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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漫谈中国文化》《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南怀瑾与彼得·圣吉》)
人民、土地、财货,怎么排序?
我们研究周秦以前的中国文化,最要紧的,先要把自己的思想观念,时光倒流,回到上古传统文化所使用的文字上去,这样才知道古人简单的一个“货”字,是包括了现代人所说的物质资源,乃至人工所生产的农工商业等产品。凡属于经济学范围的东西,统名叫“货”。但有的古书上,又把“货”“财”两字合用,也有和农业生产的粮食合用,称为“食货”的。如果随便一读,便很容易使人在意识分别上,混淆过去。其实,“财”字是指“财富”,是包括农工商业所得的“物资”和代表“货物”互相“贸易”交流与币贝等的总和统称。
人类的“财富”,基本上都是由自然界的“物资”而来的,是绝对“唯物”的。那么,他在讲“治国平天下”之道,为什么先前已经说到了“财富”,现在又怎么再提出物质资源的“货物”观念上去呢?答案很简单,因为人性最大的欲望,除了生命基本所需求的“饮食男女”以外,就是“好货”。这就是人性普遍存在的占有欲,是基本病根最重要的一环。如果照后世的社会科学来讲,换了一个名称,就叫作“利”字。例如世人常用的“名利”二字,“名”就包含有权位、权力、权势、权威等,“利”就包括了货物、财币、钱财等。
我们只要明白了这些意思,便可恍然明了先贤们把上古史,姑且裁定到夏、商、周三代以前。因为从进入封建时代,家天下帝王制度形成后,经四千余年之久,王侯将相和所有的帝王,都是把天下国家当作货物在玩弄,巧取豪夺,又有几个是以“济世救民”存心的呢?尤其在秦、汉以后,那些开国帝王的目标,都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作为目的,谁又真能“明明德”而做到“治国平天下”呢?
曾子说:“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这一段文章非常白话,本来不须再加讨论。但是,为了在座的几位年轻同学是从现代白话教育起步,使我又回想到我自己读这一段文字的时候,还在童年,距离现在已有半个世纪以上,当时似懂非懂不敢多问。如果啰唆多问,老师会说,好好背熟它,将来你就会懂。当然,听来很闷气,不是生气,因年轻还不懂生大气呢!将来懂得,真是莫名其妙!心想,恐怕老师他自己还没有完全懂吧!可是几十年后,真的反而觉得那个老师真高明,好在没有点破我。如果那个时候,他教我懂得了文字,也许我永远只是做个“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而已。这是要有人生多方面的经验,而且还要配合数十年的做人做事,才渐渐地一层一层深入,才算真懂了。学文哲和文史,也同学自然科学一样,没有走进实验室去实习,永远不会有新发现,永远不会有发明的。
话说这段文章,它是在古往历史上,评论一朝一代创业建国者的经验和成功失败的大原则,同时也是一个人要做任何一种事业的成功和失败的共通原理。一字千金,真不愧是孔门贤哲弟子的名言。
他首先提出“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之道,这个“道”字是一条不可变易的大原则之道,并非说话之“道”。不过,你如把它当作要说话之先的“说道”,也勉强可以。总之,他说,要想创业建国,唯一的条件,需要有人民群众的归心拥护。有人民群众才能得国;相反地,失掉民心就会失国。但怎样才能得到人民的归向呢?答案:“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是故”是古代语言的习惯,便是现代常说的“所以”。这是说,你想要创业建国,或是你想做任何一件事业,必须先得“人和”。你想要人心归向,或是个人想要有朋友相助,必须先要从自己“立德”开始。如果自己做人,态度、言语、思想等行为,处处“缺德”,一切就免谈了!不过,一个“德”字,含义太多、太广、太深,真是一言难尽,说不完的,不是随随便便说一句“道德”就对了。
明白这个道理,自可了解下文所说的推理:有德,才有人众;有了人众,就会有土地;有了土地,就会有财货;有了财货,当然就能兴起种种妙用了。尤其是一个国家,就是人民、土地、财货三个因素的综合凝聚,然后构成一种总动力的共同经营,那便是后世所说的“政治”和“治权”的内容了。其实,一个人家也是一样,先由男女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共同辛苦经营,然后才成为一个家庭。至于现代人的创业,无论是工商事业、金融事业或社团事业,也都不外乎此理。
但他特别慎重地提出,注意任何创业成功的基本条件,在于个人的“行为道德”,也就是包括心理行为和处事行为两种的综合。所以说,“德者,本也。财者,末也”。这个“末”字,不是说财没有用的意思。这是说,一个人自己的道德行为是根本,财货是由根本所发展产生的枝末。
换言之,德行犹如树根,财货犹如树的枝叶。树根不牢固,枝叶是不会茂盛的。因此,他便说:“外本内末,争民施夺。”如果你不顾在自己内在的根本德行上建立,只想争取向外的财货,那就必然会有人来和你争夺权利。所以在争取人和与争取财货两者之间的妙用上,曾子就特别提出一个道理,即“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那是万古不易的名言,也是人类生存和生活上的大原则。赚钱难,聚财难,但是用钱更难,散财更不易。能够赚钱聚财,又能够善于用钱和散财的,必然是人中豪杰,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的。至于死守财富和乱散钱财,当然是一般社会人群中常有的两种典型。
“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必须先了解群众、资财、权力三者之间,犹如三根木杆捆在一起的三脚架,缺少一根就站不起来了。尤其对一个国家的“治国”之道,没有良好的经济财政,必然就没有一个完整美好的政权,那是古今中外千古不易的大原则。你只要看看每一朝每一代的兴亡史迹,最后促使衰败的,必定是先由财政、经济上产生必然的崩溃。但在中国文化中一贯的传统观念,尤其是以儒家、道家为主流的学术思想中,认为要解决经济、货财的问题,使“国家天下”得到“治平”的境界,只要从政治上做好,便可达到“物阜民丰”,国家和人民就都可以“安居乐业”了。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
仁义经济学
《大学》中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这是对古代农业社会的农业生产与人口消费来说。“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这是对古代农业社会经济以及兼带手工业的生产情况来说的。
这的确是千古不易的名言。无论是十八世纪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十九世纪马克思的《资本论》、二十世纪凯恩斯的经济理论,都不能否定它的卓见。
又说:“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第一句,能知仁道的人,因善于运用财富,便可以发展一身的功名事业。第二句,倘使是不知仁道的人,便只想以他本身的一生的能力来拼命搏斗,求取发财。第三句是说当家治国的领导作风,以及领导社会的风气的重要性。
上好仁,下必好义。但在古文中的“义”字,它的内涵究竟是什么?那可又是碰到一个麻烦的问题了!儒家所讲的“义”,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人我之间都得安详,所以古人解释“义”(繁体为“義”)字造形的内涵,是从“羊”(吉祥)、从“我”,两个字义的综合,是属于“六书”中的“会意”字的范围,等于说是“为善最乐”的意思。
但自曾子以后,孟子特别注重“义”字,主张以“义”为先。因此古人便如此注解:义者,宜也。这也等于说是没有哪一点不合适、不相宜的才是“义”。至于从墨子学说以后,墨家思想的“义”字,就有偏重于人我之间,富于同情心和相爱心的“侠义”之“义”了。
我们知道古文对于这个“义”字和“仁”字一样,都具有广泛的含义,可以说只能“心领神会”,不可局限于文字言语的形式。因此,曾子所说“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是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意思,个个好义,当然就有了美善的好结果。
因此他说:“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这是说明治国者应当不起私财之心,民富即国富,国富则民强,这样才能达到“均富”的境界。
孟子第一次见梁惠王时说:“你梁惠王何必谈利呢?你只要行仁义就好了。”这是中国文化千古以来,尤其是儒家思想中,义利之辨的最大关键。而在后世的读书人,大多看到“利”字,就望望然联想到“对我生财”的钱财之利这一方面去了。站在国家的立场来说,也很可能误认为只是经济财政之利。至于义,则多半认为和现实相对的教条。因此便把仁义之“利”错解了,而且把仁义的道理,也变成狭义的仁义观念了。
如此一来,立身处世之间,要如何去利就义,就实在很难办了。举一个实例来说,我假使在路上看到一些钱,这是利,我要不要把这些钱拾起来呢?这就发生了义利之辨的问题了。以我们传统文化来说,这些钱原非我之所有,如果拾起来据为己有,就是不义之财,是违背了义的道德,是不应该的。
在利的一方面看,自己的私心里认为,路上的这些钱,乃是无主之财,我不拾起来,他人也会拾去,据为己有,也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到底该不该拾为己有?儒家对这种问题,在个人人格的养成上就非常重视了,由此便形成了中国特有的、非常严谨的个人的道德观念。
但是,由于这种义利之辨的观念根深蒂固,后世读《孟子》的人,大致统统用这个观念来读《孟子》,解释《孟子》,于是就发生了两种错误。第一是误解了梁惠王问话中的利,只是狭义的利益。第二是只从古代精简的文字上解释,而误解了孟子的答话,以为他只讲仁义而不讲利益,把“利”与“义”绝对地对立起来了。
其实并不如此,依照原文用现代江浙一带的方言来读,就可从语气中了解到他的含义,知道孟子并不是不讲利,而是告诉梁惠王,纵使富国强兵,也都是小利而已;如从仁义着手去做,才是根本上的大吉大利。试看几千年来中国文化的整个体系,甚至古今中外的整个文化体系,没有不讲利的。人类文化思想包含了政治、经济、军事、教育,乃至于人生的艺术、生活……没有一样不求有利的。
如不求有利,又何必去学?做学问也是为了求利,读书认字,不外是为了获得生活上的方便或是自求适意。即使出家学道,为了成仙成佛,也还是在求利。小孩学讲话,以方便表达自己的意见,当然也是一种求利。仁义也是利,道德也是利,这些是广义的、长远的利,是大利,不是狭义的金钱财富的利,也不只是权利的利。
再从我们中国文化中,大家公推为五经之首的《易经》中去看。《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中的卦爻辞,以及上下系传等,谈“利”的地方有一百八十四处;而说“不利”的,则有二十八处。但不管利与不利,都不外以“利”为中心在讨论。《易经》思想主要的中心作用,便是“利用安身”四个字。所以《易经》也是讲利,而且告诉我们趋吉避凶,也就是如何求得有利于我。如果探讨孔孟思想的文化源头,绝对离不开《易经》。所以说假如孟子完全否定了“利”的价值,那么《易经》等我国的所有传统文化,也被孟子否定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由此,我们研究孟子,首先就要对义利之辨的“利”字,具有正确的认识。
《易经·系传》中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这就是中国的政治哲学、经济政治,非常重要。真正能理财,老百姓就跟你走,可是有一点,不要忘了理财还要能正辞。
孔子说“理财正辞”,经济的问题固然重要,精神文明的文化更重要。所以中国《易经》的政治哲学:第一点是理财,使有繁荣的经济基础;第二点要有最高的精神文明;第三点人民还要守法。所以说“禁民为非曰义”,这样才能建立一个幸福的社会、理想的国家。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孟子旁通》《易经系传别讲》)
经济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吗?
我现在九十岁了,生命的经历很多。这个国家大革命以后,经过北伐,我亲自参加过抗战,经历过国内的变化,在海内外大波浪之间,直到现在二十一世纪,我觉得有了问题。这些问题使我想到中国古代禅宗的两句话:“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
我们的国家社会,今天的发展非常繁荣,好像人人都前途无量,朝气蓬勃。事实上都有“一片白云横谷口”的现象,不是黑云哦!是很漂亮的白云,可是把自己遮住了,一切都搞不清楚了。本来是自己的家,鸟要飞回来,可是因为这片白云遮住了,迷巢了。我深深地感到,这个时代有这么一个现象。
我们现在所讲的经济学,都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后外国人的经济学。自己的经济学在哪里?同样是人,尤其我们有五千年的文化,没有经济学吗?现在我们经济学走的路线,包括我讲经济学这个名称的问题,都在跟着人家走。
大家要做企业家,就要研究历史的经验。举个例子,姜太公如何帮助周朝建立并使之享国八百年,而且他封在齐国。现在所谓的胶东,那时是最落后、最贫穷的地方。他八九十岁快要一百岁了,到这个地方来做诸侯,怎么把一个国家变成那么富有?中国文化经济商业的中心,春秋战国时是在齐国的临淄,就是现在的山东临淄,比现在的上海、纽约还热闹哦!唐朝的时候在扬州,所以你们看古人的诗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唐朝经济的中心在扬州。宋朝就不是了,宋朝的经济中心在漳州、泉州。上海发达到现在最多一百年,以前是小镇,原来归吴淞道管的。今天的经济中心是上海,未来就不是上海了。这是经济商业的必然趋势,也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