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出土唐鎏金银龟茶盒
中国古代的饮料,本来主要是酒。宴会也好,待客也好,都是酒在唱主角。这种情况,直至唐代初期依然如此。到唐玄宗以后,茶的异军突起,使酒在许多场合下降低了它的作用。唐诗中那些“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的句子,说明当时人已经开始把茶与酒相提并论。再后来甚至待客一般以茶为主,宴会上有时以茶代酒,都市坊里中的茶店茶肆,也开始成为人们常去的聚会场所了。
饮茶的普及,是这一时期乃至中国古代饮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它丰富了我们的饮料品种,客观上抑制了酒无所不在的影响,对国人的身体乃至心理健康,都起到了十分良好的作用。
另外要指出的是,唐代已出现了“茶道”一词(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诗及《封氏闻见记》卷6)。这种以高深饮茶、品茶技艺和陶冶情操相结合的茶道,不仅对后世,而且对国外都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
唐三彩卖酒胡商
隋镶金边白玉杯,为贵族饮酒用具(1957年西安李静训墓出土)
唐三彩陶鹦鹉壶(1960年内蒙古和林格尔墓葬出土)
唐鎏金蔓草鸳鸯纹银羽觞
二 酒与社会生活
(一)酒的种类与饮酒习俗
这一时期酒的种类又有一些发展,除传统的黄酒、果子酒如葡萄酒外,还从波斯引进了些外国酒。《国史补》在谈到唐代的名酒时说:“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乾和蒲萄,岭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酝,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虾 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谓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这其中的三勒浆类酒,都是外国酒。从这些酒名中,我们发现许多带有“春”字。除上述之外,带“春”字的酒,还有金陵春、梨花春、松醪春、竹叶春、玉露春、庆云春等,可知这一时期习惯以“春”字名酒。“春”酒以外见于史籍的各类酒名,还有地黄酒、送鸡酒、三辰酒、鱼儿酒、扶头酒、松花酒、椒葱酒等,名目繁多,用途也不一样。至于蒸馏酒,虽然这时已有“白酒”、“烧酒”等词语,但它们是否指蒸馏酒,学术界还有不同意见 (1) 。
这时的黄酒有清浊之分,大多带有酒糟,临饮时要进行压榨或过滤。所以李白有诗曰:“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酒肆留别》)这“压酒劝客”,就是将酒糟压榨掉,再请客人喝的意思。当时饮酒还讲究温热了喝,到寒冷的冬天,更要喝烫沸了的沸酒。据说唐代大臣裴度,“盛冬常以鱼儿酒饮客。其法:用龙脑凝结,刻成小鱼形状,每用沸酒一盏,投一鱼其中”(《清异录》卷下)。
这时的黄酒,有的着色,颜色发红。李贺有诗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将进酒》),形容的就是当时好酒的颜色。另外当时酒的味道有的很甜,所谓“酒味浓于饧”、“酒似饧”,讲的都是这种甜酒。唐代诗人如杜甫、韩愈等,均喜欢喝甜酒。韩愈在《芍药歌》一诗中说“一尊春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把他饮甜酒赏芍药醉倒花前的情景,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一时期在饮酒时还有一些习俗,这里只作简单介绍。当时饮酒,若是在宴会上饮用的话,一般是饭后饮。元日喝屠苏酒,要从年少者开始,并且巡酒到最后,那位末饮者所饮之酒被称为“兰尾酒”或“婪尾酒”。白居易有诗曰:“岁盏后推兰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岁日家宴戏示弟侄等兼呈张侍御二十八丈殷判官二十三兄》)宴饮时举酒敬客,要用手指伸入杯中略蘸一下,弹出酒滴,以示敬意,称为“蘸甲”。杜牧在《后池泛舟送王十》诗中说:“为君蘸甲十分饮,应见离心一倍多。”
《韩熙载夜宴图》中的饮酒赏乐场面
聚宴饮酒,一般要设有“酒纠”(或称“觥录事”)监酒,维持宴饮秩序。此外还有许多佐饮活动,例如有吟诗、唱曲、观舞、击鼓、行令、狎妓等。其中要多说二句的是酒令,按酒令至唐代才制定为法,名目繁多。最初有“平、索、看、精”四字和“律令”等令,后因繁难而废止,代之以更为简单的令,比较流行的有骰盘、卷白波、莫走、鞍马,以及旗旙令、闪压令、抛打令、手打令。前几样多用骰子或筹箸,据皇甫松《醉乡日月》,骰盘(或骰子)令的玩法是:“聚十只骰子齐掷,自出手六人,依采饮焉。”1982年,江苏省丹阳丁卯桥曾出土了一副酒令筹具,其中有令筹五十枚,各枚均刻有《论语》辞句,并注上诸如“劝主人五分”、“自饮七分”、“在座劝十分”等规定字样,抽筹者须依筹上字义饮酒。最后一种“手打令”,据说只行于倡楼中,似是后代的划拳类酒令,也称为“手势令”。除酒令外,吟诗是文人宴饮时必不可少的佐酒活动。唐代诗篇中许多名篇佳作,都是在酒席上即兴吟就的。再有,唱曲、舞蹈也是宴饮中的一项活动。不过在这一阶段的前期,饮者多自唱自舞,《旧唐书•燕王忠传》记“(唐)太宗酒酣起舞,以属群臣。在位于是遍舞,尽日而罢”。后来,观舞听曲的比较多了,传世名画《韩熙载夜宴图》,画的就是宴饮时官僚文人们欣赏歌舞的情景。
(二)饮酒与社会各阶层
这一时期饮酒在社会上非常普遍,但若仔细分析,其中又略有差别。例如就皇帝而言,唐代皇帝嗜酒的程度,不如五代的帝王。通观这一时期,隋炀帝是喜欢喝酒的,他造的酒叫作“玉薤”。唐代皇帝中喜饮酒的似乎不多,除去唐太宗能喝酒、穆宗喜饮葡萄酒外,不闻其他善饮者。而且唐玄宗还是个戒了酒的天子,据《唐语林》卷1记载,唐玄宗晚年曾对臣下说:“始吾即位之初,尝饮大醉,损一人,吾悼之,因以为戒。迨今四十年,未尝甘酒味。”此事如果当真,则唐玄宗的律己精神,还是难能可贵的。到五代时期,或许因为北方政权的皇帝多是少数民族或武人出身,因此嗜酒的皇帝很多。例如《旧五代史•张承业传》记有后唐庄宗饮酒失事、几乎杀了张承业的事;《旧五代史•少帝纪》,也有关于后晋少帝“醉甚,赐群官器帛过差”的记载。南方的十国,也有许多帝王嗜酒,而且似乎文明程度越低就越嗜酒。据《十国春秋》卷92《景宗本纪》记载,闽帝王羲“好为牛饮,荒淫无度”,常于醉中杀人,并强迫臣下饮酒,结果“群臣醉不胜,以酒过被杀者无算”。
接下来看官宦文人的饮酒情况。从制度上说,官宦饮酒,起码有二点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第一,按照《唐六典》的规定,当时在配给百官的常食料中,职位越高给酒就越多。亲王每月给酒九斗,五品以上给四斗半,六品以下则不给。这说明朝廷对官员的饮酒有所限制,用意在于防止他们贪杯误事。同时也说明,朝廷给官员酒,实际上是一种待遇、一种荣誉。因此第二,皇帝对亲近的供奉官特别是早期的门下省官和后期的翰林学士,都是要给酒或经常赐酒的。对门下省官员给酒的记载主要在唐初,据《东皋子后序》记载,唐高祖武德年间(618—626),“(王绩)待诏门下省,时省官例日给良酝三升”。这一定量,比三品官的日饮酒定量还要高。赐酒给翰林学士,史籍记载较多。例如《云仙杂记》卷5记“玄宗置麹清潭,砌以银砖,泥以石粉,贮三辰酒一万车,以赐当制学士等”。
唐鎏金仕女狩猎纹八角银杯
有关官宦饮酒嗜酒的记载非常多,前述王绩就是其中的一位。据说他在门下省的禄俸“殊为萧瑟,但(日给)良酝三升,差可恋尔”(《东皋子后序》)。其他如苏晋、阳城、李景俭、裴度等都嗜酒,《云仙杂记》卷4记“苏晋作麹室为饮所,名酒窟。又地上每一砖铺一瓯酒,计砖约五万枚。晋日率友朋次第饮之,取尽而已”。这苏晋是酒中八仙之一,历任户部、吏部侍郎、太子左庶子,政事文章都不错,看来他还是一个大富翁。谏议大夫阳城,也以嗜酒出名,据说他曾“约其二弟云:吾所得月俸,汝可度我家有几口,月食米当几何,买薪菜酱米,凡用几钱,先具之。其余悉以送酒媪,无留也”(韩愈《顺宗实录》),也是嗜酒如命。还有李景俭,也是谏议大夫,《旧唐书•李景俭传》记他“凌蔑公卿大臣,使酒尤甚……朝退,与兵部郎中知制诰冯宿、库部郎中知制诰杨嗣复、起居舍人温造、司勋员外郎李肇、刑部员外郎王镒等同谒史官独孤朗,乃于史馆饮酒。景俭乘醉诣中书谒宰相……辞颇悖慢……旋奏贬漳州刺史。是日,同饮于史馆者皆贬逐”。从这条记载可知,当时的官员们甚喜喝酒,其中的李肇就是《国史补》的作者,难怪他能写出众多的名酒来。另外似乎还可知道,当时并不允许在办公地点饮酒,当然更不许喝醉酒了。
唐舞马衔杯银壶(1970年陕西西安南郊何家村窖藏出土)
唐银花鸟纹八棱杯(1982年西安韩森寨出土)
有关文人饮酒的记载就更多了。当然这些文人大多数同时也是官宦,只不过他们是文人,所以留下的记录多一些,似乎在饮酒时也更浪漫一些。杜甫有著名的《饮中八仙歌》云:“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这八个人中,贺知章、李白、张旭酒名最高,都是著名文人,其他人也大多是官宦文人,只有焦遂是个布衣。除酒中八仙外,嗜酒的文人还有王维、杜牧、萧颖士、吴道子、白居易、皮日休等。他们边饮酒边作诗文书画,在为我们留下了大量佳作名篇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逸事和趣闻。
隋虞弘墓出土提酒壶捧酒碗者浮雕
白居易曾写过一组诗叫《劝酒十四首》,其中包括《何处难忘酒七首》和《不如来饮酒七首》。我们看前七首,以此来体会当时的官宦文人们在什么样的心情中需要饮酒。诗中说第一难忘酒的,是“初登高第后”,即科举成名之后;第二是“天涯话旧情”,即在他乡遇见老朋友时;第三,当“寒食月明前”即春时佳节要饮酒;第四,“霜庭老病翁”,即老病悲秋时要饮酒;第五“军功第一高”,是因为酒可以“骋雄豪”;第六“青门送别多”时饮酒,则反映了“争奈去留何”的心情;最后需要饮酒的是“逐臣归故园”。这几种场景,决不是平民而是官宦们的饮酒心态,因此极具社会心理价值。
最后看一下武人阶层,包括军官和士卒。这一阶层嗜酒者更多,特别要指出的是,从史籍看晚唐五代时有关武人嗜酒的记载多于以往。例如《旧五代史》卷96记节度副使胡饶素不知书,“每乘酒于牙门诟(冯)道”;同书卷94记郭金海“好酒,所为不法”;同书卷123记骁将陈绍光“恃勇使酒,尝乘醉抽佩剑,将剚刃于(郑)仁诲”。这时的武人嗜酒,与五代时北方政权皇帝的嗜酒是相一致的,它们都说明在晚唐尤其是五代时期,嗜酒使气是一种社会风尚。
隋虞弘墓出土带王冠者驻马举杯饮酒浮雕
隋唐时期有关将士们饮酒的记载,主要是各种劳军犒军享军宴会。《资治通鉴》卷236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春正月条,记天德军都防御团练使李景略“尝宴僚佐,行酒者误以醯进。判官京兆任迪简以景略性严,恐行酒者得罪,强饮之,归而呕血,军士闻之泣下”。这里之所以错把醋当做酒,是因为当时酒的颜色也很重。除军队宴饮外,士卒卫士在酒店聚饮的事也有。《朝野佥载》卷1记武则天时“罗织事起”,有宿卫十余人于清化坊饮,作“子母相去离,连台拗倒”的酒令,结果有同“席人进状告之,十人皆弃市”。这里的卫士们作的酒令属于文字令类,但一般的武人们是不作这种文字令的。他们呼叫划拳,不会像文人那样斯斯文文地吟诗听曲。《北梦琐言》卷6,记五代时一位原宫廷的胡琴名手石潀流落到前蜀,“一日,会军校数员饮酒作欢。石潀以胡琴擅场,在坐非知音者,喧哗语笑,殊不倾听。潀乃扑槽而诟曰:‘某曾为中朝宰相供奉,今日与健儿弹而不蒙我听,何其苦哉!’”可见健儿军校们的饮酒,与官宦文人们是大不相同的。
除了上述一些阶层外,平民百姓饮酒嗜酒的想亦不少,但史籍记载不多,令人遗憾,这里试举二例如下。一例是唐代诗人杜甫和他的朋友卫处士的小聚,在《赠卫八处士》的诗中,写那位卫处士“驱儿罗酒浆”,然后“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以饮酒来抒发友情和久别重逢的喜悦。另一例是长安卖凶器家伙计们的饮酒。他们吃的是“大猪五头,蒜齑数瓮,薄饼十拌”,喝的是“白醪数斛”,数百人边吃边喝,最后“及暮皆醉”(《太平广记》卷260),场面颇为壮观。
隋虞弘墓出土饮酒赏乐浮雕
这一时期饮酒的场所除在公堂、家中或郊野外,还有许多是在酒肆和酒店里,前述卫士们聚饮清化坊就是其中一例。另外这一时期酒肆的特色之一是,在都城的酒肆中有些老板娘或女招待,是少数民族或外国的姑娘。关于这一点,唐代诗人写了许多诗歌来吟颂,其中最负盛名的是李白的诗。李白在《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诗中说:“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写在酒肆与朋友相别,使我们看到了一幅由“酒——酒肆——胡姬——相别”构成颇具时代特色的饮酒生活画卷。关于当时酒店的普及,我们再举两条史料。一条讲的是京城长安,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当时“长安自昭应县至都门,官道左右村店之民,当大路市酒,量钱数多少饮之,亦有施者与行人解之,故路人号为歇马杯”。另一条讲的是远在南方的广州,据《岭表录异》记载:“广州人多好酒,晚市散,男儿女人倒载者,日有二三十辈。生酒行郎,两面罗列皆是女人,招呼鄙夫,先令尝酒。盎上白瓷瓯谓之𤭇,一𤭇三文。不持一钱,来去尝酒致醉者,当垆妪但笑弄而已。”根据这一南一北的二条史料,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炎热的夏天或寒冷的冬天,那些赶路的游子们渴了,就能在路边随处买到酒浆解渴;而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到晚上出去散步,也可以在市场上随意喝到美酒。晚市结束,醉倒在地上的男女们竟达二三十人。这种情景告诉我们,在这一时期由于酒的低度数和含有甜味,使它既具有刺激性同时又具有很重要的解渴功能,因此才能在饮食乃至社会生活中起着十分广泛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