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布城乡的富豪们,其饮食生活大都较奢靡。例如有个富商“好食竹鸡,每年不下数百只”(《北梦琐言》卷10);又有位名黄升者,“日食鹿肉三斤,自晨煮至日影下门西,则喜曰:‘火候足矣。’如是者四十年”(《云仙杂记》卷2),这就是说他一生要吃掉43800斤鹿肉!此外前面提到过的吃“古楼子”者以及“赵大饼’,也都是精于食馔的著名豪家。
侠士们吃起饭来,则是另一风格即胡吃海吞。例如有吃蒸牛犊子的;也有生吃猪和猫的。最典型的一例,恐怕要说是隋末二位豪侠的比吃。《朝野佥载》这样记载:“隋末深州诸葛昂性豪侠,渤海高瓒闻而造之,为设鸡肫而已。瓒小其用,明日大设,屈昂数十人,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 粗如庭柱,盆作酒盌行巡,自为金刚舞以送之。昂至后日屈瓒,屈客数百人,大设,车行酒,马行炙,挫碓斩脍,硙轹蒜齑,唱夜叉歌,师子舞。瓒明日设,烹一奴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攫喉而吐之。”这最后的一次“设”,就不是比什么饮食上的豪气,而是他们残忍性格的大暴露了。
唐高祖第六女房陵大长公主墓壁画,宫女手持酒杯及酒壶,正在侍候主人(1976年陕西富平县出土)
3.平民、举子、士卒
平民阶层的范围比较广泛,限于史料,这里仅指那些家中较穷的百姓。一般说来,没有官资、田产又少的人家就属此类。他们吃不起肉,只能菜食;不能总吃干的,经常要喝粥,文雅之士耻言自己穷得只能喝粥,就给粥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双弓米”;甚至有人只好在寺院随僧斋食。即使这样,贫穷的平民们,还要经常负担对官吏的宴请。《朝野佥载》卷4记“卫镐为县官下乡,至里人王幸在家……催食欲前。适所亲有报曰:‘王幸在家穷,无物设馔,有一鸡见抱儿,已得十余日,将欲杀之。’”这就是说,里人王幸在家里穷得只剩一只抱窝的鸡,也要杀了来招待县官。当然也有因招待好而飞黄腾达的,据说王琚就是虽然“家贫,止于村妻、一驴而已”(《开天传信记》),但还是杀了驴来招待未当皇帝的唐玄宗,以至后来官至中书侍郎。
士卒们所吃粮食在唐玄宗以后基本由国家供应,“官健给家粮,团结兵给身粮酱菜”(《资治通鉴》卷225)。除节度牙兵们吃得比较好以外,一般的士卒吃得较差。唐代高适,曾以此作为“安史之乱”时哥舒翰兵败潼关的原因之一。他说:“监军李大宜与将士约为香火,使倡妇弹箜篌、琵琶以相娱乐,樗蒱饮酒,不恤军务。蕃浑及秦、陇武士,盛夏五六月于赤日之中,食仓米饭且犹不足,欲其勇战,安可得乎?”(《旧唐书•高适传》)不仅如此,有些叛乱也与饭食不好有一定关系。例如著名的唐代泾原兵变,其导火索就是“军次浐水,(王)翃备供顿,肉败粮臭,众怒以叛”(《旧唐书•王翃传》),结果酿成了持续数年的建中大乱。
唐秘色瓷碗(1987年陕西扶风法门寺地宫出土)
来长安投考明经、进士及各科制举的举子们,其中资装雄厚者声色狗马、一掷千金,饮食十分考究,但也有许多人生活日见贫困,吃饭上自然只好将就了。当时有“楼罗”一词,即起因于穷进士“多会于酒楼食 ”(《酉阳杂俎•续集》卷4)。还有些秀才游学十余年,“羁旅穷愁,似无容足之地,惟城内鬻饭老妪,待之无厌色”(《云溪友议》卷8)。最典型的例子,是杜甫。杜甫在求官不得、旅居京师的十年间,生活相当贫苦,以至“日籴太仓五升米”(《醉时歌》),进入了吃减价太仓米的穷人行列。后来有一次,他的青年朋友王倚招待他吃了一顿“长安冬菹酸且绿,金城土酥净如练”的饭,他竟然感激到“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长相见”(《病后过王倚饮赠歌》)的地步,真是可悲可叹。
4.贫民、奴婢
贫民的饮食生活,就是尽量要填饱肚子。他们常常只能淡食、吃不起盐,或者只吃一些酱菜。日本圆仁和尚路过淄州沿途化斋,竟有人家“极贫,无饭可吃”(《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2)。如果遇到战乱或灾荒,他们的生活就更加困苦,举凡豆屑杂糠、树皮树叶、蓬实橡面,什么都吃,甚至沦入人相食的悲惨境地。
奴婢处于社会最底层,不仅饮食恶劣,还要受到种种非人待遇。《朝野佥载》卷1记广州录事参军柳庆家,“奴有私取盐一撮者,(柳)庆鞭之见血”;又记夏侯彪家“奴盗食脔肉,(夏侯)彪还觉之,大怒,乃捉蝇与食,令呕吐之”。《云仙杂记》卷4还记载说陆鸿渐“使小奴看焙。奴失睡,茶焦烁。鸿渐怒以铁绳缚奴,投火中”。更有制毒药的方法,是“令奴食冶葛死,埋之土中。蕈生正当腹上,食之立死;手足额上生者,当日死”(《朝野佥载》卷1)。这时的奴婢简直就不是人。在统治者看来,奴婢根本没有什么饮食生活,让他们吃冶葛类毒药,他们也必须吃。前面屡屡提到的那些精美的炙、脍、羹、脯,又哪里能有他们的份儿呢?
(二)民族与饮食
民族与饮食的关系,反映在当时饮食生活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某些边地民族饮食对内地的影响。例如胡饼、 等,这在前节已有所涉及;另一方面则是边地各民族本身的饮食特点。这里只谈后者。由于史料极少,我们的介绍也就只能是非常简单了。
西北民族主要吃稻麦,喜吃羊,爱以酪拌饭,多葡萄酒,其中于阗的羊肉菜闻名于内地。北方的突厥、回纥,也喜欢大量吃肉,但似乎突厥人饮酪而回纥中的摩尼教徒则否。《国史补》卷下说,摩尼寺“晚乃食,敬水而茹荤,不饮乳酪”。
东北的靺鞨善养猪,“食肉而衣其皮”(《旧唐书•北狄传》);室韦则兼吃犬。奚的风俗似突厥,稼却多穄。契丹也是如此,唯腊日要吃牛头。
西方的吐谷浑吃大麦较多,同时也以肉酪为粮。吐蕃则地寒不生粳稻,以青稞麦、荞麦、小麦为主,常“以毡为盘,捻为碗,实以羹酪,并而食之”;如果宴请客人,“必驱牦牛,令客自射牲以供馔”(《旧唐书•吐蕃传》)。到唐代中叶,吐蕃地区已盛行饮茶了。
南方的蛮夷多吃稻谷,其中五溪蛮居丧三年不吃盐;山獠吃米肉盐酪;有些獠民爱吃“蜜唧”也就是老鼠。《朝野佥载》卷2云:“岭南獠民好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箸夹取啖之,唧唧作声,故曰蜜唧。”南诏饮食与容、桂一带大致相当,史料记其有道菜名“鹅阙”,做法是“脍鱼寸,以胡瓜、椒、蔱和之”。若宴请宾客,则“吹瓢笙,笙四管,酒至客前,以笙推盏劝釂”(《新唐书•南诏传》)。
由于史籍中有关边地民族饮食的记录很少,这就使我们无法了解其饮食生活的全貌。此外要注意的是,隋唐五代长达四百年,各周边民族的饮食习惯或多或少都会发生变化,特别是像契丹、南诏等政权,越接近这一时期的末期,其饮食生活就越接近与之邻近的汉民族地区的饮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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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一点日本人筱田统在《中国食物史》中已指出,但统计数字略有不同。
(2) 关于馎饦、 饦、不托的得名有种种说法,有人认为是外来食物的不同译名。参见《中国烹饪》1991年第3期。
(3) 这里所谓“副食”的概念较宽泛,指除粮食制品即主食以外的所有饮食。
(4) 此处断句依中国商业出版社本《清异录》。
(5) 《清异录》卷上记青阳县丞时戢“日市豆腐数个”。
(6) 《杨太真外传》记“甘子”为“柑橘”。
(7) 现大致有三种说法,即汉朝说、五代说、宋朝说。据《文博》1993年第5期,近年发现了有西瓜图案的唐代陶瓷器。若属实,则唐时已有西瓜了。
宴会与社会生活
宴会是饮食形式之一。从它在社会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这一点出发,可以说宴会是饮食生活中最具社会性的一种形式,它实质上是人们在社会活动中的重要交际方式之一。隋唐五代的宴会种类繁多,可以大致分为皇帝赐宴(包括大酺)、官员会食、其他各种公私宴饮等三大类。在研究这三类宴会之前,我们有必要先看看影响宴会盛衰的一些社会因素。
一 影响宴会盛衰的社会因素
(一)饮食业的发达
隋唐五代农业、商业、交通的发展促进了饮食业的发展,而饮食业的发展对宴会的兴盛又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具体说来,发达的饮食业可以为各种类型各种规格的宴会提供食店、酒楼等活动场所,同时还能够在饮食店以外的地方,为宴会主持人迅速准备好一应佳肴,以招待为数众多的宾客。
饮食业的发达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各种饭馆、酒楼等供应膳食的店肆日益普及。隋时洛阳的丰都市,就有“一百二十行、三十余肆……市四壁有四百余店,重楼延阁,互相照映,招致商旅”(《大业杂记》)。后来“诸蕃请入丰都市交易,(炀)帝许之。先命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帏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藉以龙须席。胡客或过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资治通鉴》卷181)。隋朝的食店,还大部分集中在都城的各个市内,但是到唐代就打破了“市”的界限,长安、洛阳的许多坊、里中都有店肆出现。例如长安长兴里有 店、洛阳殖业坊有酒家等等。长安、洛阳之外,成都、扬州、金陵、广州、汴州、并州等大城市中,酒家、店肆也很普遍。《通典》卷7记唐玄宗开元十三年的情景时所说“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反映的就是这种旅店与饮食业发达的情况。
第二,这一时期饮食行业的经营更加多样化。首先看经营的品种,有卖粥、饭的,有卖胡饼、蒸饼的,有卖 、肉、浆水、糖的,还有卖酒、茶的。名称或为“店”,或为“肆”,或叫“酒家”,或称“酒楼”,后二者其实也都提供饭菜,均属餐馆一类。若就饮食质量看,高级一点儿的是酒楼,其次是一般的店、肆,再次就是推小车卖蒸饼之类的流动售货摊。随着经营的竞争和发展,又形成了一些质量较高的名店名家。例如唐代长安辅兴坊食店的胡麻饼誉满京城;张手美家的食肆专卖节日食品,有元日吃的“元阳脔”、正月十五吃的油饭“油画明珠”、寒食节吃的“冬凌粥”、中秋节吃的“玩月羹”、重九节吃的糕“米锦”等(《清异录》卷下)。五代后周时,又有专门制造、出售花糕的花糕作坊,作坊主人还因此入赀成了员外官,被人称为“花糕员外”。
隋虞弘墓胡人饮酒浮雕
第三,出现了为人承办宴席的饮食服务行业。《国史补》卷中记“德宗非时召吴凑为京兆尹,便令赴上。凑疾驱诸客至府,已列筵毕。或问曰:何速?吏对曰:两市日有礼席,举铛、釜而取之,故三五百人之馔常可立办也”。能够将三五百人的宴席立刻办成,这提供饭菜的店肆规模一定很可观。到中晚唐,还出现了为进士开宴服务的“进士团”。《唐摭言》卷3云:“长安游手之民自相鸠集,目之为进士团。初则至穷,洎大中、咸通已来,人数颇众。其有何士参者为之酋帅,尤善主张筵席。凡今年才过关宴,士参已备来年宴游之费,由是四海之内水陆之珍,靡不毕备。”这简直就是一个专门承办宴席的专业公司。我们由此一例就可想见,当时饮食业的发达程度,以及它为宴会兴盛所作的重要贡献。
(二)社会交往环境的优劣
由于宴会是社会交往的一种方式,因而社会状况尤其是统治者对社会交往的限制与否,就成了影响宴会盛衰的重要因素。这一时期对宴饮交往的限制与开禁有几次较大的起伏,主要反映在以下几个皇帝的统治时期:
1.唐玄宗时期
唐玄宗以非长子即位,即位之初政局不稳。他自己也惧怕臣下联盟谋反,曾于开元五年下《禁止街坊轻浮言语诏》(《唐大诏令集》卷109),又于开元十年下诏说:“自今已后诸王、公主、驸马、外戚家,除非至亲以外,不得出入门庭,妄说言语。”又下制,约百官不得与卜祝之人交游来往(《旧唐书•玄宗本纪》),以这些措施来限制人际交往,为巩固自己的统治服务。到开元中后期政局逐渐稳定后,玄宗就开始开禁了。他在开元十九年下诏说:“三品已上……每至假日,宜准去年正月二十九日敕,赐钱造食,任逐胜赏。”(《唐太诏令集》卷80)此后又于开元二十五年、二十六年频繁下诏重申此意,并把“三品已上”降为“百官”,逐步放宽了对各种社会交往(包括宴饮)的限制。
2.唐德宗、宪宗时期
德宗是唐朝有名的猜忌心极强的皇帝,因此他对人际交往特别是官员交往限制很严,“朝官或相过从,金吾皆上闻”(《旧唐书•德宗本纪》),到贞元(785—804)末,甚至形成了“人家不敢欢宴,朝士不敢过从”(《白氏长庆集》卷60《论左降独孤朗等状》)的社会交往环境。到唐宪宗即位,随着平定刘辟、李锜以后藩镇听命、政治稳定局面的形成,宪宗就开始开禁了,让“百寮士庶等亲友追游、公私宴集……自今以后备畅所怀……禁吏司之苛察、尽朝野之欢泰”(吕温《代百寮谢许游宴表》)。
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局部),从中可见豪门宴会之一斑
3.唐武宗、宣宗时期
宪宗以后,唐朝政治局势中牛李党争、南北司之争均日趋激烈,统治者更加担心臣下因相互交往而结成各种政治势力。到武宗朝,甚至连新及第的进士宴会也都被禁止,理由是怕他们“怀赏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谓门生,遂成胶固”(李德裕《停进士宴会题名疏》)。直到宣宗朝,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大中元年(847),宣宗下诏说:“自今进士放榜后,杏园依旧宴集,有司不得禁制。”(《旧唐书•宣宗本纪》)这就是又一次开禁了。
除去史籍记载的这些中央对交往乃至对宴饮的限制外,地方上有些藩镇势力,出于巩固自己统治、防止结党谋叛的考虑,也在自己控制的地域内采取了一些限制措施。例如吴元济父子在淮西,“禁人偶语于途,夜不然烛,有以酒食相过从者罪死”(《资治通鉴》卷240);李师道在淄青,也是“禁郓人亲识宴聚及道路偶语,犯者有刑”(同上,卷241)。待到裴度、田弘正们率军平定二处藩镇后,才将禁令解除,一任民众交往宴游,结果那里的官民“始知有生民之乐”(同上,卷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