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
①“邻国烽烟相望”至“车轨不结于千里之外”四句:语本《老子•八十章》“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死,不相往来”演化而来。烽烟,古代边境烽火台报警之烟,亦借指战争。
②浇风:浮薄的社会风气。
③淳朴:敦厚质朴。
④櫽括(yǐn kuò):亦作“櫽栝”。本指用以矫正弯曲竹木等使之平直或成型的工具。亦泛指矫正。但在本篇这里引申谓狡诈善辩。
⑤徐:指西周至春秋时期的徐国。该诸侯国位于今江苏泗洪南。据《后汉书•东夷传》记载:徐国之"偃王仁而无权,不忍斗其人",后为楚国所灭。
⑥邱墟:废墟;荒地。
⑦达奥知微:通达事物之奥妙,知晓其发展变化的隐微征兆。
⑧原事:指事物的原本面貌。
⑨忠实不真:清钱熙祚校注云:“张刻本‘真’作‘明’。文澜阁本作‘忠直不伸’。”句义谓忠厚诚挚的品质不够真切。
⑩鬼谷先生:相传战国时期楚国人。姓名无考,因其隐于鬼谷(位于今河南登封东)地方,而自号“鬼谷先生”。他长于养性持身和纵横捭阖之术。今传本《鬼谷子》一书,旧题周楚鬼谷子撰。
⑪《捭阖》、《揣摩》、《飞箝》、《抵巇》:皆为《鬼谷子》一书的篇名。捭阖(bǎi hé),义犹开合,专讲分化拉拢的游说之术。揣摩,专讲揣情摩意以使游说投其本旨。飞箝,专讲如何用虚言假语以套取对方实情而挟持其同于我。抵巇(—xī),专讲如何抵御敌人乘我之隙。
⑫苏秦:战国时期纵横家。字季子,东周洛阳(位于今河南洛阳东)人。曾任齐相,主张六国联合攻秦。
⑬张仪(?—前310年):战国时期纵横家。《史记》本传称其“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曾任秦相,游说各国与秦连横,以瓦解齐楚联盟。
⑭礼乐:指礼仪和音乐。古代帝王用礼乐为手段以求达到尊卑有序、远近和合的统治目的。
⑮诗书:本篇这里指《诗经》和《尚书》。亦泛指书籍。
⑯经传(—zhuàn):儒家典籍的经和传的统称。传,是具体阐释经文的著作。
⑰子史:子,指先秦诸子百家的著作,后世图书四部分类法(即经、史、子、集四部)中的第三类。史,则指记述历史的著作,亦即我国古代图书四部分类法中的第二类。
⑱符应:本谓上天所显示的与人事相应的征兆。在本篇这里是谓符合适应之义。
⑲养由:春秋时期楚国大夫养由基的省称。《左传》称其善射能战。相传其百步射柳,能百发百中。
⑳ 逢蒙(páng—):夏朝人,善于射箭。《孟子•离娄下》称其曾“学射于羿(羿为夏代东夷族有穷氏部落首领),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超过自己),于是杀羿。”
㉑罝罦(jū fú):泛指捕鸟兽的网。
㉒罹(lí):遭难。这里指鱼兔遭到捕捉。
㉓喙(huì):鸟兽的嘴。原作“会”,于义不通,今从述古堂抄本改。
㉔磔(zhé):截断;割裂。引申谓束缚。
㉕虚其膈:原文颠倒作“膈其虚”,今据述古堂抄本校改。虚,虚空,谓虚悬于空中。膈,肋也。
㉖冲纲而挂目:纲,本指提网的总绳,这里义同“网”。目,对“纲”而言,谓网目,网眼。
㉗奚(xī):这里作疑问词,犹“何”,什么。
㉘子遗(jié yí):遗留;残存。
㉙仁人:指德行高尚的人。
㉚惧:本篇这里谓恐吓;威胁。说见《老子•第七十四章》:“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㉛涯:边际。
㉜辨:这里通“辩”。
㉝师古:谓效法古代。
㉞应今:与“师古”相对,谓顺应当今。
㉟丰赡:丰富;充足。
㊱赒丰:赒(zhōu),周济;救济。丰,富足;富有。
㊲质朴:朴实淳厚。
㊳无间:谓没有间隔,或曰没有阻碍。
㊴无朕:谓没有迹象,或曰没有先兆。
㊵偃:倒伏。草倒伏于风中曰“偃”。
㊶停水:指静止不动的水。
㊷壅:堵塞;阻挡。
㊸“夫道贵制人”至“遵命也”六句:语本《鬼谷子•谋篇》“事贵制人”至“制命也”六句。李筌改“事”为“道”、改“制”为“遵”,十分贴切而重要,特别是“道”字改得好,他从军事哲理层面上,深刻揭示了战争主动权这一指导规律问题。
㊹见:同“现”。谓显现,引申发挥。
㊺觜距:觜(zuǐ),禽鸟的嘴。距,禽鸟的爪甲。
㊻螫虫(shì—):指尾部有毒针可刺人的虫类,如蝎子、各种蜂类。
㊼介虫:指有甲壳的虫类。介,指甲壳。
㊽豸(zhì):本指无足之虫,后亦泛指虫类。
㊾法律:古代多指刑法、律令。
㊿乖:背离,反常,不一致。
○51合:乖的反义词,谓相同,或曰相一致。
○52右:古代以“右”为上、为贵、为高。
○53庆吊:庆贺与吊问,泛指喜事与丧事。
○54测隐探心:谓窥测隐秘探求心理。
○55伯王:霸王。伯,这里通“霸”。
[译文]
经典上说:古代时候,毗邻国家边防报警的烽烟可以相互望见,鸡鸣狗叫之声可以相互听到,然而人们彼此的足迹却不曾踏进别国的境内,车辆行进的轨迹也不曾留在千里之外。各国依靠道义求得生存,依靠德行稳定形势,百姓因此而安居乐业。
到了后代,浮薄的社会风气兴起,敦厚质朴的风气消失了,权术和智谋被运用,而欺骗和狡诈也就随之出现,邻国之间在交往中相互使用间谍,合纵连横的外交事务则用狡诈善辩的人来担任。在此形势下,徐国的偃王仍然固守仁义之道,结果被楚国灭亡,国家变成废墟:鲁国因为仍然尊崇儒家和墨家学说,国家也遭到了灭亡如果不通晓权术和智谋的深奥精微之理,就不能抵御敌人的进攻;不劳心苦思地研究问题,就不能探究事物的本来面目:不全面考察事情的真伪,就不能成就功名;军事才能和智谋不够精明,就不能用兵打仗;忠厚诚挚的品质不够真切,就不能知人善任。所以,鬼谷先生曾撰述了《捭阖》、《揣摩》、《飞箝》、《抵巇》等篇章,用它来教导苏秦、张仪,让他们游说于六国之间,以探察各诸侯国的内心奥秘。于是,探心之术便从此流行开来。
大凡采用探心之术的人,首先要用道德、仁义、礼乐、忠信、诗书、经传、子史、谋略、成败等各方面内容混杂在一起加以说教,包罗各种问题,用以澄清被探者的思想,平静被探者的心志,从而观察出被探者的内心情况:喜爱什么,厌恶什么,远离什么,接近什么,然后顺应其欲望来攻取其人。暗地里那样考虑而表面上却这样显露出来,你这里用虚言假语去探问他,他那里却是真心实意来回答,这样,便可根据其心理而观察他的容颜表情,倾听其声音而考察他的词义表达;如果被探者所说的话不符合需要时,就反过来发问探求,那么,符合需要的情况一定会表露出来。既然已经掌握了他的心理,再反过来观察他的意向,这样,就能使被探者的回答与所需要的完全符合而无二致,就像用胶和漆把他粘起来一样,不会使其反复变化。如同养由基操弓射箭、逢蒙持箭疾发一样,百发而无不中靶心之理;这正像设置罗网捕捉鱼兔一样,迫使其张开嘴,束住其腰,使其两肋悬空。这样,它们必定死命撞网而被牢牢地套在网眼上,哪里会有一个漏网逃脱的呢?
凡是探察仁德之人的内心,一定要以诚信相待,而不要用财物贿赂的办法;探察勇敢之人的内心,一定要以信义相待,而不要用畏惧威胁的办法;探察智谋之人的内心,一定要以忠诚相待,而不要用诡诈欺骗的办法;探察愚朴之人的内心,一定要以欺哄蒙蔽的手段,而不要用讲明真相的办法;探察不好之人的内心,一定要以畏惧威胁的手段,而不要用通常待人的办法;探察贪财之人的内心,一定要以财物贿赂的手段,而不要用清正廉洁的办法。
凡是同智谋之士交谈,要依靠广博的知识,人的智谋是有限的,而广博的知识是无限的,因此,智谋之士就不可能测究知识广博之人;同知识广博之士交谈,要依靠善辩的能力,广博知识者是师法古人,而能言善辩者却适应现实需要,因此,知识广博之士就不可能应付能言善辩之人;同地位高贵的人交谈,要依靠有力的权势,尊贵的人所处地位虽高,而权势却可以制约高位,因此,地位高贵的人就不可能禁制权势之士;同家财富有的人交谈,要依靠珍奇的宝物,富有者积累的是财富,而珍奇宝物是更为宝贵的,因此,财富就不足以换取珍奇的宝物;同生活贫困的人交谈,要依靠物质利益,贫困的人缺乏的是财物,而物质利益可以使人富裕,因此贫困的人是不可能周济富有的人;同地位卑贱的人交谈,要依靠谦逊礼让,卑贱人所处地位低下,而谦逊礼让是自降身份,因此,卑贱的人就不可能与谦让之人同日而语;同勇敢凶猛的人交谈,要依靠英勇果敢,勇猛的人只是无所畏惧,而英勇果敢乃是刚强果决,因此,勇猛的人就不可能慑服刚强果决的人;同愚钝笨拙的人交谈,要依靠思维敏锐,愚笨的人本质淳朴,而思维敏锐的人必定聪明,因此,淳朴的人就不可能察觉聪明的人。以上所讲的与八种不同人的交谈方法,从根本上说都是同一个道理,只是末枝细节上的表象各不相同罢了。所谓同一个道理,是说投其所好而让人们喜欢听从;所谓表象各不相同,是说让人们听了不同内容的交谈,并不晓得其真实用意。这样、被探察的人就不能揣测探察者的知识是深是浅,而探察者却能得以出无阻碍、入无征兆,独往而独来,或采取合纵之谋,或采取连横之策,就像狂风吹倒枯草一样,让它向东倒就向东倒,让它向西倒就向西倒;又像疏导静止不动的湖水一样,掘开堤坝水就流淌,堵塞堤坝水就停流。这样,所行之谋略还用担心不能成功吗?
用兵打仗的规律,最重要的在于控制住敌人,而不在于被敌人所控制;控制住了敌人,就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被敌人所控制了,就只能俯首听命而任敌人所摆布。控制敌人的规则方法,就是避开敌人的长处,而攻击敌人的短处;发挥自己的长处,而隐蔽自己的短处。所以,野兽发动攻击时,必先张牙舞爪;猛禽发动攻击时,必先张口伸爪;螫虫发动攻击时,必然以尾毒刺人;甲虫发动攻击时,必然依靠其甲壳。鸟兽虫豸类动物尚且知道利用其自身的长处来制服他物,更何况是有智谋的人呢!
对于喜欢谈论道德的人,一定要以仁义之理折服他;对于喜欢谈论儒墨学说的人,一定要以合纵连横之策驾驭他;对于喜欢谈论刑法律令的人,一定要以权谋术略挫败他。这种人开始时必然与你的意愿相违背,而最终却能使他与你的意愿相符合,这就如同拔掉野兽的牙齿,砍掉动物的犄角一样,结果使他不能高出于我之上。然后,再慢慢地用一些喜庆或悲哀的话语使其心情或喜或忧,使其心志不定六神无主。长生、安乐、富贵、尊荣、声色、喜悦,这些都属于喜庆的吉利话,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刑戮、诛罚,这些都属于悲哀的不吉利话。同地位尊贵的人谈话,说不吉利的话,就会使他悲哀;同地位卑贱的人谈话,说吉利的话,就会使他喜悦。投合他的心志,逢迎他的意愿,或以喜悦之话,或以悲哀之语,用这种方法以达到惑乱其心志的目的。内心情感发生变化的,外形表现也将随之变化。因此,通常可以根据人的外形表现的变化来观察其内心隐藏着的东西,这就是人们所常说的窥测隐秘、探究内心的方法技巧。虽有先王的道德、圣贤的方术,而没有测隐探心之术的人,也是不足以成就霸王之功业的。
[解说]
本篇李筌以《数有探心》为篇题,旨在论述如何运用各种不同内容的“探心之术”,摸清和掌握不同敌人的真实情况问题。数者,这里表数量,意谓多种多样或曰各种各样。探心,顾名思义,谓探察敌人的内心企图。古人以“心”为思维器官,如《孟子•告子上》所云“心之官则思”,故后世沿用为大脑的代称。本篇所说的“探心”,实质是讲探察和了解敌人的思想意图的问题。通观全篇,作者李筌着重阐述了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作者首先详细追述了“探心之术”产生的社会历史背景。
李筌本着道家始祖老子的学说,指出:古代时候,邻国之间虽然烽烟相望、鸡犬之声相闻,但彼此之间不相往来(详见《老子•第八十章》),社会处于“以道存生,以德安形,人乐其居”的淳朴自然的封闭状态。但当社会发展到了"浇风起而淳朴散,权智用而谲诈生”的后世,邻国在交往中竟然相互使用间谍,处理外交事务任意使用狡诈善辩之人。作者李筌认为,在此形势下,如果再单纯“以道存生,以德安形”的话,那么,就难免重蹈“徐守仁义,社稷邱墟;鲁尊儒墨,宗庙泯灭”的覆辙。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知识水平和认识能力亦须相应发展,因为“非达奥知微,不能御敌;不劳心苦思,不能原事;不悉见情伪,不能成名;材智不明,不能用兵;忠实不真,不能知人。”所以,到了战国时期,鬼谷先生为了适应“权智用而谲诈生”这一时代特点的需要,便著书立说,撰写了《鬼谷子》一书,用以教导诸如苏秦、张仪等辈,让他们游说于诸国之间,以探察各国诸侯的内心奥秘和思想意图。于是,“探心之术”便从此广泛流传起来。应当说,李筌所论“探心之术”的产生与形成过程,这大体上是符合历史的实际情况的。显而易见,“探心之术”的产生与形成,乃是社会发展的进步和战争实践的需要的历史产物。
第二,阐明了“探心者”所应具备的条件以及运用“探心之术”应当注意掌握的原则和方法。
李筌认为,要想摸清被探察对象的内心奥秘与思想意图,负有探心任务的人,必须要具备两个重要条件:一要自身具备广博的知识和能言善辩的思辨能力。唯其如此,才能在实施探心过程中,“以道德、仁义、礼乐、忠信、诗书、经传、子史、谋略、成败”等各种内容的知识“浑而杂说,包而罗之”,向被探对象进行说教和探察,从而达到“澄其心,静其志,伺人之情”,摸清被探对象的心志与爱恶之目的。二要善于运用各种内容与技巧的“探心之术”对被探者进行深入探察。作者李筌在本篇所论“探心之术”的原则和方法技巧,主要有以下三点:其一,运用“阴虑阳发”的原则方法,以求得“此虚言而往,彼实心而来”的探心效果。然后,再“因其心,察其容,听其声,考其辞”,以此来判断被探者的外在表象与内心所想是否相合,如有不合,再从反面而求之,从而达成“既得其心,反射其意,符应不失,契合无二”,最终摸清被探对象的真实情况和内心企图。其二,对不同对象要采用不同的探心内容和方法。例如,探“仁人”之心,“必以信,勿以财”;探“勇士”之心,“必以义,勿以惧”;探“智士”之心,“必以忠,勿以欺”,等等。又如,与“智者”交谈,要“依于博”,因为“智有涯而博无涯,则智不可以测博”,而博却可以测得智者的真实情况。与“博者”交谈,要“依于辨”,因为“博师古而辨应今,则博不可以应辨”,而辨却可以应博且能摸清被探者的内心奥秘,等等。李筌认为,探心者只有以广博的知识和恰当的技巧方法,才能探明智者、博者、贵者、富者、贫者、贱者、勇者、愚者八类被探者的内心奥秘和思想意图。作者强调指出:“此八者皆本同其道,而末异其表。同其道,人所欲听;异其表,听而不晓。”因此,被探对象就无法测明探心者知识的深浅广狭,而探心者却能得以“出无间,入无朕,独往而独来。或纵而或横,如偃枯草,使东而东,使西而西;如引停水,决之则流,壅之则止。”从而把被探对象的真实情况和内心企图摸得一清二楚。李筌坚定地认为,倘若探心效果达到如此程度的时候,那么,“谋何患乎不从哉?”(意思是说:所行之谋略还担心不能成功吗?)应当说,作者此一结论是正确的。其三,要善于透过人的外在表象探察其内在本质。李筌已经初步认识到,人的内心情感意识与外形表象二者互为表里的统一性的这一特点,提出了“情变于内者,形变于外”的颇具辩证道理的科学命题,并据此主张看人看事都要“常以所见而观其所隐”,即透过外部“所见”现象,去分析认识其“所隐”于内里的本质问题。李筌把这称作是“测隐探心之术”,认为,国君如果缺少此一“测隐探心之术”的话,即便是具“有先王之道,圣智之术”,也是“不足以成伯王(霸王)之业”的。李筌这种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思维理念,是完全符合辩证唯物论的规律的。这是非常难能可贵和值得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