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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了解,凡是自己没有悠久博大的文化之民族,纵然佛光普照,它的本身,仍然无力可以滋茂长大。所以说,当达摩大师在印度的时候,遥观东土有大乘气象,不辞艰苦,远涉重洋,便放下衣钵,把佛法心印传留在中国。
一个文化悠久的国家,历史剩遗在山川名胜的背景,已经足以表示整个文化的光辉,何况它的精神,还是永远常存宇宙,正在不断地继往开来呢!仅以丛林创建的制度来说,它给全国的山光水色,已经增加了不少诗情画意,表现出中国文化的风格。唐代诗人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还只是描写南北朝以来的江南佛教事迹,到了唐朝以后,因为丛林寺院的兴盛,可以说,率土之滨,莫不有寺,名山之顶,何处无僧,所以后人便有“天下名山僧占多”之咏了。加上以唐人气度的雄浑,宋人气度的宽阔,二者融会在寺院建筑之中,我们在全国各地,到处都可见到美轮美奂、壮丽雄伟的塔庙。只要你翻开各省的省志,各州、府、县的地方志,要查名胜古迹,僧道寺院,便已占去一半。
缅怀先哲,追思两三千年的留传至今的事物,岂能不令人痛恨这些一知半解、妄自蔑视中国文化的人!须知一个根深蒂固的文化,建设起来,是经过多少时间和多少哲人的心血所完成。要想改变,以适应世界的趋势而争取生存,那也要学而有术,谋定而后动,岂是浅薄狂妄、轻举妄动所能做得到的吗?
中国传统文化,素来是以儒家为主流。儒家高悬大同天下的目的,是以礼乐为主导政治的中心,由于礼乐的至治,就可以实现《礼运》天下为公的目的。但是经过数千年的传习,一直到了唐代,才只有在佛教禅宗的丛林制度里,实现了一个天下为公的社会。它在形式上,固然是一种佛教僧众的集团,然在精神上,它是融合礼乐的真义和佛教戒律的典型,“礼失而求诸野”。如果讲到一个真善美的社会风规,恐怕只有求之于丛林制度了。但是也还不能作为治国平天下的规模,因为国事天下事,与丛林社会相比,其艰难复杂,又何止百千万倍?人是一个有情感和理性的生物,无论性和情,只要偏重在那一面,就不能两得其平,结果都不会安定人生的。
南宋时代,杭州径山大慧宗杲禅师与温州龙翔竹庵士珪禅师,恐怕以后丛林衰落,便合力记述历史丛林住持的嘉言善行,留作后世的准绳,作了一部《禅林宝训》的书。其中高风亮节,以及敦品励行的典型,足以与《宋元学案》比美千秋。如果去掉它僧服的外层,作为为人处世的修养范本来看,一定别有无穷受用,可以启发无限天机。
百丈禅师创建丛林以来,他的初衷本意,只是为了便利出家僧众,不为生活所障碍,能够无牵无挂,好好地老实修行,安心求道。他并不想建立一个什么社会,而且更没有宗教组织的野心存在,所谓“君子爱人以德”则有之。如果认为他是予志自雄,绝对无此用心,尤其是他没有用世之心,所以他的一切措施,自然而然地,便合于儒、佛两家慈悲仁义的宗旨了。如果他有世务上的希求,那便会如佛经所说“因地不真,果招纡曲”,岂能成为千古宗师?在他当时,一般人之所以责骂他是破戒比丘,只因大家抵死执着印度原始佛教的戒律,认为出家为僧,便不应该耕种谋生。站在我们千秋后世的立场来看,如果他当时不毅然改制,还让僧众保持印度原来的乞食制度,佛教岂能保存其规模,传流到现在吗?
禅宗最重人们确有见地,佛教称佛为“大雄”,时移世变,时代的潮流,由农业社会的生活方式,已经进到工商业科学化的今天,追怀先哲,真有不知我谁与归之叹了。
(选自《禅宗与道家》)
第五章 中国有没有“经济学”
另外一种经济学
我常说,我们很多翻译的名称是二手货,很多名称没有自己翻译。譬如说“智慧之学”,我们中国人叫“慧学”,日本人翻成“哲学”。再譬如说“经济”,我就严重地反对,中国讲“经济”,在中国文化里头很严重啊,是经纶济世,是大政治家、大文化家(的事业),这个叫“经济”。
我们常说中国古人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那个“经济”不是现在这个“经济”。他讲写文章,西汉一个司马迁作《史记》,一个司马相如文学第一,所以“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中国经纶济世之才,赤手空拳打下来天下,建立一个政权而万古留名的,很好的榜样只有诸葛亮一个人,所以叫“经济南阳一卧龙”。这是中国人由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直到现在的观念。日本人把管财经的问题叫“经济”,这是很好笑的事。现在一提到经济就想到管钞票、要钱。这个文化问题很严重。
我说世界上的经济学家,欧美的经济学家,是强盗的经济学家,都是为一个国家、一个观点,写了许多经济学的书。你们学经济不要乱跟他们。从《国富论》开始,通通不对。没有一个学者研究全体人类的经济学,马克思有一点像,还不完全,他在那个时代还看不清楚。任何一门学问,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土话,叫作“麻子上台阶”——一个麻子上了台阶,群众观点,个人看一点。整个麻子脸,哪个洞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世界上所有的经济学都是这样。实际做国际大生意的,影响了整个世界,他们对全人类究竟是怎么个影响法,今天乃至以后的全人类,究竟应该怎么样生存生活,没有人研究,这是很严重的大问题。
那么,请问中国原来有没有现在所谓的“经济学”?没有。这是十九世纪以后过来的。那么,中国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经济学?有!经济学,在中国过去叫什么呢?叫“食货”。中国人过去是重儒轻商,看不起商业的。司马迁写《史记》,他写了一篇《货殖列传》、一篇《平准书》。后来班固写《汉书》,在《史记》的《平准书》《货殖列传》的基础上写了《食货志》。
你看“货”字,为什么用这个字呢?这要研究中国字了。不认识中国字,你中国文化讲不通的。“货”是“化”下面加个宝贝的“贝”。贝是什么?我们上古货币是用贝壳做的,最初商朝、周朝以前的货币是贝壳,后来慢慢变成用其他的货币。“货”是化贝,包含了物品交换和货币贸易的内容。“贸”字上面是“卯”,下面是“贝”,早晨五六点钟(卯时)在集市上买卖交换物品。“易”上面是“日”,下面是“月”,日、月每天轮转更替,包含交换、交易的意思。
由“货”字,谈到货币学。我常问学经济的同学,我说古今中外每个国家、每个社会,货币一定会通货膨胀,每个时代都会通货膨胀,而且每个新时代会把货币变了,这是为什么?这是一个经济哲学的问题了。货币为什么一定会变?譬如刚才讲到“货”字,是变化的“化”下面加一个宝贝的“贝”,有财富变更变化的意思。所以,司马迁第一个提出来商业的哲学,写了一篇《货殖列传》,那么中间有两句话很重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切学问道德抵不住一个钱、利,利之所在,拼命苦干,命不要就是为了这个利。人家说司马迁是历史学家,我说你们不要搞错了,司马迁是一个历史哲学家,他走道家的路线,他为人类开了一条路。
司马迁以后,班固写《汉书》,走司马迁的路线,但是改了,把这个叫《食货志》。《古今图书集成》里面叫《食货典》,把五千年农业社会的经济、税务的收入、国家财政的给配、商业的行为、政策的安排,都收录在其中。只是可怜我们中国人自己,这一百年当中,有几个学者回转来研究研究自己的经济学?
《汉书》上的《食货志》,食货,包括了农工商业,有人把“食”归纳为农业,把“货”归为工商业。一切经济第一是农业,第二是工业,第三是商业,包括财货的流通。至于现在什么股票啊,期货啊,金融衍生产品啊,真是泡沫,花哨得不得了,迷惑了人。当然有人喜欢这样,可以浑水摸鱼了。
道家有本书,很多人没有看到过,叫作《鹖冠子》,是隐士神仙之流写的。我们学军事出身的,喜欢带兵打仗,研究军事的书也读,研究政治的书也读。《鹖冠子》里头有两句话叫“中河失船,一壶千金。贵贱无常,时使物然”。
“贵贱无常”,这四个字包含很多了,一个人生也好,一个东西也好,值钱不值钱,有没有价值,这是贵贱的问题了。“无常”,没有定律的,会变化的。“时使物然”,时间跟趋势使其如此,社会的演变,时代的演变,环境的变化,产生这个作用。注意哦!中国文化只有这八个字,“贵贱无常,时使物然”,如果写成经济学、金融学、货币学,起码二十万字的书了。
上面还有句话,“中河失船,一壶千金”,这是中国文化,你们特别注意!一只大船开出去,到了河中间,船坏了,要沉了,这很严重,所有船上的生命财产都会没有了。这个时候什么最贵呢?一个葫芦,“一壶千金”,一亿价钱都值,要救命啊!船没有了,抱到那个葫芦,有浮力,人就死不了。
所以我觉得我们国家,经济、财经,包括金融、银行,自己要研究研究,建立自己的体系是非常重要的!不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我是乱讲的啊,不过讲课的时候放言高论,提醒大家要注意这个。我们这个时代走到大河中间了,中外文化也走到大河中间了。问题是我们自己怎么准备好,不要“中河失船”。万一船漏了,这个时候有一个什么办法,能够救起来这个时代,救起来自己国家民族的政治,政治包含了经济、文化在内,是很重要的。
《阴符经》上面还讲到一句话——《阴符经》是姜太公的兵书——“绝利一源,用师十倍”。譬如一个人,他耳朵听不见,眼睛往往特别好。眼睛坏了的,耳朵感觉特别灵敏。这是个巧妙应用的道理,政治、军事、财经都用得到的。加上刚才我提到《鹖冠子》的两句话,帮助你们思想。
我们研究中国经济,文化与经济是相关的。有些人不大好批评中西文化,我说我还差不多勉强可以批评。有些人讲,你这位老先生专门读中国书的,你懂什么外国啊?我说:对不起,我欧美都去过,而且都住过。我还批评中国的留学生,我说:这一百多年以来,都是坏在留学生手上的。当年清朝末年的留学生被注重的是德日派的——德国留学的、日本留学的,重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慢慢注重英美派的留学生。到共产党统一中国这个阶段,初期都是注重苏联的留学生。一九八九年以后,一下翻过来,用美国留学生。
我在美国的那个阶段,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当时好几位精英都在美国,都到我那里吃饭。我在美国还是一样地上课,给他们讲中国未来前途的问题,我说你们赶快回去帮忙祖国,不要在这里。当时讲到经济的问题,比现在还严重。
当时我在美国跟他们讲,我说十六世纪以前,美国跟欧洲够不上谈经济,穷得很,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很富有。马可·波罗从元朝回去以后,告诉你们东方有这么一个国家,你们认为他是瞎说。后来到了十九世纪,你们英国人做海盗去打劫,你们的白银财产哪里来?抢印度、骗中国来的,现在才有那么多钱,你们发达了,富有了。
到了美国以后,我骂留学生,你们在国外留学,在大学的学生宿舍里,每天吃汉堡,吃两个面包,外面上中下社会的朋友都没有,白宫的门口都只看一看,进也进不去。你们懂什么啊?然后三年五年回去,哎哟!讲外国怎么好,外国的月亮怎么大,看不起自己。因为我在那里,他们会请我到白宫去,他们的财政部长会来看我,交了很多朋友,也到处看了很多。欧洲我也去看过住过。
那么,我们的文化是从德日派开始学坏的,后来是英美派,尤其是一九八九年以后,开始学习美国,注重英美一直到现在。现在好像全体崇尚美国派,这都是问题。
可是,你不要听错了,我并不是反对外国文化,外国文化必须知道,同时一定要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做到知己知彼。可是一百多年来,战乱加上内乱,中国人对这两方面文化,都没有真正深入了解,常常是脱离实际,忘记什么是基本,舍本求末,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概念、知识迷惑了。
我们讲经济学的基础是农业经济,第二个是工业经济,第三个才是商业经济。现在买股票、期货的人,那是第五六层的经济了,已经不是经济了。所以买股本、期货,我叫它是虚无经济,买空卖空,说是支持实业生产,实际很多是在扰乱实业生产,最后说不定又归于空。现在你们喜欢玩钞票、银行、信用卡,什么基金、股票、期货,什么乱七八糟的金融衍生产品,不要玩昏了头,饿了肚子什么都不灵了。
中国人的经济思想哲学是“勤俭”两个字,也就是要勤劳节省。我们现在整个的社会发展太过奢侈,刚好违反这两个字,这是非常严重的!
中国文化讲经济有几千年的历史,不管是孔孟之道,还是其他诸子百家,都是讲勤劳节俭的。譬如《大学》里说“生之者众,食之者寡”,这是经济的大原则,生产的要多,用的要少。老子也讲,吾有三宝:“曰慈”,仁爱爱人;“曰俭”,勤劳节俭,俭省不是小气哦;“曰不敢为天下先”,绝不成为开时代坏风气的先驱。
现在全世界的金融、经济的观念都受凯恩斯“消费刺激生产”理论的影响。自从“消费刺激生产”理论出来以后,产生了今天工商业的过分行为。金融的各种现象,对于物质的浪费、环境的污染都是不可控制的,没有办法阻止的。如果要消费刺激生产,顶好人类天天打仗,最好的消费刺激生产就是世界大战,战争的消费是最厉害的!现在全世界都是商业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