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诗好,大臣都是大文学家,如房玄龄、虞世南、魏徵,每位的诗都很好。为什么他们没有文名?因为在历史上,他们的功业盖过了文学上的成就。如果他们穷酸一辈子,就变文人了,文人总带一点酒酿味,那些有功业的变成酿酒的了。像宋代的王安石,他的诗很好,但文名被他的功业盖过了。
所以中国文史不分、文哲不分、文政不分,大的政治家都是大文学家。我们来一个老粗皇帝汉高祖,他也会来一个:“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别人还作不出来呢!不到那个位置,说不定作成:“台风来了吹掉瓦,雨漏下来我的妈!”所以大政治家一定要具备诗人的真挚情感。换句话说,如西方人所说,一个真正做事的人,要具备出世的精神——宗教家的精神。此其三。
第三个点题:中国人为什么提倡诗和礼?儒家何以对诗的教育看得这么重要?因为人生就有痛苦,尤其是搞政治、搞社会工作的人,经常人与人之间有接触、有痛苦、有烦恼。尤其中国人,拼命讲究道德修养,修养不到家,痛苦就更深了。
我经常告诉同学们,英雄与圣贤的分别:“英雄能够征服天下,不能征服自己;圣贤不想去征服天下,而征服了自己。英雄是将自己的烦恼交给别人去挑起来,圣人自己挑尽了天下人的烦恼。”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希望每个人能完成圣贤的责任,才能成为伟大的政治家。从事政治碰到人生的烦恼,西方人就付诸宗教;中国过去不专谈宗教,人人有诗的修养,诗的情感就是宗教的情感,不管有什么无法化解的烦恼,自己作两句诗,就发泄了,把情感发挥了。
同时诗的修养就是艺术的修养,一个为政的人,必须具备诗人的情感、诗人的修养。我们看历史就知道,过去的大臣,不管文官武将,退朝以后回到家中,拿起笔,字一写,书一读,诗一诵,把胸中所有的烦闷都解决了。不像现在的人,上桌子打麻将或跳舞去了。这种修养和以前的修养不同了,也差远了。
(选自《论语别裁》《禅宗与道家》)
人才如何培养
以我们中国文化而言,知识分子、读书人应该有个什么目标呢?我们现在读书是为了什么?对不起啊,诸位同学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现在是提一个口号,很难听,“教育无用论”,教育无用。
我也反对现在这样的教育,是在糟蹋人才,贻害未来。譬如一个乡村的孩子,父母很辛苦地培养他读了书,读到中学糟蹋了一半,读到大学,完了!这个孩子永远不回来了,到上海、北京各个闹市居住,要发财,要爬金字塔的那个塔尖上去。农村那么辛苦,培养一个孩子出来,农村丧失了一个人才,没有人了!
今天这个教育是在树这个金字塔,都向上面爬。而教的是知识,不是学问啊!人格没有养成,做人做事都不对,对社会国家有什么真正益处呢?
中国文化讲教师是两个要点:“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什么是经师呢?教知识,四书五经、数理化、国文,教这个知识容易。人师呢,他的人格,他的一切,在导师制的书院可以做一位人师,人格的表率,像孔子、孟子一样,不容易!所以“经师易得,人师难求”。
那么,中国原来的知识分子读书的目标呢,是求学问,包括做人做事、身心修养等一切的学问,凭兴趣来的,玩味一辈子,人格平等独立的,同谋生是两件事。不像现在人读书,都是为了谋生。所以,我提醒诸位年轻同学注意,我不敢说你们的目标是什么,现在反正社会的教育出问题,所以教育无用。
第一个,父母出问题。所有的父母培养子女,是把自己做不到的希望压在孩子身上。自己没有发财的,希望自己儿女出来发财;自己没有做官的,希望儿女出来做官;自己理想做不到的,希望儿女将来给我做到。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是严重的错误!
第二个,升学主义,不是求学问。
第三个,读书的目标是升官发财,至少是赚大钱。
这是个什么教育?我搞不清楚。自己的家庭、社会、国家,教育没有个方向,没有个目标。但你说他没方向目标,他说我方向目标都有啊。你要看这个家庭、社会、国家教育的实际走向、目的是什么,不要看表面文章。
再譬如说,现在把中国隋唐开始的很好的考试制度,用到坏的方面去了。现在考试起来,连幼儿园、小学还要考试,好的成绩考取了进名校,考不取就进差等的学校,这是什么教育?教育的目标是讲这个孩子不成器,你把他教成好的成器的人。读书是凭兴趣,靠启发的,那才有动力、有创造力嘛!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现在变成了全力应付考试,有兴趣也给你搞没了。所以我现在讲教育无用论,不晓得搞些什么!自己教育的方向目标,什么都没有研究清楚。
我们想一想,中国三千年教育,由周朝到秦始皇,汉唐宋元明清,政府没有出几个钱办教育,你们怎么不去研究呢?那中国文化过去有没有学校?有啊,“学校”两个字是夏朝开始有的,唐朝有国子监,现在我们北京还有国子监古迹,汉朝叫太学。政府有学校啊,政府的学校是给高干子弟读的,不是给老百姓读的。老百姓是自己读书的,中国历史上这些名人、才子、忠臣、孝子乃至于最好的宰相,最好的文人、武将,都是民间自己培养出来的,培养一个货品给你朝廷、给你政府来买嘛。人才是个货品,中国老百姓自己培养的,都是私塾里出来的。所以古人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然后,你们政府用个什么功名嘛,三年一考,五年一考,考取了做官或者备用。
历代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花了多少的教育经费培养了多少人才,然后出来了还要负责给大家找职业!哎哟,大学生失业的太多……活该!谁叫你读书的?中国本来是诗礼传家,都是家里读的,自愿读的,要谋生你就直接学谋生技术好了。这个我们要反省了。
你看中国知识分子读的《古文观止》、《幼学琼林》、“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不是哪位教授还是哪个博士编的,不是。所以我说,你看中国几千年文化,政府没有花什么钱,都是老百姓自己培养子弟出来,影响一个国家,影响整个时代。
(选自《漫谈中国文化》)
人才如何选拔
大家有机会可以读一篇文章,对于处世大有助益,这篇文章简称《论养士》,苏东坡作的。这篇文章在中国的政治思想——政治哲学领域中,占了重要的地位,尤其是研究政治与社会的人不能不看。这篇文章很有意义,它提出了一个原则,讲得非常有道理。
“养士”这个名称,出在战国时代,当时书籍不如现在普及,也没有考试制度,一般平民有了知识,就依靠权贵人家求出路,到他们家里做宾客。过去叫宾客,现在的名称等于“随员”;从唐代到清代叫“幕府”。像曾国藩,不少有本领的人,都在他的幕府里——等于现在的研究室、参谋团、秘书室。现在也有称作幕僚。六国的“养士”就是这样的情形。
那时养士,养些什么人呢?苏轼指出的分类是智、辩、勇、力四种人;实际上也可说只是两种人:一种用头脑,一种用体力。讨论这四种人,如果以现代职位分类的科学来作博士论文,起码可以写两百万字不成问题。但是我国古代文化喜欢简单,所以几百字的文章就解决了。
苏轼在这篇文章中说,社会上天生有智、辩、勇、力这四种人,他认为这一类的人好役人——坐着吃人家的,无法役于人。如果我们用社会学来研究,社会上有许多人是这样的,用头脑非常能干,叫他用劳力就不行,有些人叫他用头脑就像要他的命,要他做劳力就蛮好。但有些人有力去打架,力气好得很,要他做工,做三个小时就做不下去了。所以研究社会、研究政治,要多观察人,然后再读有关的书,才有道理。又像许多人有智,这个智是聪明才智;有许多人有辩术,专门用手段,不走正道,走异端,打鬼主意第一流,正当方法想不出来。但是不要忘了,他也是一个人才,就看老板怎么用他,这就是所谓会不会用人了。所以智与辩看起来是一样,聪明的人做事一定有方法,但是正反两面的方法不能相违。勇与力看起来似乎也是一样,但是勇敢的人不一定有力气,而个子高大孔武有力的人,教他去前方打仗、为国牺牲,他怕死了不干,这是有力没有勇。因此苏东坡说智、辩、勇、力四种人,往往需要人家养他,不能自立。不过依恃人家,攀龙附凤,也可以立大功,成大业,教他一个人干,就没有办法。
所以到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焚书坑儒,不养士了,这些人就走向民间去,结果怎样呢?反了!后来到了汉朝的时候,对这种士怎么办呢?到汉武帝时代,就是中国选举制度的开始,那个时代的选举,当然不像现代的由人民去投票——这是西方式的选举。中国式古老时代的选举,是由地方官参考舆论,把地方上公认是贤、良、方、正的人选出来,称为“孝廉”。以现代名词而言,是人才的分类,贤是贤,良是良,方是方,正是正,不要混为一谈,这是四个范围。中国文化以孝治天下,所以称“孝廉”。到清朝时,考取了举人,还是用孝廉公这个名称,那是沿用汉朝的。
汉朝实行这样的选举制度,就取代了战国时养士的制度,所以汉朝四百年天下,就可以定下来,到隋朝又开创以文章取士的考试办法。到唐太宗统一天下以后,正式以汉朝地方选举的精神,采用了隋朝考试取士的方法,综合起来产生了唐朝考选进士的制度。所谓进士,就是将民间有才具的知识分子,提拔出来,进为国士的意思。那时候考的秀才不是清代的秀才,清代的秀才是考试阶级的一个名称,秀才再考举人,举人再考进士,进士第一名是状元。唐代的秀才,便是进士的通称,凡是学问好的、优秀的,都称秀才。
唐太宗创办了考试制度,录取了天下才人名士以后,站在最高的台上,接受第一次录取者朝见之后,忍不住得意地微笑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他的意思是说,你看我这一玩,天下的英雄都自动来钻进我的掌握中,再不会去造反了。有功名给你,有官给你做,只要你有本事,尽管来嘛!这是唐太宗的得意之处。
苏轼也说,建立了考试制度以后,就等于六国时候的“养士”,所以他认为养士是很重要的事。以现在的观点来说,就是智、辩、勇、力分子没有安排很好的出路,没有很好的归宿,就是社会的大问题,也是政治的大问题。但是如何使他们得其养,又是个问题。起用也是养,退休也是养。讲到养,我们要想到前面所讲的,犬马也有所养呀!不是说有饭吃就得养了,仅仅这样是养不了的。智辩勇力之士,有时候并不一定为了吃饭。天生爱捣乱的人,如果没有机会给他捣乱,他好像活不下去;若不要他捣乱,就得把他引入正途,这就是为政教化的道理。
(选自《论语别裁》)


第九章 东西方文化的对照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个问题,有人说这是清朝末期大家闹革命,要推翻中国三千年来的帝王政治制度时张之洞提出来的。其实这个问题,最初是《万国公报》华文主笔沈毓桂在一八九五年(清光绪廿一年)发表的《匡时策》中说的,后来张之洞《劝学篇》也引用,并推广论述。
讲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先要研究张之洞这个人,还有他和曾国藩、李鸿章、盛宣怀等大臣,以及容闳、辜鸿铭这几个初期国外留学生的关系。除此之外,更涉及乾隆以后的嘉庆、道光、咸丰一直到光绪、宣统这个清王朝的衰亡,这是很长时间的一个历史文化问题。
我常常想做一个研究,恐怕一百多年来没有人做过的,就是以一个世纪为单位倒推回去,譬如推到老子、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那个时代的前后一百年,看看当时西方出现什么人、什么思想,东方又出现什么人、什么思想,就会发现东西方的情况几乎是相同的。所以古人有两句话——“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道理都是一样的。我也活了九十多岁,看到这整个一百年,很想把东西方做一个对比。
百年的人与事
我讲这个题目时,想起古代一位诗人元遗山,他是金朝的大名士,而金朝亡于元朝。在元朝统一中国这个阶段,他有两句诗:“百年世事兼身事,樽酒何人与细论。”他说一百年当中,世界上以及个人家庭一切的事情,其是非利害的关键,没有对象可讨论。他的诗引起我很多的感慨。
为了使大家容易研究何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可以把结论先提到前面来讲。我们这一百多年来,用的都是西方的学术,没有真正用过自己的文化学术,这是很奇怪的事。我们推翻清朝至今只有九十七年,跟我的年龄差不多,这段历史我不但听过、见过,甚至都亲身经历过。我常常说笑,我这个头从十九岁开始就有很多人想要了,不敢想象到现在还活着,好奇怪!所以我们经历过的艰难困苦,跟诸位同学的经历是完全不同的。
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是整个阴气很盛的时期,很多国家是女人领导的,英国的伊丽莎白,中国的慈禧太后,韩国的明成皇后,包括二十世纪末期印度的甘地夫人,等等。
这百年当中的著名人物,先从西方开始,法西斯的墨索里尼怎么起来?那时我只有十几岁啊!当时流传过来的西方文化,如所谓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后三杰——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对我们震撼很大。接着是德国的希特勒、英国的丘吉尔、法国的戴高乐,然后一直到日本军阀一齐起来了,加上中国的蒋介石、毛泽东,这一百年间的人物,男男女女,很可观,这是讲大的。其次,第三、四流的英雄豪杰也不少,但是,“而今安在哉”?新的时代会出来什么英雄人物?还没有看到,二十一世纪究竟如何也不知道。十九世纪末有那么多人,比三国时代、春秋战国还混乱,而东西方文化的冲击又那么严重。这都是在一百年之中的事。
龚定盦的预言
上推回去一百多年做对照,西方出了马克思的理论,中国有没有人呢?有啊!大家没有太注意,勉强可以对比的是嘉庆时期的龚定盦。他是上海人,也是当时的一个怪人,文章很特别,思想也很特别。龚定盦和魏源、林则徐他们有关联,后来之所以有林则徐烧鸦片,发生鸦片战争,是他们这一班人的思想所造成的。
你们注意,清末民初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几乎都在抽鸦片,连清朝道光皇帝也沾上了,这就知道为什么林则徐要烧鸦片了。我们算算当时每年因买鸦片流出国外的资金有多少啊?这个时候中国没有靠美援、外汇,没有靠台币,也没有靠港币,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尽管如此,我们国家还能够存在,这是个经济问题。鸦片战争以后,我们受外国列强的侵略,每战必败,赔款多少啊?这个赔款也没有靠美援、外汇,也没有靠台资、港资。我们中国的钱怎么那么多?赔了那么多钱,也没有把我们赔垮。大家要注意这个,这都是严重的经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