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还有一句话:“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代读书人为自己读书,为什么为自己读书?为自己的兴趣。我当年读书,的确是为自己的兴趣读书。现在读书不同了,为别人读书,为家庭读书,为父母读书,为社会读书,为求职业而读书。这个差得很远了。
曾子受孔子的教导,著了一本书叫《大学》。大学是大人之学、成人之学,就是讲身心修养,这是中国教育的基本。我常说我们这一百年来,教育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究竟想把我们的孩子教成什么样子?没有一个方向、没有一个目标,方法也有问题,所以我们要重新思考。像《大学》这一篇,就确定了中国教育的目的和方法。什么是教育的目的?就是教做人。做人从什么开始?从心性修养开始,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要问你们,现在教育的目的是什么?第一个来的同学说:老师你这个还要问。我说我们教育的目的在“考”,一路考试考到底。小学考中学,中学考大学,大学考留学,留学考出去了以后回来考考公务员,三年一大考,一年一小考,一路考到底,退休了以后是不是还要考,我不知道了。
所以我们非常感叹,美国教育的目的是生活;我们中国文化,过去几千年来,始终把“成己成人”为教育的目的。至于人做成了以后,你该当皇帝你去做皇帝,或去挑葱卖蒜,那是职业的不同,人品是平等的。我们现在的教育,西方东方混乱了,只教知识,教技能,教育为了生活,为了技能,不管人格养成,这个教育混乱了。
我们中国几千年教育的目的,不是谋生,是教我们做一个人,职业技术则是另外学的。而且教育从胎教开始,家教最重要,然后才是跟先生学习。人格教育、学问修养是贯穿一生的。所以除了政治、财富力量以外,还有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品格修养,作为社会人心的中流砥柱。不像现在家庭和学校的教育,乃至整个社会的教育观念,专门为了职业,为了赚钱,基本人格养成教育都没有。人如果做不好,你讲什么民主、科学、自由、法治、人治、德治、集权,乃至信用、环保、团结、和谐等?理想都很好,可是没办法做到,因为事情是人做的。
譬如孟子的话“(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告诉我们一个读书人、知识分子,如果倒霉,就把自己照管好就行了,不管外面的事。至于职业做什么都可以,职业跟学问根本是分开的。学问则是一生的事,学问不是知识,做人做事都是学问。“达则兼善天下”,如果有机会叫你出来做事呢,那就不是为个人,而是把自己贡献出去,为整个社会国家做贡献。不像现在,读个书,就想到学哪一科最好,做什么待遇比较高,有前途。这完全是商业行为,不是教育行为。那何必去读书呢?学技术多好呢,学一个好的技术赚钱就更快。
像《朱子治家格言》,是我们当年必读之书,这个朱子是明末的朱柏庐先生。到现在几十年以后,想起来最后一段的两句话,虽然是很落伍,但很有道理:“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换句话说,读书求学问的目的是什么?志在为圣贤,并不是只为了学技术,找待遇好的工作。为官呢?为官心存国家天下,现在来讲为官是为人民谋福利。中国文化教育的目的,主要是先完成一个人的人格,技能是附带的。所以我们这个文化教育的目的太伟大了,求知识读书是志在圣贤,立志做圣贤,做超人。
中国文化分三道:师道、君道、臣道。师道是超然物外的,所以可以做帝王师;我们称孔子为先圣,也称先师。我说我们有几个老师,除了孔子,还有老子、释迦牟尼,耶稣、穆罕默德是副教授。这些圣贤都是我们的老师,是教育家。师道超越了做领袖、做皇帝的君道和做宰相、做好干部的臣道,这三道本来是合一的。中国文化的教育,就是使你走这三条路,教育家走师道,以师道自居。古礼上,皇帝见到老师要下拜,老师不需要拜皇帝的,师道很了不起。我们想要以教育家、以师道自居,在人格的建立上就要有所不同。像我们喜欢走这个路线,大丈夫不能立功于天地,不能使国家太平,只好走师道的路。
师道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传统文化上的“化民成俗”四个字。“化民成俗”是师道的精神,“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皇帝也必须尊师重道。
我常常给同学们讲,从推翻帝制以后,拿最好的学校来讲,你们知道北大第一名的同学有几位啊?有哪个人知道第一名是谁?清华几十年来的第一名有谁啊?他们做出了什么事业?你们现在看到每个学校毕业的同学,社会上能立足的、事业做得很好的,或者最有钱的,哪个是名大学毕业的啊?不多吧!不要迷信这个了,教育不是这个道理!不管哪一行业,社会上成名的人士,不一定是从很好的学校出来的。这就是性情,他的禀赋问题了。教育只是一个增上缘,我们做老师的尽量帮他、培养他,使他依靠自己的禀赋站起来,这是教育的目的。
(选自《论语别裁》《南怀瑾讲演录:2004—2006》《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列子臆说》《孟子与离娄》)
没有私心的教育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陈亢是孔子的学生,字子禽。子禽曾问子贡:孔子到每个国家,到底是想干政治,还是希望对人家有所贡献?这位同学蛮有意思的,常常对孔子存有怀疑。伯鱼名鲤,是孔子的儿子,鲤的儿子就是写《中庸》的子思。
有一天,子禽拉着孔子的儿子伯鱼,问他道:我们的老师就是你的父亲,他另外有什么秘诀传给你吧?对你有什么与我们不同的教育没有?伯鱼说:没有。但是一件事可告诉你。有一天,我父亲一个人站在那里(这时当然没有同学在旁边,应该是父子间,讲秘密话的时候),我回来,匆匆走过大厅,他看见了叫我过去,问,近来读什么书,有没有研究诗的学问。我对父亲说还没有。我父亲就告诫我,如果不学诗就无法讲话。因此我开始学诗了。
中国古代的诗,包罗万象。研究了诗,知识自然就会渊博,能多了解各种知识,例如对生物界的禽鱼鸟兽之名,多所认识,乃至对科学性的植物、动物,各种知识都能了解而博物。所以孔子告诉伯鱼,不学诗,知识不够渊博,知识不渊博,则不论作文章、说话都不行。
伯鱼接着说:又有一天,我碰到我父亲,他问我学礼没有。我说没有。我父亲就说,一个人不学礼,不懂文化的基本精神,怎么站得起来做人。我听了他老人家教训,就进一步研究“礼”这方面的学问。只听了两点。
伯鱼就这样答复子禽。换句话说,孔子对儿子的教育和对学生的一样,一点没有秘诀和私心。子禽听了伯鱼的话,非常高兴,他说:我只问了一个问题,现在了解了三方面:第一知道学诗的重要,就是知识渊博的重要;第二知道礼的重要,就是文化中心的重要;第三知道孔子真是圣人,没有私心,对自己儿子的教育,和对学生的教育一样。
讲到这里,我想到一个亲身的经历。我一位太老师(老师的老师)张凤篪先生,不但中国学问深,也深通佛学,是很令人敬仰的。佛的精神讲度众生,众生并不专指人,人乃是众生之一,一切有生命的动物,都是众生。我的老师告诉我,这位太老师有很多奇怪的事,他只有一位独子,后来在成都司法界任职。我的老师就问这个儿子,太老师一生的学问,在他看起来有什么特点。他笑笑说:“先严没什么特点。先严视一切众生如儿女,对儿女却视同一切众生。”
他这两句话我始终记得,越想越有味道。他的上一句话随便说还容易,下一句话“对儿女却视同一切众生”更难了。这就是前辈们的教育,爱一切人如爱自己儿女一样,对自己儿女和对一切人一样。我真是心向往之,仰慕这种做法,教育上没有私心。
(选自《论语别裁》)
诗教的修养
“诗三百”,是指中国文学中的《诗经》,是孔子当时集中周朝以来数百年间,各个国家(各个地方单位)的劳人思妇的作品。所谓劳人就是成年不在家,为社会、国家在外奔波,一生劳劳碌碌的人。男女恋爱中,思想感情无法表达、蕴藏在心中的妇女,就是思妇。劳人思妇必有所感慨。各地方、各国家、各时代,每个人内心的思想感情,有时候不可对人说,而用文字记下来,后来又慢慢地流传开了。
孔子把许多资料收集起来,因为它代表了人的思想,可以从中知道社会的趋势到了什么程度,为什么人们要发牢骚?“其所由来者渐矣!”总有个原因的。这个原因要找也不简单,所以孔子把诗集中起来,其中有的可以流传,有的不能流传,必须删掉,所以叫作删诗书,定礼乐。他把中国文化,集中其大成,做一个编辑的工作。对于诗的部分,上下几百年,地区包括那么广,他集中了以后,删除了一部分,精选编出来代表作品三百篇,就是现在流传下来的《诗经》。
孔子晚年,删《诗》《书》,定《礼》《乐》,裁成缀集中国传统文化学术思想的体系,他为什么每每论《诗》,随时随处举出《诗》来,作为论断的证明?秦、汉以后的儒家,为什么一变再变,提到五经,便以《诗经》作为《书》《易》《礼》《春秋》的前奏呢?因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神,从古至今,完全以人文文化为中心,虽然也有宗教思想的成分,但并非如西洋上古原始的文化一样,是完全渊源于神的宗教思想而来的。
人文文化的基础,当然离不开人的思想与感情、身心内外的作用。宗教可以安顿人的思想与感情,使它寄托在永久的遥途,与不可思议的境界里去,得到一个自我安心的功效,纯粹以人文文化为本位。对于宗教思想的信仰,有时也只属情感的作用而已,所以要安排人喜、怒、哀、乐的情绪,必须有一种超越现实,而介乎情感之间的文学艺术的意境,才能使人们的情感与思想,升华到类同宗教的意境,可以超脱现实环境,情绪和思想另有寄托,养成独立而不倚,可以安排自我的天地。
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中,始终强调建立诗教价值的原因,这个特点与特性,确是耀古腾今了。古人标榜“诗礼传家”与“诗书世泽”,但大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关系,就是没有深刻研究诗词境界的价值与妙用。过去,文学上基本修养的诗、词、歌、赋,以及必要深入博古通今的史学与人生基本修养的哲学,乃至琴、棋、书、画等艺术,都是不可分离的全科知识,所以在五六十年以前,中国读书的知识分子差不多成为一个文人,自然也多会作诗填词,只有程度好坏深浅的不同,并无一窍不通的情形。因此过去中国的诗人,与学者、哲学家,或政治家、军事家,很难严格区分,并不像西洋文化中的诗人,完全以诗为生,而不一定要涉及其他学识。
孔子说我整理《诗》三百篇的宗旨在什么地方?“一言以蔽之”——一句话,“思无邪”。人不能没有思想,只要是思想不走歪曲的路,引导走上正路就好,譬如男女之爱。如果做学问的人,男女之爱都不能要,世界上没有这种人。我所接近的,社会上普遍各界的人不少,例如和尚、尼姑、神父、修女,各色各样都有,常常听他们诉说内心的痛苦。我跟他讲:你是人,不是神,不是佛,人有人的问题,硬用思想把它切断,是不可能的。人活着就有思想,凡是思想一定有问题,没有问题就不会思想,孔子的“思无邪”就是对此而言。人的思想一定有问题,不经过文化的教育,不经过严正的教育,不会走上正道,所以他说整理《诗》三百篇的宗旨,就为了“思无邪”。
这里讲文学的境界是为了“点题”,就是把题目的中心抓住,先拿出来。
第一个点题:以现在的话来说,一切政治问题、社会问题只是思想问题。只要使得思想纯正,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们知道,现在整个世界的动乱,是思想问题。所以我在讲哲学的时候,就说今天世界上没有哲学家。学校里所谓的哲学,充其量不过是研究别人的哲学思想而已。尤其是作论文的时候,苏格拉底怎么说,抄一节;孔子怎么说,抄一节。结果抄完了他们的哲学,自己什么都没有,这种哲学只是文凭!
世界上今天需要真正的思想,要融会古今中外,真正产生一个思想。可是,现在不止中国,这是个思想贫乏的时代,所以我们必须发挥自己的文化。
第二个点题:牵涉到人的问题。中国史上,凡是一个大政治家,都是大诗人、大文学家,我常和同学们说,过去人家说我们中国没有哲学,现在知道中国不但有哲学,几乎没有人有资格去研究。因为我们是文哲不分,中国的文学家就是哲学家,哲学家就是文学家,要了解中国哲学思想,必须把中国五千年所有的书都读遍了。西方的学问是专门的,心理学就是心理学,生理学就是生理学,过去中国人做学问要样样懂一点,中国书包括的内容这样多,哪一本没有哲学?哪一样不是哲学?尤其文学更要懂了,甚至样样要懂,才能谈哲学,中国哲学是如此难学。
譬如唐初有首诗,题名《春江花月夜》,有句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与西方人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意思一样,但到了中国人的手里就高明了,在文字上有多美!所以你不在文学里找,就好像中国没有哲学,而在中国文学作品中一看,哲学多得很。譬如苏东坡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不是哲学问题吗?宇宙是哪里来的?上帝今天晚上吃西餐还是吃中餐?“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问的这个问题,不是哲学问题吗?所以中国是文哲不分的。此其一。
文史不分:中国历史学家,都是大文学家,都是哲学家,所以司马迁著的《史记》里面的八书等,到处是哲学,是集中国哲理之大成。此其二。
文政不分:大政治家都是大文豪,唐代的诗为什么那么好?因为唐太宗的诗太好了,他提倡的。明代的对联为什么开始发展起来?朱元璋的对联作得很不错,他尽管不读书,却喜欢作对联。有个故事,朱元璋过年的时候,从宫里出来,看见一家老百姓门前没有对子,叫人问问这家老百姓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门口没有对子。一问是阉猪的,不会作对联。于是朱元璋替他作了一副春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很好!很切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