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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比起《春秋》又有不同,司马迁自己创作了一个新的历史体裁,他的精神在八书,不像《战国策》《国语》等史料各有各的系统。《史记》以后才有班彪、班固父子作的《汉书》,后面的历史都照《汉书》的体裁慢慢演变。
《史记》用的是传记体,体裁同别的都不同。他用传记体裁,等于写小说。所以我常常告诉年轻人,你要读《史记》,想要懂司马迁写什么,最好也读《聊斋志异》。你以为说鬼话就那么无聊吗?司马迁常称“太史公”,实际上是推崇他父亲,因为他父亲司马谈也是太史令,同时也表达一个史官的历史责任。蒲松龄写《聊斋志异》,在每一篇异闻、鬼话之后,他也跟司马迁一样,他自称“异史氏”。所以想把文章写得好,想做个好的新闻记者,你非读《聊斋志异》不可,要学会他写故事的手法。他在重要的故事后面常有个评论,就是“异史氏曰”,和司马迁写《史记》“太史公曰”一样。这是我们读历史应具备的一只眼睛。
我当年年轻,自己认为学问也不错,抗战初期那时二十几岁,在四川成都中央军校教课。这个时候,我见到我的老师袁(焕仙)先生。我一生的老师很多啊,唯有这位老师很特别。那个时候,人家说我诗词文章都好,又说我文武全才。他听了就说南怀瑾是一条龙,我要把他给收了。这是后来人家告诉我的。
有一天,我们两个人谈话,谈到古今中外的学问,谈到历史,谈到写文章,他就很严厉地问我:“你读过《伯夷列传》没有?”我说:“先生啊,我太熟了,十一二岁就背来了。”他说:“嘿!你会读懂吗?”我说:“是啊,都背来了。”他那个态度,把胡子一抹,眼睛一瞥:“嗯!这样啊!”样子很难看。他这么一讲,我愣住了,我就说先生啊,我们那个时候不叫老师,叫先生。“先生啊,你讲得对,也许我没有读懂。”他就说回家好好读一百遍。
我这时心里真的有一点火了,但是还有怀疑,他怎么这样讲呢?《伯夷列传》我很清楚,我现在都还能背得出大半。回去我真的把《伯夷列传》拿出来好好地用心再读,反复思考,当天晚上明白了。我第二天去看袁先生,我告诉他:“先生,《伯夷列传》我昨天回去读了一百遍。”他就哈哈笑了,说:“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明白。”你们读书称呼老师,这就是老师了,这是书院精神,让你自己读通了。这是读书的眼睛,读史的眼睛。
司马迁写《史记》,重点在列传,第一篇写《伯夷列传》,你去看看。照一般写传记,写一个人,譬如说你姓王或姓李,山东人,哪里毕业,做了什么事,讲了什么话,这是传记。但是他写《伯夷列传》,没有几句话。武王那时是诸侯,他起来革命,要出兵打纣王,几百个诸侯都跟着他,纣王是皇帝哦。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读书人。这两个老头子,“叩马而谏”,武王出兵的时候,他们把武王的马拉住了,劝他不要出兵,只有几句话。第一,你父亲文王刚刚死,还在丧服之中,用兵是不应该的。第二,你更不应该去打纣王,他至少是你的天子,你周朝也是他封的,你怎么可以以臣子出来打君长呢?然后“左右欲兵之”,旁边的人要杀这两个老头子,这时姜太公说话了,“此义人也”,你们不要动手,要尊重他们,这两个是中国文化读书人的榜样,请他们回去,好好照顾着。后来武王灭了纣王,建立了周朝。列传中有一句,“义不食周粟”,等于说,你这样做是“以暴易暴”,不过是一个新的暴君打垮一个旧的暴君而已,所以他们绝不吃周朝土地上生出的任何一颗米,两人饿死在首阳山。
这是司马迁为他们所作传记的重点。然后下面都是理论,理论什么?对历史的怀疑,人性的怀疑,宇宙的怀疑,因果的怀疑,你们回去多读这篇《伯夷列传》就知道。从古至今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日子未到”,为什么天下的坏人都很得意啊?为什么坏蛋造反都有理呢?强权为什么胜于公理?这个因果报应在哪里啊?这是司马迁在这一篇的怀疑,也是对上下古今历史打的问号。
但是这一篇就告诉你,中国文化不赞成这些帝王,做帝王的干什么呢?所以你要去看书了。你看唐朝杜甫的诗,这是讲到历史的参考,这是看历史的眼睛,杜甫写那个唐太宗得唐朝的天下,两句名诗,“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你看多漂亮!换句话说,你唐朝的天下是打来的,你消灭了各路英雄诸侯,最后是你拳头大,当了皇帝,整个的国家就是打来的。毛泽东当然也懂这个,他是熟读《资治通鉴》的,枪杆里面出政权。可是杜甫不是那么讲,杜甫讲得很文雅,“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这是历史的眼睛。
还有唐人章碣的两句诗:“尘土十分归举子,乾坤大半属偷儿。”“举子”,就是考取举人、进士啊这些人。读书人一辈子很可怜,死了埋在泥土里。换句话说,我们这些读书的知识分子,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后归到烂泥巴而已,读书有屁用啊!这个宇宙天下都是用权力与手段骗来、偷来、抢来的。这两句诗就把功名富贵,有钱财的,有权势的,统统批评了。唐人的诗像这样的有不少,这是历史哲学的观点。
司马迁写《史记》,不同于《春秋》,《史记》有五种体裁,做皇帝的叫“本纪”。做宰相诸侯的,以及了不起的人如孔子,这些叫“世家”。古人说的世家子弟,就等于现在说的高干子弟,就是这样来的。其他普通一般的,就叫作“列传”。还有“表”“书”等体裁。他写《史记》这几种体裁,大都用传记体写,不像《春秋》,他这是首创,在他以前没有,以后大家慢慢跟他学的。刚才讲列传第一篇,以伯夷、叔齐代表一个高尚的人格道德,然后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而且他很特别,《游侠列传》《刺客列传》,什么都写了;乃至写《货殖列传》,做生意的、盗墓发财后来称王的,什么都有,做偷儿、做妓女也可以发家的,他讲得非常白、非常清楚,有各种列传。
司马迁引用孔子一句名言,是讲写作历史的重点——“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他说写历史、写文章,如果光讲空洞理论,没有用,他用传记体来写,等于写小说一样,把一个人一辈子的思想、行为、言语,写得明明白白的,让大家看得清楚,这是他写历史的眼睛。所以我们读历史,要经史合参,要学观音菩萨千手千眼,每一只手里有一只眼睛,每一只眼里有一只手,要清清楚楚。
你看他写皇帝,刘邦是《高祖本纪》,写项羽也是本纪,他认为项羽跟刘邦是一样的,平等看待,只有他敢,也只有他做到了。班固后来写《汉书》,就改了,项羽不是本纪,就跟陈胜、吴广一样了,这个问题就很大。
(选自《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
第七章 政治有原则
为政不是政治,礼治不是法治
许多人认为《为政》是孔子的“政治思想”,或者用现代的语汇来说,称之为“政治哲学”。在我个人研究的结果,认为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孔子很少提到完整观念的“政治”,孔子只说“为政”,这点我们要特别注意。“政治”如孙中山先生所说的,“管理众人的事”。孔子所提的“为政”是教化,“教化”是中国文化的名词,不能看成是教育。教是教育,化是感化,但过去又不叫作感化,而叫作风化。为政的意义包括了教化。这个重点我们必须把握住。
我们过去的历史文化,从孔子开始的儒家,乃至传承孔门心法的曾子、子思,甚至孟子,始终是秉承三千年来“宗法社会”的伦理传统,发扬人道的人本位思想。
大家庭的家族,便是人群社会的基本,犹如一个小国的雏形,而且它所注重的是“礼治”,而不是“法治”。“礼”是文化的教养,道德榜样的感化。“法”是人为建立适应时(间)空(间)环境的规矩,用来管理人的行为,使其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可以平衡利益、调整利害冲突。殷周以前,中国文化的政治指标是以礼治为主,法治仅是辅助礼治不足的偶尔作用。如果要研究讨论礼治和法治的比较,问题可不简单,必须从人类社会发展史、人类经济发展史等学科来综合研究。
我们现在提到礼治、法治的问题,只是要大家了解孔门儒家传统学问的主旨所在,是以人本位的“人伦”之道出发,外及“为政”的原则原理。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贯道理,都不外于这个范围,它并不是讲政术、政法的运用法则。
同时更要了解,由于传统文化以“宗法社会”的“家族”为主,从夏朝开始,由尧舜以来的“公天下”,一变为“家天下”。到了周秦以后,确立以一姓一家为代表的国家天下,“大家长”号称“帝王”。这个制度习惯一直运作了两千多年,直到二十世纪初期,才与西方后期的民主等思想相结合。与孟子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完全一致。但在我们文化思想习惯的血液中,至今还存在着“宗法社会”帝王“大家庭”的阴影。
那么,原本《大学》关于“治国必齐其家”的原文是怎样说的呢?“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
在这一节里,先要了解所说的“教”字,照传统文字学的解释,教者效也。这个字的内涵,便有教化、教育和效果的意思。因此,便知它所说的是人人要求自己的学养,发挥“外用(王)”,先要从齐家做起。而且更要了解这个“齐”字,在传统文字学的解释上,有平等、平衡、持平、肃静的内涵。
因为你从“成人”而进入“大学”的阶段,既已养成“致知、格物、诚意、正心、修身”的“内明(圣)”之学,自然也可以因“身教”而影响自己的家人,使他们能够了解做人处事的标准方向,而使整个家庭安和乐利。假使对于亲如家人都不能达到教化、教育的影响效果,那么你说替别人做事业,反而能教化、影响大家,那是肯定不可能的。所以说,一个真有学养的君子,即使不走出家门一步,也能够对整个社会、国家起教化、教育的影响。
《大学》中有关建立和颁布法令的基本原则,所谓:“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
这是说,从事政治的当权者或立法者,当你要发布命令或建立法制的时候,不要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最基层的平民群众,也是对象的当事人,只是现在立场不同,处境不一样而已。如果自己接受这个命令,是不是可以做得到、行得通呢?假定人人是我,如果在我自己的心中也有所碍难,也觉不妥,那就不能随便下令或立法而要求别人遵守了。
不过,这几句话的内涵很广也很重要,它是有关法律和政令的法理问题,也就是法律学的哲学问题。人类的社会原本无法,“法由人造”,“令自人兴”。以传统的文化历史来说,夏、商到西周的时期,姑且统归在礼治的社会。所谓礼治的精神,首先的原则注重在教化。因为那个时期,文化智识教育只属于官府和士大夫所有,教育并不普及。平常的人们,客气一点都叫作“庶民”,不客气一点,都算是“愚氓”。用俗话来讲,也叫作“细民”,细就是小的意思,“细人”就是小人。
礼治,不但在于要求上层阶级的士大夫们,同时也是要教化一般的庶民。所谓“不教而诛之”,则过在士大夫们所从政当权的官府,并不完全重责于庶民,这是礼治文化最重要的精神所在。
到了东周以后,姑且以秦始皇先祖秦襄公时代做代表来划定界限,从商鞅变法开始,才使主张法治的法家之学崭然露其锋芒。因此,到了秦始皇建立帝王政权,专门注重法治,法令严密。
注重法治的管理,便是霸道的效用。王道的礼治和道家的“慈俭”,固然是应时良药,温和清凉,但有时的确难以治愈重病或急症。
(选自《论语别裁》《原本大学微言》)
王道:以德服人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孟子提出的王道精神,是中国政治哲学的一个大原则。自孟子提出这个观念以后,中国历代的政治思想均以此作为政治的大原则。
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以权势及武力为手段,而又假借仁义为口号的,这种政治就是“霸道”。中国历史自尧、舜、禹三代以后,政治路线变了,所行的差不多都是霸道。而行霸道的先决条件,必须自己先能成为一个大国,也就是说国家本身的军事力量要强大、经济力量要雄厚、人民要众多、领土要广阔等。必须先具备这些厚实的国力,霸道才能行得通,所以孔子、孟子都认为,自周朝以来,王道就开始逐渐衰微了。
孔子在《礼记》的《礼运》篇中,说到人类文化衰微的演变,就感叹后世已失去了王道。世界大同思想体现于《礼运》篇中的一段,描写王道政治普遍实施以后理想的社会状况。他说,中国在上古时候的人类社会,就是这种大同世界的“太平”盛世;等而下之,王道的精神变了,王道的政治也没有了,但还可以致“升平”的社会;再等而下之,便是衰乱之世了。
而孟子在这里,就更加强调失去大同世界理想、失去王道精神以后的政治,都只是假借仁义的“霸道”而已。但是他为霸业下了一个定义:霸业必须具备一个强大的力量来行使治权。然而,纵使是一个具有强大力量的政权,要想图强称霸,还是要假借仁义之名,利用仁义做它的号召。
换言之,霸道的政权、霸道的君主、霸道的大国,如果不借仁义为名,还是不行,不能成为霸。历史上这类事例很多,一定要两者掺和来用,虽然有政权、有实力,但也还要借助仁义这块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