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三彩假山(陕西西安出土)
私家园林也可分为二类:一类园林建在城内,与住宅连在一起。由于隋唐五代还处在造园艺术的初级阶段,模仿自然的痕迹比较浓厚,因此园林占地面积较大,在城市里除大官僚外,一般家庭还没有自己的园林。又因为当时的造园风尚要求一定要有池沼水塘,而在缺水的地方就无法造园。比如说长安和洛阳,长安的名园就少于洛阳。这一时期私家园林的典型首推白居易,白居易在洛阳履道里有一套住宅,“居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岛树桥道间之”(《旧唐书•白居易传》)。白居易晚年为躲避党争,求得在洛阳任职,于自家园林中邀友吟咏,悠然自得,所作《池上篇》诗云:“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飒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同上)今天我们读此诗,还能真切地感到白居易那跃然纸上的优哉游哉心态。洛阳还有一处园林,也值得一提,那就是致仕宰相裴度的园林,他“立第于集贤里,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极都城之胜概”(《旧唐书•裴度传》)。由于这些大官僚家中的园林亭馆建筑得非常好,引得许多公卿大夫前往游玩,也使得各级官府常常借他们的园林宴饮宾客。如路恕“私第有佳林园,自贞元初……迄于元和末,仅四十年,朝之名卿,咸从之游”(《旧唐书•路恕传》)。又如张柬之在江陵的园林,“公卿多假之游宴”(《旧唐书•李皋传》);马璘的家园“进属官司,自后公卿赐宴,多于璘之山池”(《旧唐书•马璘传》)。后一种情况说明,在唐后期皇帝的园林已经开始不如臣下的私家园林了。
私家园林的第二类,是别墅式的或设在别墅中。换句话说,自己的住宅在城内市中心,周围无从建园林,于是在城郊或城外山谷里建别墅,在别墅中建园林。唐朝宰相王起与兄弟王龟同住在长安光福里,而王龟又在城南荒僻的永达里建园林;御史中丞崔宽“有别墅在皇城之南,池馆台榭,当时第一”(《旧唐书•杨绾传》)。与这种别墅同类,当时还有“别业”一词,以及“庄”或“园”等,这些词汇有时可以通用。如著名的王维辋川别墅,就曾被称作辋川别业;裴度在洛阳午桥建的别墅,白居易称它为午桥庄;至于将别业称为庄的就更多了。如果强要区分,似乎别业或庄、园在规模上可能大于别墅,其中除宅院园林外,或许还颇有些田业。
别墅为寄意山水的官僚们休息宴乐而设,因而它的主要部分就是池馆台榭。隋唐五代时最著名的别墅,是唐朝宰相李德裕的平泉庄。《剧谈录》说它“去洛城三十里。卉木台榭,若造仙府。有虚栏,前引泉水,萦回穿凿,像巴峡洞庭十二峰九派迄于海门江山景物之状。竹间行径有平石,以手摩之,皆隐隐见云霞龙凤草树之形”。李德裕营建此别墅时,“远方之人多以土产异物奉之……时文人有题平泉诗者:陇右诸侯供语鸟,日南太守送花钱(“花钱”一作“名花”)”。李德裕自己也作了大量的诗,描述他苦心建造的平泉山庄,诗中提到了山石、亭台、竹木、飞泉,有双碧潭,有花药栏,有书楼晴望,有重台芙蓉,大小数十景。李德裕是唐代一位享有“山水癖”之称的官僚,因此他不惜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建造了这片占地很大、场景颇多的园林。据说李德裕当时曾写了个《家戒序录》,“志其草木之得处,刊于石,云:移吾片石,折树一枝,非子孙也”(《旧五代史》卷60)。到晚唐,洛阳几成废墟,李德裕平泉庄中的花木,“多为都下移掘,樵人鬻卖,园亭扫地矣”(《旧五代史》卷60),就连李德裕最宝贵的“醒酒石”,也被一位监军使搬到自家的花园中去了。
华清池全景(现代)
从以上官私园林的介绍看,隋唐五代的园林必有水池、有亭台,洛阳的园林还必有竹。除此之外,当时还逐渐兴起了欣赏奇石的风尚。宰相牛僧孺、李德裕,以及白居易、柳宗元等名人都喜欢异石。上述白居易履道里的住宅中,就还有天竺石一、太湖石五。牛僧孺在洛阳归仁里的宅第,庭院中放有任淮南节度使时得到的嘉木怪石;李德裕平泉庄中也有泰山石、巫山石等多种。最有趣的是诗人姚合写的一首《买太湖石》诗,真正写出了当时人对奇石的喜爱以及奇石的好处,诗云:“我尝游太湖,爱石青嵯峨。波澜取不得,自后长咨嗟。”后来有个卖石翁见姚合是鉴石行家,就贱价卖给他一尊石,于是姚合在诗中接着说这太湖石:“比之昔所见,珍怪颇更加。背面淙注痕,孔隙若琢磨。……置之书房前,晓雾常纷罗。碧光入四邻,墙壁难蔽遮”,似乎这太湖石往姚合的宅院中一放,就给宅院增添了一种神奇飘逸的味道。
这一时期园林中还有一种很常见但又很值得研究的建筑,即“亭”。按亭起源比较晚,这一时期正是它的发生发展期,因此有时我们觉得史籍中记载的亭和现在的亭不太一样,只是到了晚唐五代,亭的形制和功能才逐渐定型。在早期的园林中,亭的装饰作用不大,主要还是为了实用。湖州有个游览胜地叫白蘋洲,在唐文宗(827—840)之前数百年中没有建亭,后来刺史杨君建了五座亭,白居易因此写了《白蘋洲五亭记》,说这五亭是“架大溪跨长汀者,谓之白蘋亭;介三园阅百卉者,谓之集芳亭;面广池目列岫者,谓之山光亭;玩晨曦者,谓之朝霞亭;狎清涟者,谓之碧波亭。五亭间开,万象迭入”。这是官家修建,为赏景的亭子。除此之外,在唐中后期用于赏景的私人亭子也很多,只要翻开唐代史籍,什么“孙氏林亭”、“郝氏林亭”等就会看到不少。当时的亭子除了供游乐观赏外,还是宴会的好地方。最有名的例子有新进士会宴的曲江亭子;其他如三司使在长安永达坊的亭子里宴丞郎;幕僚们饯朝客于折柳亭等,史不绝书。这种可以宴饮的亭子,有的被称为“设亭”,形制比较大也比较特别,其形如飞鹏,“左右翼为厨为廊”(《全唐文》卷718)。除用作宴会厅外,亭子还是处理公务的地方,甚至是寄宿的所在,因此史籍中才有“夜憩××亭”、“旅寄×××亭子”的记载。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白居易拔萃及第后,在长安找住处,结果“得常乐里故关相国私第之东亭而处之”(《全唐文》卷676),就是亭子供居住的一例。“亭”作为一种建筑形式而有这么多用途,难怪当时就有人说“作一亭而众美具”,强调亭的功用好于“楼观台榭”,因而“贤人君子多建之”(《全唐文》卷597)。不过说到底,亭子作为园林中的建筑仍是主要的。只不过它在这一时期,带有一些初期亭子的特征而已。到五代时,那种只容二人对酌的小亭出现了,小亭遂成为后世亭子的主流。
(四)寺观
最后附带谈一下寺观。寺观是僧侣、道士主要的居住生活空间。在隋唐五代,寺观建筑结构与宫殿、官署、住宅均基本相同。这从大量舍宅为寺、舍宅为观等事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寺观与官署、住宅比较大的不同,是寺院内建有塔和钟楼。
寺观一般也采取院落式组群布局,多以大殿为中心。大的寺观规模很大,例如大兴善寺、吴天观都占有一坊之地。慈恩寺有十余个院落,房间一千八百九十七间;章敬寺更有四十八院,四千一百三十间房。寺观的大殿或廊院的墙上常画有壁画,著名画家如韩幹、吴道子等人都曾在上面画过经变画。五代前蜀成都的上清宫,还画王子晋像作为前蜀政权的远祖,并画唐朝二十帝像于殿堂的四壁。寺观中还有食堂、澡堂,供僧道们饮食、沐浴。寺观的园林也十分有名,有时甚至连朝廷宫殿需要的花木,都要从寺院中移植。像安国寺的牡丹,当时已是名满洛阳了。
大雁塔
寺观又不仅是僧道们居住生活的空间,它和世俗世界,和世俗民众的生活发生着许许多多的联系。这种联系大致可分为两类:其一,寺观特别是寺院是当时城市中娱乐的中心,吸引着许多市民。如民众要看戏,可以到寺院的戏场去;要欣赏壁画,可以到寺院去;要游览园林,也可以到寺院去。寺院的塔可以供士庶登高远眺,寺院的楼阁可以供进士摆酒设宴,过年过节,街市的男女老少,也都要结伴到寺院去看灯观景;第二类联系,是指寺观可以作为旅舍为世俗之人提供住处。到寺院居住的人,或者是为读书,或者是途中求宿。大家熟悉的唐人小说《莺莺传》,描写的是张生与崔氏女莺莺的一段爱情故事。当时张生与崔氏母女就都是在前往长安的途中,住在山西永济县的名刹普救寺中的。崔氏女住在寺院的西厢,张生住在何处不知,他们一直在这寺院住了一个月之久。唐人笔记《卢氏小说》,还讲了一个举子在寺院读书的故事。故事说宋济在长安大寺的西明寺僧院读书,碰见微服来访的唐德宗,德宗“曰:‘所业者何?’曰:‘作诗。’又曰:‘闻今上好作诗,何如?’宋济曰:‘圣意不测。’”于是德宗夸他:“宋五大坦率。”当时一般规模的寺院就有很多客房,实际就是个大旅店。还有的寺院建有病坊,收留病人达数百人之多。寺院的这些功能,是当时社会居住生活的一种重要补充,与之相关的“旅舍、邸店、赁居”等居住方式,我们将放在下一章,与“行生活”一并叙述。
唐《阿弥陀经变》中的寺院建筑
张设与家具
这一节介绍隋唐五代时期室内的陈设。限于史料,我们只选择介绍其中一些最重要的张设和家具。
一 张设
这一时期的室内居住生活与前代相似,仍然是由于厅堂阔大,需要张设一些遮蔽物以为屏障或挡御风寒。这些张设物主要有帐、幄、帷、屏、帘等,下面分别进行研究。
(一)帐
帐有多种含义,大略来看至少有三种。一种是行军或出游时携带的帐,类似现在的帐篷,供外出的军队或士庶休息、宴饮、居住用。《唐六典》卷11殿中省尚舍局记,皇帝出行要准备五等帐,即古帐、大帐、次帐、小次帐、小帐。古帐由八十块毡布构成,高二丈,长、宽各二点五丈,前有五梁,后有七梁。大帐以下各帐的高度和长宽递减,到小帐,以二十块毡布组成,高八尺,长、宽各九尺。“帐皆乌毡为表,朱绫为覆”。隋大业三年(607)七月,炀帝北巡到榆林郡,就“于郡城东御大帐……宴启民及其部落三千五百人”(《隋书》卷3)。官司或百姓也常将这种帐支在屋外,用途多是举行各种仪式。如迎送客人、婚丧嫁娶,以及外出时休息等,其形式则主要是宴饮。《旧唐书•李晟传》说赐李晟永崇里宅第,“入第之日,京兆府供帐酒馔”,吃完后“鼓吹迎寻”,送进宅第。士庶出游,在游览处多设帐歇息。《开元天宝遗事》说:“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或郊野中,为探春之宴。”这时若放眼望去,“山顶林间,供帐帘幕,筵席甚盛”(《太平广记》卷460)。“帐”在这种意义上常和幄、幕连用,称作“帐幄”或“帐幕”。这时的帐,与室内张设实际没什么关系;帐的第二种含义,是指它被张设在室内即宫殿或厅堂中,起着保暖和遮蔽的作用。《隋书•宇文化及传》说,宇文化及杀死隋炀帝后,“入据六宫……每于帐中南面端坐”。这里的帐,就是张设在宫殿里的。《太平广记》卷52记张卓在京师进一宅的厅事,见“帐内妆饰一女,年可十五六”。这个帐,是张设在厅里的。《十国春秋》卷99讲闽王王审知,常请僧人义存与自己谈话,“内尚书三人隔帐后录之”。这里的帐,起着明显的遮蔽作用。“帐”张在室内,作用与帷有些相似,因此常被连称为“帷帐”;帐的第三种含义,也是帐在室内张设中最重要的含义,是指它被张设在睡床上,叫做“寝帐”或“床帐”。《开元天宝遗事》说王元宝华侈,“常于寝帐床前雕矮童二人,捧七宝博山炉”。《十国春秋》卷49讲后蜀高祖奢侈,寝室有“煌明帐,色浅红,类鲛绡……施之大小床皆称”。到后蜀后主初即位,比较节俭,“寝处惟紫罗帐”。这里的帐,都是指寝帐或床帐。
唐《会昌九老图卷》中的房屋建筑、屋内张设与家具
五代《韩熙载夜宴图》中的帷帐
(二)幄
幄与帐的第一义基本相同,不过更具有“屋”的含义,并特别使用于各种礼仪中。《旧唐书•辛云京传》说,辛云京死时,“宰相及诸道节度使祭者凡七十余幄”。这是用于丧礼的一例。士庶游春,所设帐幕也可称幄,甚至有妇女“以红裙递相插褂,以为宴幄”(《开元天宝遗事》)。这时的“幄”与“帐”很难区别,因此当时人就常将幄、帐混用。《十国春秋》卷20记南唐徐知锷“游蒜山,除地为场,联虎皮为大幄,号虎帐,与宾僚会饮其中”。这里的幄就是帐。因此敦煌壁画中的种种嫁娶图,描绘了在室外所搭帐篷中举行婚礼的情景,这些帐篷就可称为帐也可以称为幄。幄也用于室内张设,这时仍与帐连称,相当于帐的第二种含义。前引《唐六典》在讲完五等帐后又说:“凡致斋,则设幄于正殿西序及室内,俱东向,张于楹下。”后面注曰:“若朔望受朝,则施幄帐于正殿。帐裙顶带方阔一丈六尺。”从注中可以明确看到幄在这里就是一种帐。幄帐张设在室内,也主要是为了保暖和屏障,置于宫殿似乎还为增加些庄严的气氛。
(三)帷
按“帷”的用途最广泛,其含义也最不明确。在史籍中可以有帷帐、帷幄、帘帷、屏帷等多种用法,似乎所有张设都可以和“帷”发生关系。反过来说,也就可知“帷”具有着帐、帘、屏的作用。帷用作帐,这时的帷也写作“帏”。辽代字书《龙龛手镜》,释“帏”为“单帐也”。帷用作帐时,既设在室内,也用于室外。《太平广记》卷557“陈癞子条”说他“处于中堂,坐碧纱帏中”。这是用在室内。《隋书•裴矩传》说隋炀帝为夸示中国之盛,“令三市店肆皆设帷帐,盛列酒食……(蛮夷)所到之处,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这里的帷帐,就支在店肆的室外。帷在这一意义上,常与帐、幄、幕、帘等配合使用。帷用于“帐”义,不是它的基本含义,帷的基本含义应该是“围也”(《释名》卷6)。《说文解字》说“在旁曰帷”,因此“帷”主要是指采用布帛为材料、以围绕为形式的屏障,它的目的是隔断。在这一含义上,帷常与屏、障等配合使用。《太平广记》卷182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说赵悰的岳父是地方上一位大将,赵悰多年考进士不能及第,十分穷困,妻族也瞧不起他。有一年春天军中设宴,“大将家相率列棚观之。其妻虽贫,不能无往,然所服故弊,众以帷隔绝之”。后来有快马持春榜来报,说“赵郎及第矣。妻之族即撤去帷障,相与同席”。这个故事揭示出世态炎凉和唐代民众特别武人对进士的尊崇,同时告诉我们“帷”的遮蔽作用,因此这里将帷又叫做“帷障”。当时还有叫“屏帷”的,如《太平广记》卷343说进士王胜闯入同州功曹某人的正堂,“其堂中,屏帷四合”,即用屏和帷围出一块天地。这里“帷”的围绕、遮蔽即“四合”的作用,就看得很明显了。“帷”还可以挂在楹柱间,从室内的上部垂下来,其作用也是遮蔽和挡御风寒。这是帷的另一种含义。帷在用于这一含义上时,常和“帘”、“幕”等配合使用。《说文解字》释“幕”字时就说:“帷在上曰幕。”《太平广记》卷455记王知古夜行至一甲第,厅舍内“栾栌宏敝,帷幕鲜华”。这种帷幕,就是悬挂在室内栾栌上的。又前引进士王胜的故事,除描写堂中有四合的屏帷外,还写王胜等人看“见堂中垂帘帷”。一个“垂”字,也把“帷”悬挂在厅堂上部的特征描画出来了。这时的帷有些像今天的落地窗帘,但不仅置于窗前,更多地是置于门前或厅堂的后部正中,所以史籍中还有“闭户重帷”、“以翠屏画帷饰于堂门”、“帷飘白玉堂”等记载。总之,“帷”在隋唐五代的室内张设中十分重要,一间稍许像点儿样的房间,没有“帷”是不可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