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交辉,玉宇无尘。
慈宁宫花园之南的武英殿,是宫里树木花草最繁盛的殿院,崇脊飞檐、高树短丛都被涂抹上一层银色而变得玲珑剔透,仿佛琼楼仙境。因太和殿、乾清宫大修,玄烨移住这里,这里的警戒自然就格外森严。费耀色在殿前值夜,不安地瞅着书房。皇上从慈宁宫回来,吃罢点心便进了书房。夜已经这么深了,书房的灯还亮着。
玄烨夜读的习惯已近十年,原不足怪,可是今晚皇上并没有读书。从殿前可以清楚地看到书房纸窗上那孤独的人影。
影子没有静止过,忽而大,忽而小,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一会儿是整个身子完整的全形,能够看出皇上头戴便帽、身着便袍、腰里系着宽宽的玉版带;一会儿却又是半个身子的侧影:细挑身段、高耸的鼻梁和微微前伸的下巴…… 可以想见,皇上正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半个时辰过去了,又是半个时辰。月亮升得很高,月亮悬在头顶了,书房里的灯还亮着,窗上的影子还在不住地移动、改变。
费耀色不敢去打扰皇上,但见他深夜不眠也觉得心焦。值夜的侍卫们在殿外轻轻走动巡视,互相遇着时都看看书房,又交换一道忧虑的目光,然后再轻轻走开。
书房门“呀”的一响,在静夜中非常清晰。费耀色连忙走过来,只见皇上全身已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之中了。
“费耀色,你在这儿?”皇上的声音不高,听去平静而轻松。
“皇上早早歇着吧,明儿个……”
“我正在想明儿个的事儿。已经细细滤过三遍,看来没有什么疏漏。总要万无一失才好!”月光慷慨地洒上玄烨的面庞。一双眼睛熠熠发光,显得比白天更加年少,英气扑人。
费耀色用力点头,激动地小声说:“皇上必胜!”
玄烨笑了:“我倒想得睡不着觉了,出来走走。……今夜当值的侍卫换班了吗?”
“没有。他们心里都有数,要求值到明天午后。”
“不用他们求准,明天午时以前,没有朕的特旨,当值的侍卫谁也不许出宫,免得万一泄露。……哦,费耀色,你再把去年冬天南下的故事讲几个来听,好不好?讲讲江南的风土人情,吃什么穿什么,喜欢什么,有哪些跟咱们不一样的节庆?……”
于是,像对一个好奇的少年,又基本维持对皇上的敬意,费耀色低声细语,娓娓动听。于是,梦姑、容姑、同春、陆健以及吴之荣和粉儿的故事,又一次在玄烨眼前展开了。他们轻声地闲谈了半个时辰,费耀色送皇上进寝殿,东方己隐隐约约透出鱼肚白。

太阳探出红喷喷的笑脸,照亮了万里无云的晴空。鳌拜对晴好的清晨毫无感应,他心里正不痛快,打算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小皇帝!他约同遏必隆一道进了午门,便直接出熙和门、奔武英殿去见皇上。
五天以前,鳌拜病体痊愈,恢复正常辅政。皇上对他仍然敬重,他在皇上面前也不失昔日威信。部院大臣中他的亲信们仍然炙手可热、唯鳌拜之命是从,控制着整个朝廷。令鳌拜生气的,是南怀仁的奏折。此人真是得寸进尺,竟敢要求为汤若望平反昭雪!而皇上竟然把这奏本留为折本,将交议政王大臣会议!这不是对辅臣的不敬又是什么?天算的事儿,已经让辅臣丢够了脸,还不够吗?
昨天鳌拜与遏必隆商议,遏必隆也觉得愤慨不平。两人讲定今天赶在御门听政之前一同求见皇上。皇上答应了,命宣召太监领他们来武英殿书房。
太监在前面引路,鳌拜与遏必隆一前一后随行。鳌拜心里本瞧不上遏必隆,懒得搭他的话碴儿,一心想着一件家事:今天一大早玛尔赛就喊头痛,说是胸口发闷、浑身不舒服,要鳌拜留在家陪她,不要上朝。鳌拜哪能因私废公、因小失大!安慰了许久,他才脱开玛尔赛的纠缠,应宣召进武英殿,已经晚半个时辰了。让皇上等候大臣,怎么说也于理有亏。
耳畔水声泠泠,那是御沟里的水在流,一座青白石面、汉白玉栏杆的单孔石券桥迎接着他们。桥头四蹲兽是形似狮子而顶生一角的怪物,前爪用力地支撑着栏杆,一双石雕的眼睛就像活的一样始终盯着过桥的人。鳌拜不禁皱了眉头,想起这座雕刻精美的桥的种种传说:两条石雕行龙曾经半夜消失不见,清晨再现时一身湿雨潮雾;但凡后妃过桥,都须先用黄布袋将中间那只左手舞瓢、右手提裙的栩栩如生的石猴密密套牢,以防它惊驾得罪……四周极其安静,无声无息,走在这桥上,不知怎的有些令人心悸。只听遏必隆慢悠悠地问那太监:
“这桥,不是叫作什么……什么断魂桥吗?”
鳌拜不高兴地抢过话头:“你糊徐了?什么断魂桥?这桥叫断虹桥!”
“哦,我当真糊涂了!”遏必隆抱歉地笑着。说话间,已然过了桥。
桥北地广数亩,古槐成林,一棵棵树身粗大、姿态苍老,三人不能合抱,树下幽荫、长满绿苔。清晨的阳光透射过来,可以看到一条条光柱和地面上细碎的光斑。这里是宫中有名的十八槐,也属紫禁城一景。此处更是沉静,鸟啼声都听不到,只在粗大的树干缝隙间,能见到几个侍卫在慢慢巡游。
沿御沟折向南,打武英殿侧门进去,太监引导着他们走进前殿西庑的书房。
一进书房门眼前便是鳌拜极其熟识的场面:小皇帝端坐在御书桌后,桌上摞着高高的线装书,面前摊开一本木版汉字书。可皇上他也并不看书,而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屋里一对对摔得难解难分的大小布库和太监,兴奋得满脸放光。辅政大臣进门他也只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竟忘了像平日那样起立招呼。
鳌拜心里更加恼怒,昂然直奔御前。这时背后“吱呀”一响,鳌拜略略侧脸用余光看到书房的两扇门关了,些微不安之后,他就把这点情理之外的细节撇在了脑后,不管不顾地气冲冲地往御案前一立,大声说:
“皇上,老臣恭请圣安!”
他看到小皇帝奇怪地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定了他,他被这双眼睛里的惊异和威严弄得有点心神不安,才勉强地跪下去,叩头道:
“皇上吉祥,老臣……”
话未落音,鳌拜觉得身边蓦地起了风暴,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他叩头的势子,从背后猛然压下来,两只胳膊和手同时被许多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按牢,手腕扭得极痛,几乎折断。他来不及思索,大吼一声,仿佛平地起了个霹雳,全身筋肉猛一收缩之后,拼命一挣,耳边一片惊叫,眼看着几个小布库狠狠地摔出几丈远。鳌拜浑身骤然轻松,就要跳起,一瞬间,他觉得太阳穴受到重重一击,顿时头昏眼花,摇晃着倒下了……
书房大门关闭的一刹那,埋伏在两庑的百名侍卫便守住了四面门窗,鳌拜那一声大吼犹如一道号令,侍卫们一跃而起,打开门窗就要冲进去,但已无须他们动手了。力大无穷的满洲第一勇士,当朝最有权势的辅政大臣鳌拜,己被绳索铁链紧紧捆绑,就像一头陷入罗网的黑豹!
发现被缚,他曾经有过一次短暂而激烈的挣扎,伴随着一声长长的、无法形容的嚎叫,那是惨厉的、绝望的、饱含着屈辱的愤怒的长嚎。之后,他不再做声,漠然、冷静地保持着高傲和尊贵。他永远不会知道,大概也不屑于知道,那致命的、打在太阳穴的一拳,来自他多年的同僚、另一位辅政大臣遏必隆。
他始终昂着头,冷漠的眼睛视而不见地望着数十丈远的地面。只在被押出之际,鳌拜停步回身,遇上了小皇帝的目光。一相交便粘住了,两人都顽强地不肯收回。两双眼睛里的神情都极为复杂:惊咤、愤怒、痛心,而后终于绝望、直至平静;欢快、兴奋、得意,不免带着遗憾感慨乃至不安……
对视刹那间,多少往事从两道目光中流过:
骨折的手臂,神骏的小红马,精心模拟的虬须……
三大臣的绝命,苏克萨哈的赐帛,嵌满珠玉珍宝的寒光闪闪的短刀……
他们原本可以是互相钦敬、互相扶持的忘年交,他们都想强固满洲、兴盛国家,使大清江山社稷长治久安,为什么没有成为周公旦与周成王?为什么没有成为诸葛亮与刘后主?因为不可避免、不可抗拒的原因,他们终于由友而化为敌!……
书房门大开,皇上步履平稳地走出来。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表情可以算得从容镇定,只是脸色仍然发白,唇边留着齿印,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可知这场短兵相接的搏战何等紧张。他的身后是威风凛凛的大小布库,虽然有的腿折手残、头脸上血迹斑斑,一个个仍旧挺胸凹肚精神非常。他们后面,便是由布库们连搀带拖的两位辅政大臣鳌拜和遏必隆,铁链缠身,脚下铁镣“哗啦”。遏必隆低头垂眼,鳌拜扬头闭目。他们被押往东华门内务府暂时囚禁。 皇上走到阳光中来了!索额图、佟国维、费耀色等人率着百名侍卫环绕皇上,跪倒欢呼:
“万岁!万万岁!”
皇上移步到武英殿前丹陛之上,更多的侍卫、太监从后殿、从两庑奔了出来,跪在丹陛之下,同声欢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只觉得脉管贲张,浑身的血“呼呼”奔流,兴奋和狂喜把他的心都填满了,他恨不得立刻蹦跳、立刻大喊大叫大笑!他终于自己割断了捆绑全身的绳索,他终于搬掉了面前这块碍路的大石头,他终于能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子了!他勉强抑制着解脱的欢快,不跳起来,却极为兴奋地大踏步从白玉栏杆的御道上,一直冲向宫门!他要立刻告诉老祖宗,他胜了!
他走得飞快,“嗖嗖”的风声从耳边掠过。索额图、佟国维、费耀色等人跑着碎步紧跟紧追,几乎追他不上。
宫门“轰隆隆”大开,片刻沉寂之后,忽然响起震撼屋宇的整齐的欢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一愣,这才发现,武英殿的白玉石阶上、阶下御河的三座石桥上、环绕着宫殿的御道上,整整齐齐地跪满了侍卫,密密层层不下五百人。他们的同声欢呼,可不是惊天动地么?玄烨兴奋达于极点,一把将费耀色背的劲弓拿过来,由箭壶中抽出三支长箭,“嗖嗖嗖”!向远方天际连射三箭!箭尾的白色羽毛,像三颗雪白的小流星,欢快地飞出去,倏然间消失在碧蓝的天空,溶化了。
玄烨放下弓箭,扭头一看,阶下跪着的是头等侍卫和托,便问道:
“不是命你们护卫慈宁宫吗?”
和托即头道:“老佛爷只留下了十名侍卫,其余全都打发到武英殿来听皇上差遣。奉老佛爷懿旨在殿外埋伏,以防意外之变……”
玄烨心头一热:“哦,老祖宗!……”真的,有老祖宗这样布置,鳌拜他就是个神怪,也休想脱身!费耀色轻轻地、只让玄烨一人听到,感慨地说:“老佛爷周密精细,深谋远虑,真正无懈可击!”
玄烨脑子里登时如划过一道电闪似的,骤然一亮,发现了自己的疏漏,情绪立刻冷静下来。他略一沉吟,表情重新变得威严而从容,说:
“索额图,你立刻率内务府有关吏员驰往步军统领衙门,协助舅舅佟国纲办理一应事务。”
索额图庄重地一跪安,立刻下阶而去,不多时便听得数十匹马蹄声响,很快移出西华门。玄烨知道,佟国纲已经派兵将鳌党要人宅第包围,索额图一到,便都束手就擒了。
“佟国维,你率侍卫队,立召议政王贝勒大臣来武英殿议事!”
佟国维领命。又是一片马蹄声飞出紫禁城。
“好,起驾慈宁宫!”玄烨一声吩咐,御前太监、御前侍卫们立刻排好队列,前呼后拥地护卫着皇帝,过御河桥,又过断虹桥,向北去慈宁宫。其余侍卫一律原地待命,不许单独行动,更不准出宫门一步。
御驾刚刚走进慈祥门,玄烨已遥遥望见慈宁宫门前太监和宫女、侍卫整整齐齐地八字排开,如有所待。玄烨向前又走了十数步,便听得慈宁门里不大的一声传旨,两列太皇太后的亲随侍女有如两龙分水,鱼贯而出,分列东西站定。后面,一个他从小就那么熟识的尊贵而又端庄的身影,缓缓移动,竟走下玉阶,在阶前站定。这位身历四朝、养育了两代皇帝、扶持他们冲龄登基,而又稳定了大清天下的孝庄太皇太后,竟然亲自出宫门外迎接得胜的玄烨!
无论离得多远,她那温厚的、光彩照人的微笑都闪烁在玄烨面前;她深邃的眼睛里那海一样的智慧和力量总是使玄烨奋发、使玄烨勇往直前!玄烨此时心头腾起巨大的热浪,再也忍不住,好像生了翅膀,如飞地奔到祖母而前,一下子跪倒了,嘴唇颤抖、热泪横流,千言万语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哽哽咽咽地笑着喊了一声:
“老祖宗!……”
太皇太后把他扶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就像许多日子不见似的,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埋藏着无限感慨,都抒写着无限欢喜她轻声地笑道:
“好孩子,真的长大了。我总算放心了!……”
满眶的亮晶晶的泪水到底没能止住,还是顺着她的眼角面颊滚落下来……
玄烨搀着祖母的胳膊,感激、兴奋和自豪在胸臆间冲荡着就要喷发而出,他极力抑住,把它们化成了这样一句话:“老祖宗,我这就命户部宝泉局特铸金银铜制娘娘钱各一千枚!……”
太皇太后愕然:“为什么?”
玄烨一笑:“老祖宗忘了?要还愿哟!”
太皇太后由衷地笑了,满面春风,轻轻地拍了拍玄烨的手背:“好!好!”

第二天,惊人的消息像烈火一样传遍京师:辅政大臣鳌拜、遏必隆拿问了! 鳌党的大大小小头目班布尔善、阿思哈、噶褚哈、济世、图必泰、迈音达等全都一网打尽!鳌拜的兄弟穆里玛、巴哈也从外地出差处拿回京师问罪,鳌拜的子侄统统下了狱。以康亲王杰书领衔的议政王大臣们,将遵旨勘问这一特大案件。
仿佛开春的第一声春雷震动了大地,这消息震动了京师内外、朝廷上下!负担沉重的大地终于喘了一口气,满天乌云终于散开,露出了青天。京师百姓欣喜若狂,人人奔走相告,一时间酒楼满、戏班忙。恰遇夏至节令,各处庙会突然兴起,人们借此过节庆贺:开路、中蟠、杠箱、官儿、五虎棍、跨鼓、花钱、高跷、秧歌、十不闲、耍坛子、耍狮子之类到处扮演、随地演唱。整个京师花团锦簇、鼓乐震天,热闹了好些日子。南城更是繁华兴盛,有感而发的喜庆比上元佳节更动人。
外省宁静如常,毫无动乱迹象。朝野人士这才明白,上年十二月为什么皇上一下子任命了三位新总督,以麻勒吉督两江、甘文焜督云贵、范文程之子范承谟督浙江,替换了鳌拜的亲信。鳌拜被拿追究罪行,又供出莫洛、白清额、阿塔等地方督抚是其党羽,皇上为此特下圣谕,以“受事以来颇有政绩”为由,一概“从宽免罪,仍留原任”!所以,波澜不惊,就把一桩震动中外的大事处置了。这胸怀、这魄力、这眼光实在不同凡响,那些在心底里始终把皇上看作小孩子的满汉大臣们,不由得肃然起敬,进而敬中生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