄逸成性,使君召之可乎?”李使君认为没问题,于是“备陈绮席雕盘,选日邀致。(贵家)弟兄列坐,矜持俨若冰玉。肴羞每至,曾不入口。主人揖之再三……具置一匙于口,各相眄良久,咸若啮蘖吞针”。原来这些贵族子弟觉得李使君“燔炙煎和未得法”,饭菜里吃出烟气来了,“是以难食”。可见他们对烹饪要求的苛刻。史籍中记载权臣饮食的比较多,涉及到的著名权臣有唐韦陟、韦巨源、裴冕、裴延龄、李德裕、李林甫、李适之、李令问、元载、王缙、张易之、苏逢吉、段文昌,吴越孙承祐等。其中记载最多的是韦陟,史称其“门第豪华……衣、书、药、食,咸有典掌”(《旧唐书•韦陟传》),“其于馔羞,犹为精洁,仍以鸟羽择米。每食毕,视厨中所委弃,不啻万钱之直。若宴于公卿,虽水陆具陈,曾不下箸”(《酉阳杂俎•续集》卷3)。又说“韦陟厨中,饮食之香错杂,人入其中,多饱饫而归。语曰:‘人欲不饭筋骨舒,夤缘须入郇公厨。’”(《云仙杂记》卷3)以至“郇厨”在后代成为一固定名词,用书函谢人宴席即称“饱饫郇厨”。其他如裴冕“性本侈靡……每会客,滋味品数多有不知名者”(《朝野佥载》);李令问“好服玩饮馔,以奢闻于天下。其炙驴罂鹅之属,惨毒取味”(《太平广记》卷330);李德裕“奢侈,每食一杯羹,其费约三万”(《太平广记》卷237);孙承祐“恣为奢侈,每一燕会,杀物命千数。家食亦数十器方下箸”(《十国春秋》卷87),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皇族们在奢侈挥霍上也不亚于权臣。据说虢国夫人“就屋梁上悬鹿肠于半空,筵宴则使人从屋上注酒于肠中,结其端。欲饮,则解开注于杯中”(《云仙杂记》卷6)。唐“天宝中,诸公主相效进食……水陆珍羞数千。一盘之贵,盖中人十家之产”(《明皇杂录》)。中书令韦巨源,附入韦后三等亲,他为我们留下了一份不完整的进食食谱——《烧尾宴食帐》,其中除前面提到的外,还有“生进二十四气馄饨(花形馅料各异,凡二十四种)、金银夹花平截(剔蟹细碎卷)、素蒸音声部(面蒸,像蓬莱仙人,凡七十事)、升平炙(治羊、鹿舌拌,三百数)、雪婴儿(治蛙、豆英贴)、清凉臛碎(封狸肉夹脂)、五生盘(羊、豕、牛、熊、鹿并细治)、遍地锦装鳖(羊脂、鸭卵脂副)”(《清异录》)等共五十八种。从原料和做法看,这些肴馔是极精美的,同时也可看出这些皇族的饮食极其奢侈。
2.一般官吏、富豪、侠士
一般官吏的饮食生活,因其家产情况而有所不同。大致说来,家无产业又在中央非重要机构任职的官吏比较清苦。例如韩愈为国子博士,“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乃至常常“晨炊不给”(《旧唐书•韩愈传》);颇有才华的广文馆博士郑虔很受唐玄宗赏识,但若论饮食生活,则是“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杜甫《醉时歌》);而大理评事刘瞻,甚至落到粥不给,尝于安国寺相识僧处谒餐”(《北梦琐言》卷3)的地步。官吏中那些在地方上任刺史、县令的人就不相同了,他们中的很多人颇富产业,因此生活得很是奢侈。例如《朝野佥载》卷3记汴州刺史王志愔“饮食精细”;《太平广记》卷350记浮梁县令张某“家业蔓延江淮间,累金集粟,不可胜计。秩满,如京师,尝先一程致顿,海陆珍美毕具”;同书卷133又记广州四会县令何泽“唯以饮啖为事,尤嗜鹅鸭。乡胥里正,恒令供纳。常豢养鹅鸭千百头,日加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