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以来,因为道家学术思想的盛行,于是法家、阴阳家、杂家等思想,也都托足道家门庭,依草附木而欣欣向荣,及其流弊所致,便造成西汉阴阳家的五德终始,以及谶纬(乩祥)的迷信风气。王莽的叛乱、光武的中兴、汉末三国的局面,无一不在谶纬的观念中而构成政治治乱的心理因素。因而有汉末道家的隐士思想,与墨家变相的游侠思想结合,产生道教的雏形,便与佛教学说互相推排,而又互相融化。
同时两汉学术思想,自经汉武帝与董仲舒辈的提倡,“罢黜百家,一尊于儒”,使孔、孟、荀以来之儒家思想,一变而为两汉经师儒家的天下,于是训诂、注疏与各主一家的传经风气,弥漫朝野,由学术思想的权威经师、博士,与选举孝廉、拔用贤良方正的制度互相交错,而造成东汉后期的世家阀阅(门第)的弊端,以致形成党锢之祸,使学术思想与政治因素,互为表里而促成政治社会的乱源。
汉初承战国与秦室的变乱,文化学术凋敝已尽,西汉传经与注疏的工作,实在甚为重要。但自东汉末期,注疏传经,已经流于支离烦琐,借此从事学问而博取功名,则为唯一工具,如要真实寻出天人文化思想的奥义,已如强弩之末,势已不能透过纸背了。所以两汉学术,一到三国阶段,便相当空泛而黯淡,恰在这个时期,佛教学术思想,挟新颖玄奥的哲学,源源输入,因此而形成魏晋南北朝学术思想的形态。
关于魏晋南北朝文化的颓废与新运,一般多归过于三玄之学的勃兴与清谈风气的腐败。其实,如果了解两汉历史文化的演变,对三玄之学与清谈兴起的原因,就不会诿过于少数读书人,如何晏、王弼之流了。
在中国历史上领导学术思想的转变,少数有识之士,固然可以开创风气,但真实形成力量的,仍然属于实际政治中的领导人物。孔子推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固然如此,后世领导方向的正确与否,还是不能例外。初唐君臣,领导学术思想,而启发佛、道两教。宋初君臣,领导儒家而产生理学,后来明、清两代,无一而不如此,所以说学术风气的转移,在于一二人者,绝不是少数坐议立谈、空言之士可以做得到的。
总之,魏晋三玄之学与清谈风气的形成,它的偏向,既不是老庄思想的罪过,也不是佛学般若谈空说妙的错误。细读历史,便知是受魏武(曹操)父子(曹丕、曹植)的文学情调所影响。何晏、王弼都是少年贵族,恃宠气骄,既不能从事洁静精微的学问,又不能做疏通知远的功夫,而以老庄思想的风流外表,互为三玄注解。那是文学的、哲学的必然结果,所以从纯粹的哲学立场看魏晋南北朝的思想,除了佛学以外,所谓三玄之学,只是文学的哲学而已。由玄学再变而有清谈的风气,由清谈而造成无用之用,置天下国家事于风花雪月之间,那是势所必然的结果。
佛教的文化贡献
佛教学术思想,又由于两晋、南北朝西陲氏族的崛起,互相争霸而入主中原,于是推波助澜而使佛学东来的洪流,源源不绝,因而奠定隋唐之间中国佛教,与中国佛学成长的根基。或有认为南北朝间佛学的输入,是凭借西陲氏族的武力入侵而注入,等于清朝末期西方宗教向中国的传教情形一样。这个问题,在中国历史资料上,非常明白,不可混为一谈。
事实上,南北朝之间西陲氏族的入侵,因为他们文化根基过于浅薄,本来便毫无文化思想可言,与宗教政治更不相干,只是一种盲目的凶顽残贼而已,后来如石赵、姚秦的作为,全赖感染佛教的教化,而稍戢其淫威,如北魏的情形,更因受到佛学的熏陶,而融会接受儒、道两家文化的结果,那是史有明文,毋庸争议了。总之,南北朝的佛学,因为与中国儒、道两家文化的互相融会,奠定隋唐以后中国文化与中国佛学勃兴的阶段。西域来中国的名僧如佛图澄、鸠摩罗什等人,无一不是英睿特出之士,而毕生致力于佛学文化事业,对中国文化思想的贡献,都是功不可泯。
此外,在人物方面,如因译经事业,发明中国的音韵之学,便有以此名家的沈约,因佛学的译述而启发文法,即有著作《文心雕龙》的刘勰,又如云冈石窟与唐代敦煌壁画,以及音乐、诗歌、艺术等的发达,无一不与佛学有关。但必须记得,自东汉以来到隋唐之间,由印度佛教思想吸收成为中国文化的佛学,其间经历艰难困苦,错综复杂的过程,约有四五百年的时间,才形成唐代的文化。温故而知新,现在要谈中西文化的融会贯通,虽然时移势易,加上现代科学工具的发达,但无论如何,也不是在短时期内,或一个世纪中便可望其成就的,所以我们生在这一时期的知识青年,对于当前中国文化的趋势,与自身所负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的责任,更须有所警惕而加倍努力。
佛教勃兴与三教融合
至于隋唐以后,儒、释、道三家学术阵容的形成,当然有其历史背景,远因已如上述,近因则另有新的面目。
由于唐室李氏宗亲,自唐太宗以来,即诏定道教为国教,尊奉李老君为教主,因此而奠定道教在唐代政教上的根基。又因为唐室君臣醉心佛学,故虽尊奉道教,实则佛、道并重,但在人事地位上,略加分别而已。
自初唐,开国将相多数为文中子王通的门人。而王通讲学,对于儒、释、道三家学说思想,择其善者而从之,素来不分畛域。因此,一般读书人,号称儒者的知识分子,多已有儒、佛不分,儒、道无别的学术思想。即使如中唐以后,一位得力于墨家,而以文章名世,号称为儒家正统的韩愈,虽闹过史称“排佛”的大事,其实,还是后人正反双方的渲染过度。细读韩愈排佛的文章与历史的事实,他当时只是对佛教制度与某一类佛教徒的不满,并非对佛学本身多有攻击。
而且自韩愈以后,直到宋、元、明、清几代理学家们的儒者,排斥佛教最有力的理由,就是说它废弃伦常,无父无君的出家制度。此外,少数有关佛学的批评,到底都是门外汉的外行话,无足轻重。如从深入的角度来看,韩愈排佛,于佛教毫无损失,所以当代名僧禅德,极少出来说话。真正打击宗教本身的,往往出于宗教徒的自身,这是古今中外不易的定例,凡为任何宗教的人士,应当深省。
唐代佛学的勃兴,影响中国文化每一部门,直到后世普及日本与东方各国,约有三大原因。由于天下太平,社会安定,佛教人才辈起,创立中国佛学各宗义理,因此而普遍影响唐代的中国文教。因南顿北渐的禅宗风气,普遍宏开,唐代文学与所有文化学术,如蜜入水,如盐加味,随处充满禅意的生机。同时,因百丈禅师创立丛林的寺院制度,使佛教十宗学派,一律托庇宇下,奠定中国佛教与中国佛学的特色而照耀古今中外。因玄奘法师自印度留学回国,翻译佛经事业的影响,以及佛学唯识法相的翻译完成,使中国文化中的宗教哲学思想,确立逻辑的思维体系。因此而与儒、道两家,左右逢源,互相吞吐诸子百家之长,而构成中国文化三大巨流的特质。
佛法到了中国以后,到了禅宗这里,剥掉了一切宗教外衣,赤裸裸地用中国文化来表达,一句经典一句佛都拿掉了,这是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特别之处。唐代的中国文化影响了世界。现在大家常常讲中国文化,我常问大家中国文化是什么?不懂禅,就不懂中国文化,所谓儒家、道家、佛家,三家合一归到禅,它是中国文化学术的一种。
禅宗把一切宗教的外衣都剥掉了,没有宗教的迷信,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指出一切众生个个是佛,如何找出自己生命未生以前的本来功能,直接走这个路线,就是禅。那么,中国从达摩禅师以后,统统走这个路线,从梁武帝以后直到唐代,这一把火就很大了,可以说禅宗几乎影响了全世界。
西方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西方哲学文化史叫黑暗时期,天主教的那个幕拉下来,完全是自己困在教廷里研究神学,所谓现代科学文明的影子都还没有。而在这个时候,整个东方像太阳一样,光芒照遍了全世界,尤其是朝鲜、日本,在禅的整个笼罩之下,也包括我们本土的儒家、道家。从轩辕黄帝开始,渐渐变成诸子百家的学问,因为禅一来,等于诸子百家的文化都是豆浆,还不能变成豆腐,豆浆变豆腐必须靠那个卤水,一点下去变成豆腐了。诸子百家所有文化中心的那一点,就是禅。
这一点,整个东方文化起了大的不同作用,现代科学追求的生命科学、认知科学,包括信息科学都在内。
新思潮的兴衰
物壮则衰,事穷则变,佛学禅宗经晚唐五代以后,它的蜕变与转向,也是文化历史的必然趋势。所以一到宋初,由于开国君臣崇尚孔孟学说,于是读书人士当然是儒家之徒的知识分子,便在有意无意之间,吸收隋唐以后四百年来佛学修养的精神与方法,摇身一变,而产生理学濂、洛、关、闽的门庭。
理学家们讲学的方法与作风,书院制度的规模,无一而不从禅宗形态蜕变的。平心而论,要说宋明理学等于儒家的禅宗,佛教禅宗,例如佛家的儒、道,实在不算过分,但这只是言其形式,如究其实质内容的异同,就大有分别了。
禅宗、理学,经过两宋两三百年的互相推排,及其末流,同时皆趋没落。禅宗有默照(沉默)邪禅及狂禅的混杂,理学有朱、陆“道问学”与“尊德性”的纷争,一逢元朝武力入侵,挟佛教密宗的喇嘛教的卷入,便使亦儒亦佛的两家巨室,就都生出支离破碎的蔓草荆棘了。从此使明代近三百年的文教,笼罩在一片不是狂禅的理学,即是理学的狂禅气象之中。虽然有王阳明创立履践笃实的良知良能的学说,但依违儒、佛之间,毕竟大有问题存在。因此使明末清初的大儒们,讥为“圣人满街走”“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等,确有原因,并非纯属意气用事。清初佛学与禅宗,虽有雍正的再度提倡,但因既定的国策,始终以外崇喇嘛教而羁縻西北边陲,故亦一蹶不振,无能为力了。
总之,由于以上的简述,对于佛学与中国过去文化历史的因缘,大概已可了解其重点了。
(选自《禅宗与道家》《洞山指月》)


第三章 理解中国文化的关键词
先认几个字
我们中国的文字,自远古以来,就不同于其他一些民族的文字。中国字是方块字,它与印度的梵文、埃及上古的象形文字,都以个体图形来表达思维语言的内涵意义。所以到了汉代,便有专门研究文字学的学问,以“六书”来说明中国文字的形成及其用法。所谓“六书”的内容,包括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属于汉学中最出色的“小学”和“训诂”的范围。
那么,我提出读古书须先理解“道”“德”“天”等字,以及“大人”一词是什么意思。这也与汉代文字学的“小学”“训诂”很有相关之处。因为我们要研究从春秋、战国时期以来的诸子百家书籍,尤其是儒、道两家的书,对以上的几个字,用在不同语句、不同篇章里的含义,并不可只做同一意义的理解。否则,很容易把自己的思维意识引入歧途,那就偏差太远了。

“道”字,便有五个不同内涵。
一是道路的道。换言之,一条路,就叫作道。很多古代书上的注解“道者,径路也”,就是这个意思。
二是一个理则,或为一个方法上的原理、原则的浓缩之名词。例如,《易经·系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在医药上的定理,有叫医道,或药物之道。用于政治上的原则,便叫政道。用于军事,叫兵道。又如《孙子》十三篇中所用的一句话:“兵者,诡道也。”甚至自古以来,已经为人们惯用的口头语,所谓“盗亦有道”,或者“天道”“地道”“人道”等的“道”字,都是指有某一个特定法则的道。
三是形而上哲学的代号,如《易经·系传》所说“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是指物理世界、物质世间有形有相的东西;“器”字就是指有形有相的东西。那么,超越于物质或物理的有形有相之上,那个本来体性,那个能为“万象之主”的又是什么东西呢?它是实在唯物的,还是抽象唯心的呢?这是我们自古祖先传统的答案,不是“物”,也不是“心”,心物两样,也还是它的作用现象而已。这无以名之的它,便叫作道。例如《老子》一书,首先提出“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就是从形而上说起。其实,“大学之道”的“道”,也是从形而上而来的理念。
四是讲话的意思,这是古代中原文化习惯的用词,你只要多看看中国古典民间通俗小说,就处处可见,“且听我慢慢道来”,或是“他道”“老婆子道”等,真是随手拈来,多不胜数。
五是在汉魏时期以后,这个“道”字,又变成某一个宗教或某一个学术宗派的最高主旨,或是主义的代号和标志,例如“侠义道”或“五斗米道”等。到了唐代,佛家也用它来做代号,如“道在寻常日用间”。道家更不用说,把它视为唯我道家独有的道了。推而衍之,到了宋代,非常有趣的,在儒家学说学派之外,却另立一“道学”的名词,自以为在“儒学”或“儒林”之外,别有薪传于孔孟心法之外的“道学”的道,岂不奇而怪哉!

我们现代人,一看到“德”字,很自然地就会联想到“道德”,而且毫无疑问地,“道德”就是代表好人,不好的,便叫他“缺德”。其实,把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是汉魏以后,渐渐变成口语的习惯,尤其是从唐代开始,把《老子》一书称作《道德经》。因此,道德便成为人格行为最普通又是最高的标准了。但是,根据传统的五经文化,又有另一种解释,“德者,得也”。这是指已经达到某一种行为目的,便叫德。根据《尚书·皋陶谟》篇中的定义,共有九德——九种行为的标准:“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在《尚书·洪范》篇中,另外说到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在《周礼·地官》篇中,又有讲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
另外有关“德”字,在魏晋以后,因为佛教、佛学的普及,提倡“布施”,教导人们必须将自己所有,尽心施放恩惠,给予众生,这样才有修行的功绩基础。由此采用《礼记》上一个同义词,叫作“功德”。后代人们有时讲到“德”字,就惯性地与“功德”一词连在一起,所以附带说明,以便大家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