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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春对他细细看了一番,失惊道:“哎呀,龚老先生!没想到是你老!小的眼拙,老先生恕罪!”
龚鼎孳叹道:“十二年过去,你大了,我老了,难怪不敢认!……张汉呢?到处钻营,终于做官了吗?”
同春沉默片刻,讲起张汉的故事,怎么从吴之荣变成张汉又变成吴之荣的,从科场案到明史案、一直到去年被杀,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岳乐、王宏祚、龚鼎孳和吕之悦都默默地听着。同春讲完,仍是一片沉默。后来岳乐摇头叹道:“唉,这些年哪!”
吕之悦不禁愤然:“奸臣当道,如苍生何?”
又沉默片刻,岳乐突然倾侧身体靠近吕之悦,悄声笑道:“布袋和尚确是这般口吻!说得好!放松些子又何妨!”
吕之悦愕然不语,岳乐笑开了: “你呀!七十二变也瞒不过我这双眼!好好!大手笔!大胆量!”
吕之悦也笑了。其他人没有听清他们说的什么,但看这形景儿也暗自纳罕:原来吕之悦还有这样硬的靠山呢!
即使在临清,即使在省亲途中,柔嘉公主也是自己单独住着一个精致的小院,而把额驸客气地打发到别馆与那些美人儿同处。近来她消瘦忧郁,寝食不安,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终日沉默地看书习画、焚香弹琴。若在途中,她就在自己船上长久地倚栏独立,凝眸远望。这就怪不得岳乐为自己的女儿担忧了。
“冰月!”
听到父亲的声音,冰月抛开书卷,抬起苍白的脸,站起迎接。父亲兴冲冲的样子,使她多少有些惊奇。
“父王,什么事情,你这样高兴?”
“冰月,你看阿玛给你带来什么人!”岳乐笑着朝门口一指,侍女已打起帘子,一位丰姿绰约、满脸温静善良的美丽的妇人走了进来。
冰月的心猛然“怦怦”跳起来。这是一张经常在她梦中出现的面容。自小起,这温暖慈爱的笑容就笼罩在她的头顶,当她不安、当她恐惧、当她经受病痛折磨的时候,只要这笑容出现,她就能躲进一个极其温馨的爱的怀抱,她就觉得一切可怕可厌的搅扰都退去;只要能投入这怀抱,她就能安心,天塌下来也不可怕了!……后来,冰月失去了这笑容和怀抱,却永远怀念、永远向往,对冰月而言,她永远这样美丽、年轻、温暖,却又永远似一个遥远的、云端里的梦!
梦,竟成真了?
冰月大叫一声,冲过去,一下子扑在梦姑怀里,差点儿把正要向公主跪拜的梦姑撞倒,冰月刹那间觉得软弱至极,竟“呜呜”地哭起来,嘴里还喃喃地喊着:
“嬷嬷!我的嬷嬷!”
梦姑也不山自主地紧紧搂着这位华丽尊贵的少女,泪如泉涌。
一个农家妇人和一位皇家公主抱头痛哭,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屋里的侍女太监们看得目瞪口呆。谁知,还有更令他们惊异的奇迹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主子,穿了蛮子姑娘的绣袄花裙、梳着蛮子姑娘的牡丹堆云髻,袅袅婷婷地从门外走进来,与他们那位华贵的主子相对而立,他们真是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那蛮子姑娘轻轻跪下去,黄莺般清脆的声音也跟公主相似:“民女吕莹川给公主娘娘叩头!公主娘娘福体安康!”
冰月从梦姑怀里抬起头,跟莹川打了个照面,两人同时惊住,都不由自主地吐出一个字:“你!……”
怎么能不惊心?她们仿佛在梦中看到了自己,仿佛对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影,两滴水并蒂莲似的,一模一样啊!
梦姑懵住了,她一手搂着一个,看看冰月,又看看莹川,怔怔地、小声地挤出两个字:“你!……你!……”
岳乐完全证实了他要证实的一切,正要有所表示,只听梦姑低低地喊了一声:“天哪!……”她紧紧地搂住怀里的两个女孩儿,心痛欲绝,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嬷嬷!嬷嬷!”
“娘!娘啊!”
两个女孩儿慌了,手足无措,只会喊个不住。岳乐连忙命人扶梦姑到侧屋花厅解救。莹川白着一张脸,急惶惶地跟着去了。屋里只剩下岳乐和冰月这父女俩,好半天不做声,各自默默低着头。后来,岳乐不敢抬眼,低声地说:“冰月,我原想……”
冰月抬头,面色如冰雪一般惨白而晶莹,眼睛里闪动着月亮那样寒冷的光芒,她凄切切地喊了一声:“阿玛!”跟着扑进岳乐怀中,放声大哭!
她哭得非常伤心,非常悲痛,泪水不断地涌出来,像无尽的寒泉把岳乐胸前湿了一大片。岳乐也满眼是泪,终于有一颗滴到冰月的颈边……父女俩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这一哭,彼此心里都已雪亮。他们哭,因为内情是如此可悲可怜可痛可泣,因为他们虽然由此得到了许多许多,却也失去了更多更多……
当冰月终于止住哭泣时,父女俩默默地长时间互相注视,说了许多不能说出的话。岳乐深深地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听得女儿在耳边轻声说:
“阿玛,请把她俩带走吧!我永远也不要再看见她们了!请你重重地赏赐她们。一会儿我也要收拾一些金珠服用之物送过去……”
岳乐点点头,又觉得眼前模糊一片,咽喉那里出气不畅。他在东辛庄决定带梦姑和莹川来见冰月时,预想过种种后果。现在,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么?冰月,这深明事理、顾全大局的好女儿啊 ……
一名王府护从急匆匆地在门外禀告:两位宫中侍卫带着圣谕来见安亲王,说是紧急召安王回京!
岳乐吃了一惊、连忙到前厅去了。
冰月也十分惊异,顿觉坐立不安。想起与玄烨分手时他说的那些话,心头便如小鹿乱撞。
冰月最后一次见到玄烨,是今年三月十八万寿节的宫中家宴。宴后照例是喜庆节日,他俩避开众人,重回慈宁宫花园他们从小玩在一处的地方欢聚。到了应该分别的时候了,他们却紧紧搂在一起,谁也舍不得离开。冰月嘤嘤啜泣,玄烨也眼圈儿红了又红。冰月问起后约,玄烨却半晌没做声,之后长叹着说了一番冰月至今记忆犹新的奇特的话。如今,字字句句又在冰月耳边响起:
“没承想我竟如此地离你不得,每一相会便十数日心绪不宁、情怀缭乱!…… 便又盘算着下次团聚,挖空心思地设法谋划,心神全乱了。……我是不该这样的呀!一场恶斗迫在眉睫,我,我是努尔哈赤的子孙哪!……好妹子,你离开我,离得远远儿的,我就安心了。半年以后你再回来。如果我胜了,就接你进宫痛饮庆贺酒;如果我败了……好妹子,你就到我坟上祭我一祭,把你的泪洒到我头上,我便是死了,心里也是快活的!……”
那以后,只过了半个月,就有谕旨下到府里,准柔嘉公主暨额驸耿聚忠往福建省亲。冰月进宫去拜辞之时都没有见到玄烨,老祖宗说他幸太学祭孔老夫子去了……
此刻,冰月眼前又出现了玄烨的面影:苍白的脸、飞扬的黑眉、深邃的眼睛里燃着两团灼人的火、燃烧着慷慨和悲壮,仿佛是一位将赴死战、有去无回的英雄!……为什么紧急召阿玛回京?他出了什么事?开始了决战?……胜了?败了?……
岳乐终于回来了,表情很沉重。冰月越发慌了,忙问:“阿玛,怎么啦?”
岳乐摇摇头:“不清楚。只是命我星夜回京。”
“那更名田、展界、祭祀这些大事呢?”冰月更加着急。
“上谕暂停。”
“啊?!……”冰月变了脸色嗓音发抖了,“阿玛,我……还要去福建么?……女儿随阿玛一道回京吧!”
“不!你一定要去福建省亲!”
岳乐的声调使冰月不敢违拗,泪光荧荧,忧心忡忡,哀求地望着父亲。
岳乐竭力把口气放得和缓:“你的嬷嬷和那姑娘都已安排妥帖,你就不必牵挂了。我皇命在身,立即就走,不能耽搁。你一路平安吧!”
安亲王匆匆离去之后,公主忽然大发脾气,把所有的丫头太监全撵出上房,只留下她最心爱的白猫,又“嘭嘭啪啪”地把门窗一一紧闭。下人们只得站在院中廊下小心侍候。一顿饭工夫过去了,谁也不敢吭声。
窗口门缝中,突然传出铿铿锵锵的七弦琴声,不过和平日优雅徐缓的古琴曲大不相同!曲中如有风暴雷雨,极其高昂壮烈。只有一名公主的贴身侍女听得明白,这叫《烈风雷雨操》,是端敬皇后留下的琴谱,公主只在出宫之前弹过,只跟皇上一起弹过。
五
初夏的夜,带着它特有的温馨和宁谧,降临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宫里的人便在香海中浮沉。茉莉、晚香玉和夜来香这“三白”又盛开了。花事最盛的地方是慈宁宫。殿内殿外、廊下道边,上千盆“三白”点缀着红墙黄瓦,走进宫门就如步入芳香无比的梦一样美丽的世界,那就怪不得皇上皇后每天都来向老佛爷请安,常常皇后都回宫了,皇上还赖着不走。今天又是这样。
皇后拜辞回宫之际,显得十分疲惫困倦。她走后,太皇太后问玄烨:“近日皇后身上不好?”
玄烨想了想,说:“倒也不见有头疼脑热,就是爱犯困,睡不醒,吃饭不香,早起呕酸水儿……”
太皇太后高兴地说:“傻孩子,她八成是有喜啦!”
“啊?”玄烨一愣,心事重重的表情被喜气冲淡,“真的吗?”
老祖宗感慨地笑着直点头:“好了,这就更好了,要是生个阿哥,你就有了嫡子!皇室人丁兴旺,是天地护佑啊!”
玄烨霍地站起来,心情激荡地喊叫道:“老祖宗!现下我更是一无所惧了!”
“坐下,坐下。”太皇太后细声慢语地安抚着玄烨,“凡事要沉住气。周密、精细,想深想透了,自然不会怯场。”
玄烨点点头,冷静下来。祖孙俩喁喁细语,讲起几个新来的太监在宫里迷路的笑话,阵阵细碎的笑声随着花香透出帘拢,向寝殿内外飘散……
月亮升起不多会儿,慈宁宫总管太监来禀告说几家皇亲赶着来送夏至节的礼品,都在西华门外候旨。太皇太后笑盈盈地看看玄烨,吩咐道:“一个个领进来。”
第一家是安亲王。王府的总管太监向太皇太后和皇上跪叩请安后,命小太监抬上敬奉的礼品:两株栽在青花大瓷缸中的石榴树,树上花开正盛,浓绿油亮的树叶衬托得簇簇花朵像燃烧的火焰一般照眼;两丛栽在粉彩金花瓷盆里的美人蕉,花大如斗,朱红色的花瓣在翠玉般的碧叶簇拥中无比娇艳,送出一团团喜气;两只口径三尺的白瓷鱼缸,翡翠似的茸茸水草间,十多尾金红色的朱鱼摆动着纱裙翩翩游动……
太皇太后笑道:“这三红真可与三白媲美了!一派喜气,真红火。皇帝喜欢吧?”
玄烨连连点头:“太好看了!”
康亲王府的太监抬上来五格大红漆的食盒。打开来看,第一格,是一双点了红的焦黄香脆的烤鹅,又大又肥,就像两只烤猪。第二格,十只酱红色的烤鸭,顺序排列,油光闪亮,又整齐又好看:第三格又是一双烤鹅,不过点的是蓝花。第四格又是十只烤鸭!看得玄烨非常兴奋,叫道:“老祖宗,一个两鹅十鸭!又一个两鹅十鸭!杰书真能干 ”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只有祖孙俩明白,这意味着两红旗十参领、两蓝旗十参领都可以完全信赖!两白旗自然不用担心,至于天子自将的两黄旗,历来不会背叛皇上!
警卫京师、管理内城外城及驻守九门的步军统领、国舅佟国纲送来的礼品简单明了:一大盒精致的龙须贡面——这是京师夏至节吃冷淘面习俗的必备物,所谓都门美品,天下无双——,另外一盒盒盖方开,香味已冲出来,那是一只躺在青豌豆、嫩玉米、绿蒜苗、扁豆角之间的肥美喷香的烤全羊!
一见烤全羊,太皇太后和皇上互相一望,便都那么眉开眼笑,使得侍候在侧的宫女太监都暗暗纳罕:总是好些日子没进羊肉菜品了,要不的老佛爷这么高兴!他们怎能猜到,这是佟国纲在向太皇太后和皇上禀告,他已完全准备妥当!
遏必隆进上的是时鲜果盒。桃盒里盛着硕大的麦熟桃、鹰嘴桃、纯白的银桃、纯红的五节香、绿皮红点的秫桔叶、红绿相间的缸儿桃,还有扁圆的蟠桃、又大又白的肃宁桃、粉红色的香气浓郁的深州桃;杏盒里盛着驰名南北的香白杏、八达杏、麦黄杏、海棠红杏;李盒一开,浓香扑来,玉黄李、玫瑰李、麝香李、梅李,像硕大的珠宝一样诱人!累累果实象征着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礼品一一收下,送礼使者领了赏也都出宫了。太皇太后让苏麻喇姑把桌案上的几份奏折收入折匣,交玄烨的随从太监带去,然后笑道:
“南怀仁到底是有学识的,不但善知天文,也善于审时度势。他能看准节骨眼上疏请为汤玛法平反,够聪明!你回去再推敲推敲,他们毕竟是外洋人,处置总要谨慎妥当才好。”
“是。”玄烨躬腰回答。
太皇太后又深深地望了玄烨一眼,慈爱地说:“你去吧,好好歇息,养精蓄锐。放心,只要防住疏漏和意外,无论才智还是机敏,他都算不得你的对手了!”
玄烨心头“怦怦”跳,问:“是么?真是这样么?老祖宗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太皇太后和悦地笑笑:“如果当初恭悫公主下嫁、他的女儿指配兰布之后,他能够自谦自抑,而不像他后来那样洋洋得意、恣横专擅,那他就真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劲敌了!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但不义行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多,毫无顾忌,此人无才略无城府则可想而知。……”她的眼睛里又一次透出寂寞和孤独的冷光,似乎因为对手太弱而感到索然无味。但她很快抹去了这一丝悲凉,语重心长地叮嘱小孙子:
“主少国疑,向为历代朝廷一忌。你身为幼主,立威信、揽人望在此一举,小心谨慎周密,则必胜。还记得元宵节你掷的一把顺花吗?”
玄烨胸口起伏不止,却在竭力抑制着,向祖母拜辞。太皇太后扶起他,握住他的两只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玄烨,轻声说:
“去吧,是时候了。”
玄烨觉得祖母的手心温暖柔软,但最后紧紧一握又非常有力,仿佛要把她那深厚无比的力量和智慧,通过这一握注入到玄烨身上!她的手很快放开了,但这股柔韧绵长的热力,使玄烨的心搏动得更加强劲,有力地撞击着胸膛。他深情地向老祖母膝前一跪安,说道:
“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