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师儒之道的礼、乐遗风,到了春秋时期,只有周公后嗣的鲁国,大体上还保有周礼文化儒术的规模。所以便有出生在鲁国的孔子,起而祖述王道遗制的精神,“删诗书,定礼乐”,传述德行之道和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相结合,保留兼备师儒为一的教化,作为后世的准则。孔门弟子如颜渊、曾参,传承了孔门以道兼艺的精神;至于子游、子夏等人则稍有不同,是以文艺兼道为主。因此,春秋末期,在鲁定公、鲁哀公(公元前509—公元前468年)时期的鲁国,还保留儒术最为淳朴的风气。这个时期,也就是后世认为儒家学术思想突出成家的主要时期。
秦汉阶段
战国开始,除孟子以外,由儒家衍出的如荀子儒术,便大大不同于曾子、子思传承的道贯。且在由孔子所订定的六经(诗、书、易、礼、乐、春秋)的传授上,也各自主守师承,显现了分歧。到了秦始皇统一天下,用荀子的弟子李斯为相,建立以法治为主的政权,至此完全舍弃周鲁儒家的典范。因此在秦、汉交替的七十年间,所谓儒家经世之学几乎命如悬丝,虽不绝,但如缕。
刘汉兴起初期,旧史所称誉的文景之治,它的文化政治精神,大体上是以黄(黄帝)老(老子)的道家思想和刑名(法治)相掺杂为主体。传到汉武帝时代,才有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势出现。如果站在现代思维,评论汉武帝时代的文化历史演变,对于“罢黜百家”之学的得失成败,实在难下定论。但自汉武帝到汉宣帝以后,汉朝政权政府中公、卿、大夫、士、吏等各阶层的人才,大致来讲,确实多是文学彬彬之士,蔚成一代风规。
东汉以后,号称有儒生数万人,对五经章句训诂的学问反而愈来愈疏懒。一般所谓的高名善士,不但不能以周、孔之学致君于尧舜,更不能感化皇帝背后的一群太监。在朝廷中的有学之士,因为厌恶太监们的擅权和专横,这一班自命为君子的儒生,非但不能如君子般周而不比,反而如小人般比而不周,结成党派,与太监们竞斗权力。在历史上首度出现东汉特出的党祸,终使刘汉政权陷于衰落,败亡了事。
但我们在前后汉书中,如能注意儒林的传记,便可知道两汉经师家法和授受的秩序。对于周礼师儒之道的精义,虽然并未达到最高领域,但在当时的名儒大臣们的章疏文辞中所祖述之周、孔法言,对于辅助当时的政治和教化,仍属相当有力。所以历史学家们认为,汉儒“朝秉纲常,士敦名节,拯衰销逆,多历年所,则周鲁儒学之效也”。这些评语虽是秉笔写史的儒家们的主观之言,在儒言儒,大致也是事实,无可厚非。
玄佛的激荡
到了魏晋时期,因受汉末儒学空疏迂阔的刺激,学术思想一变,偏向《老子》《庄子》《周易》,三玄之学崛然盛行,儒家经学几乎有衰歇停顿之趋势。尤其自东晋以后,政局演变成南北分治的割据局面,师儒之道的传承也就渐渐发生见解的异同。北魏和南朝的萧梁时期,对于儒家经学的义理注疏,文辞更臻缜密。南方的学者喜新厌旧;而北方的学者却守旧而疑新,甚至还讥诮南方的学者标新多伪。在此时期,由印度传入中国的大小乘佛学布译新知,与三玄之学互相合拍,成为魏晋南北朝文化吸收并融会新知的特色,姑不具论。
隋唐之际,承接魏晋南北朝两百余年儒、佛、道三家之学互相掺杂的开放思想,学问主流从儒学的六艺转变成以文艺为胜场。文章诗赋,别开生面,除了孔颖达的《五经正义》汇成巨著之外,师儒之道的精义、专家传经的风气,在此时几乎绝响。李唐约三百年间的文运,既有雄浑潇洒的豪气,亦不乏风流倜傥的韵致。其实,都是禅道与文艺相仍的天下。
中唐以后,名臣学士为了政见的异同而兴意气之争,关于师儒之道的经义,在学术上并无特别的创见。如李德裕和牛僧孺的朋党之争,无非是文人学士在政治上的意气用事,以致祸延朝野。直到唐末五代八十年间,高明之士大多厌倦时势,不逃于禅,即归于道。
理学的兴起
宋初名臣以师儒之道自任,形成相权与君权之间分庭抗礼的气节。似宋朝如此尊重师儒之道的形迹,前迈汉、唐,后至元、明、清三朝,亦皆所不及。由此开启濂(周敦颐)、洛(程颐、程颢)、关(张载)、闽(朱熹)四派五子的理学儒宗。他们专事阐发心性的微言,自称继承孔、孟心法,推排佛、老学说,后世的师儒名教从此专守程朱章注,认为即是周、孔的绝学。尤有甚者,宋史也变易了汉书、唐书的成式,别立道学与儒林的分类传记,借此标榜宋代的道学方是孔、孟、颜、曾师儒之道的真髓。
其实所谓儒林,只是文学辞章之士,还不及子游、子夏之辈于万一,实在是一大出格现象。因此积成北宋时期君子攻君子、名臣攻名臣的著名党争,形成洛党、蜀党、朔党等的异见,造成元祐党祸的巨变,足为历史的殷鉴。南宋末期,权臣名相又起而打击道学,指为伪学,以学术意气的主观成见作为政治斗争的戈矛,自相内讧,终使宋室由文弱而至于灭亡,尤为可叹!
但在两宋三百年间,割据北方立国的辽、金、元,乃至与宋室相终始的西夏等国,其政教规模,大体上还是遵守孔孟遗教。只是北方学者,大多援儒入于佛、道,或以佛、道糅入儒学,别树风格。更有视宋儒理学并未彻知儒宗因而颇有异议者。唯一般研究文化学术史者,大多忽略此一史实。
明清的儒林
元、明之间,儒学承先启后,应是受到南宋末期金华、永嘉事功学派的启发。而后继起的河东薛敬轩、姚江王阳明,门庭分立,递相兴替,但始终不脱宋儒朱熹的“道问学”与陆象山“尊德性”两者的藩篱。
明代文化唯一特点,即是百家争出,模拟禅宗的公案语录,开创儒家学案的著作,对于经义家法,完全寂默无闻。自嘉靖到神宗以后,一如东汉末代,大臣学士起而与太监争权,终于构成东林党祸的巨变,促使民变与盗贼相结合,以致亡国。
崇尚儒学的清代学者,综合宋、明儒家与汉儒经师而做比类,认为“两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讲学得师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讥而互诮也”。但对明代儒学,又不能不另加公允的论断,因此便说:“揆之周礼,有师无儒,空疏甚矣。然其间台阁风厉(指如张居正等),持正扶危。学士名流,知能激发。虽多私议,或伤国体,然其正道,实拯世心。”(《清史稿·儒林传》)似此两非两是的按语,犹如老吏断狱,先入其罪,而又笔锋一转,为之巧妙开释,真如刀笔吏的含混妙文,令人拍案叫绝。
清朝初建于东北边鄙的满洲,但自建都盛京开始,即知为政之道必须首重儒士,于是起用明末先世流徙东北而归顺旗下的儒生,如范文程、宁完我等辈,为之参照明朝政体,建立规模。范文程是宋代名臣范仲淹之后,文武兼资,入关前后,大致都以儒学正道匡扶王室,敦正人心,为皇太极、顺治、康熙继统初期的三朝重臣。
康熙亲政开始,英年好学,特别重视儒家经说,兼习西洋天文、历数等学,与李光地、熊赐履、魏象枢、张英、方苞等君臣互为师友,尊重周、孔经义,袭用明朝以来的程朱章注取士制度。且在战乱之中,起用前朝归顺敦品励行的儒臣,如汤斌、陆陇其等辈,形成以儒家礼义治天下的一朝吏治,清官循吏辈出。
在民间,隐居不屈的大儒如孙奇逢、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顾炎武等辈,有鉴于明末儒林空疏迂阔的流弊,屏居讲学,以经世之学和师儒之道自任,影响清朝两百余年来用儒家经义的经世之学,改变了宋明理学诸家徒事心性的迂疏理念,转而注重汉学训诂的考据,终使清儒两百余年的经学大有超越汉、唐之势。如阮元所辑的《皇清经解》一千四百卷,凡一百八十三种。咸丰、同治以后,又有王先谦续编一千余卷,二百零九种等,确实蔚为奇观,学者虽穷毕生之力,亦难尽窥细致。至于其重视考据而发展为近代的考古学的先导,其功更不可没。
从顺治开始,经康熙、雍正而到乾隆三代,虽然外示尊重儒家经学、重用敦品励行的儒者以笼络天下士子,但在王室自修内明的心性之道方面,三代皆潜心佛学以配合外用之术。如康熙重译《般若心经》,雍正专志禅宗、整肃佛教,加之乾隆童年即随父亲雍正学禅,后又禅密兼修,而能自译密乘《大威德金刚仪轨》等事,殊非一般儒家学者所能理解。但乾隆对心性之学的精辟,不如父祖两代在事功上的深刻锻炼,故继位以后,流为偏好辞章文艺。虽然如此,亦促使乾、嘉七八十年间的清代文学,大有直追唐宋而过之的风格。
降至道光时期,承平日久,社会风气奢靡,文人学士大多沉酣于风花雪月文辞丽句之间。如著名的词人项鸿祚(莲生)在《忆云词》自序中所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学者诵而悲之,由此可知道光、咸丰之间的文风日变。忧时愤世如龚自珍、魏源等人,有鉴于此,即乘时立说,注重西北蒙藏边防与海防外祸的实用事功论议,激起同侪林则徐烧毁鸦片的丰功伟业。
同治以后,文运再变,清史所誉的中兴名臣曾国藩便是其中翘楚,他用其毕生学术与事功的实践心得,选辑《经史百家杂钞》一书,述而不作,显示其于经世学术的大要。至于曾国藩家书一类的琐言,乃其余事而已。
近代的转折
在此际,海运已开,清末学者所谓的九州万国知识已渐启其蒙。于是光绪、宣统之间,便有忧时之士如南海康有为、梁启超等辈,以儒学经义而吸收西洋文化中的政学理念,用其所长的《春秋公羊传》主旨,提倡尊王师夷的维新学说,风靡一时。虽然康、梁在清末民初的大革命时期偏执保皇主张,舍此是非不论,即以康有为掺入西方政学理念而著作的《大同书》,却对民初各党派革命志士的思想启迪颇大。这是现代历史文化演变的事实,不可因其人其事而废其言。
与此同时,留学欧美的名儒严几道与辜鸿铭,皆能精通中国与西洋诸家学说而终归于儒。但限于时势,人皆等闲视之。今取其有关言论以资反思,如云:“(严几道)以为自由、平等、权利诸说,由之未尝无利,脱靡所折衷,则流荡放佚,害且不可胜言,常于广众中陈之……举中外治术学理,靡不究极原委,抉其失得,证明而会通之。精欧西文字,所译书以瑰辞达奥旨。”“(辜鸿铭)论学以正谊明道为归。尝谓:欧美主强权,务其外者也;中国主礼教(指《礼记》等经义之学),修其内者也。又谓:近人欲以欧美政学变中国,是乱中国也。异日世界之争必烈,微中国礼教不能弭此祸也。”
至于推翻清朝、成立民国以后,直到现在八十余年间的变故,儒家经义与孔孟治国平天下的学术理念,几乎已随三千年的历史陈迹而消失无遗。
二十世纪中期以来,由于工商与精密科技的发达,货币金融的洪波巨浪,几乎淹没了人文学术思想的潮流。其间虽有少数对中国固有文化的多情学者综合新知,倡说新儒学,志为中流砥柱,实已无异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可谓名存而实亡。但其抱残守缺之精神、待时而兴之志向,诚可嘉赏。
(选自《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
道家的学问与影响
综罗百代 广博精微
讲到中国文化,在春秋、战国前后,便包括诸子百家所有的学术思想,由战国末期到秦、汉之间,作为代表而足以影响上下社会各阶层的,应该算是儒、道、墨三家,到隋、唐以后,便以儒、佛、道为代表。这个观念,我要再三反复说明的理由,就是希望讲中国文化,不要偏废,更不要弄错方向。
最能代表道家思想的是老子,他所著《老子》(到了唐玄宗时代,又尊称它为《道德经》)一书。最能代表道家思想,最有系统,有最具体的叙述。而阐扬、诠解老子最清楚正确的,发扬道家思想最透彻的,则是庄子。庄周所著《庄子》一书,唐玄宗时代又尊称它为《南华经》。其中所论辩的道理,在政治、军事、教育、经济等各方面,都可致用。它对历史人物的建功立业乃至对个人修养——修道、养气,以及立身、处世等,都有大用处。
这不止是指《庄子》的内七篇而已,事实上,几千年来,历代所偷偷运用庄子的学术,都取《外篇》和《杂篇》中的精华。因此,真正把五千年来中国文化,发挥得光辉灿烂的,亦就是道家的老庄之学,尤其是《庄子》的《外篇》与《杂篇》部分最多。
现代人对道家的观念,是汉、唐以后的人所持的观念。在秦、汉以前,现在所谓的“道家”与孔孟之学的所谓“儒家”,原本没有分开的,统统是一个“道”字。而这一个“道”字,代表了中国的宗教观,也代表了中国的哲学——包括人生哲学、政治哲学、军事哲学、经济哲学,乃至一切种种哲学,都含在此一“道”字中。
清代乾隆年间,主编《四库全书》的著名学者纪晓岚曾经说过:“世间的道理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中说尽,现在如再著述,仍超不过古人的范围,又何必再多著述。”所以纪晓岚一生之中,从不著书,只是编书——整理前人的典籍,将中国文化做系统的分类,以便于后来的学者们学习,他自己的著作只有《阅微草堂笔记》一册而已。就因为他倚此一态度而为学,自然地读书非常多,了解得亦较他人深刻而正确。他对道家的学术,就下了八个字的评语:“综罗百代,广博精微。”意思是说,道家的文化思想,包括了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整个文化。“广博”是包罗众多;“精微”是精细到极点,微妙到不可思议的境界。
但是,道家的流弊也很大,画符念咒、吞刀吐火之术,都变成了道家的文化,更有阴阳、风水、看相、算命、医药、武功等,几乎无一不包括在内,都属于道家的学术。所以虽是“综罗百代,广博精微”,也因之产生了流弊。
拨乱反正
提到我们的历史文化,所谓魏晋南北朝这一阶段,正是《易经》《老子》《庄子》“三玄”之学最流行的时代。但是,这个时代的历史背景,是一个变动不安、非常混乱,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最衰败的两百多年。可是在哲学思想方面,由于知识分子的高谈阔论,也提升到极点。于是有人说,“三玄”之学,是衰乱之书,因为每到一个衰乱的时代,“三玄”之学就会特别受人欢迎。这是因为在动乱不安中,人们的精神失去寄托,便希望从这方面找到一条出路。
其实,并不一定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凡是对任何一样东西,立场不同,观点就两样。自己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印象就各异。我们看中国历史,汉、唐、宋、元、明、清开基立业的鼎盛时期,都是由“三玄”之学出来用世。而且在中国历史文化上,有一个不易的法则,每当时代变乱到极点,无可救药时,出来“拨乱反正”的人物,都是道家人物。不过,他们有他们的一贯作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帮助人家打好天下,成功了,或在私人事业上帮助别人发财,当上了老板,然后自己飘然而去。如商汤时的伊尹、傅说,周朝开国时的姜太公,春秋战国时期的范蠡,汉朝开国时的张良、陈平,三国时的诸葛亮,都是道家人物。姜太公与范蠡,完全做到了“功成,名遂,身退”的“天之道”。张良则差一点,最后欲退而不能,本事不算大。至于诸葛亮,他的立身处世,完全是儒家的态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恰如其分。次如唐代的魏徵、明代的刘伯温、清朝的范文程等,还有许多不可知、不可数的道家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