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马尔赛的死相使他怒火渐渐平息,他大口地吐了一口气,一把将玛尔赛拉起来,拦腰搂住,挟在胁下,像提什么东西似的提着她就往书室门口走。玛尔赛并不喊叫,只是轻声地说:“我的爷,这叫别人见了,不笑话么?”
鳌拜略一迟疑,放下玛尔赛,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马尔赛微微地蠕动,知道他已清醒,便转回身,威严而阴沉地说:
“前头那三句话我都记住了。你放心地死吧!”
那个病恹恹的躯体,忽然颤抖了,抖得帐钩敲在床架上“丁当”作响。玛尔赛猛地扑过去,哀痛地哭喊着:“哥!……”
鳌拜大步上前,拽起玛尔赛,转身使出了房门。
马尔赛死了。鳌拜好几天没有上朝。他的心情很复杂:恨其夺爱,又感其忠心,佩服他义气,又瞧不起他攀附!看到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的玛尔赛,又觉得马尔赛太可怜……但是,令鳌拜昼夜不安的,却是由这一对兄妹情人的故事启发出的一种思索:既然有这样不顾一切地向苏克萨哈复仇的人,难道就没有同样等待着他鳌拜的复仇者?追查布袋和尚诗画毫无结果,不了了之;可是那个作画写诗的人是确实存在的!
马尔赛兄妹投靠鳌拜向苏克萨哈复仇,那么那个人也会投靠什么人向鳌拜复仇!投靠谁呢?还有谁比他鳌拜更强呢?除非是皇上!
想到此处,鳌拜猛一惊,记起马尔赛临终遗言:“近日朝中情势仿佛有变!”他是什么意思?变在哪里?鳌拜定下神反复想了又想。决定次日上朝,见机而行。
果不其然,次日他在议政堂听了遏必隆和下属报告这几天的朝中政事,登时心头冒火,转身就进宫,要求皇上接见。太监哪敢怠慢,立刻奏请,皇上也毫不迟延,立刻传见。
鳌拜昂昂地走到上书房,还离得老远,就听得书房里一声又一声的叫喊:
“行了,别跳黄瓜架啦!”
“使勾子!”
“出别子!”
这是皇上在嚷,嚷的全是摔跤的行话。鳌拜知道皇上自元旦从太皇太后那里要来两名布库以来,对相扑就入了迷,专门从太监中挑了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小子,跟着那两个布库当小布库,看他们摔跤、练功,就连鳌拜和遏必隆去奏事,小布库也不回避。鳌拜不止一次看到,小布库摔得鼻青脸肿、怪模怪样,逗得皇上“哈哈”大笑……
鳌拜走进书房,皇上像是根本没看见他,正在兴高采烈地比比画画,为一对对相扑的小布库大声出招儿:
“出右手!快出右手!进腰拿他的肘儿!……”
鳌拜近前跪拜:“老臣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玄烨转过兴奋的脸,看了鳌拜一眼:“哦,你来了。赐座吧!……哎呀,真笨!叫你拿他的胳膊肘弯儿!……”他的心思显然全不在什么大臣、什么朝政大事上,说归齐了还是个爱摔跤好斗架的小小子儿!鳌拜沉甸甸的心不觉轻松了许多,马尔赛真是杞人忧天!
“皇上,老臣有要紧事禀奏。”鳌拜大声说,要压倒小布库摔跤呼喊的角斗声,又要提请皇上注意。
“嗯?”玄烨又回头,脸上分明是一股扫兴的表情,不过在勉强地掩饰着,说:“卿傅有事尽管奏来……你们到门外去练吧!”
皇上一声吩咐,小布库们跳起身,出了书房。立刻,他们“嘿”“嗬”的喊声又从窗口传了进来。玄烨听得笑起来,就要跟到窗口去看,鳌拜用力清了清喉咙,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贪玩儿得不像一个端庄威严的万岁爷,赶忙敛神,咳嗽两声,说:
“卿傅奏来。”
“启禀,皇上,户部尚书马尔赛病故,求皇上赐谥。”
“哦,此事部议赐谥的奏文朕已看过,部拟恪、忠、勤、敏四个字供选,朕已批回奏本。马尔赛供职时间不长,亦无显功,赐谥似乎不必。”
鳌拜仿佛没有听懂皇上的话似的,不动声色地说道:“老臣以为赐谥忠恪二字正合适,马尔赛泉下有知,必定叩谢皇上大恩!”
玄烨呆了片刻,跟睛望着窗外扑跌的小布库们,微微笑道:“既是卿傅要给他谥号,那么就由卿傅去恩赐好了,不必问朕。”
鳌拜一听皇上话中有刺,抬头却见玄烨一副笑脸,使也就不在意,又奏上第二件:“启禀皇上,通州知州欧阳世逢等官革职,吏部兵部及直隶督抚等已然知罪,求皇上开思,免予处分。”
玄烨一听,顿时皱紧黑眉,不高兴地瞥了鳌拜一眼,说:“当时卿傅也在场,朕将他们革职,难道不对?”
二月上旬,皇上巡行近畿,在通州驻跸,召见当地官员。知州欧阳世逢庸劣无才;州同李正杰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驻通州副将唐文跃,步射骑射,十箭只中一箭。玄烨登时大怒,立刻将三人革职!回京后,又下谕说:
“文官有抚循百姓、绥理地方之责,武官有训练士卒,防守地方之责,必得其人,乃可胜任。朕巡行近畿,见通州知州欧阳世逢、州同李正杰庸劣无才,副将唐文跃不娴武事,俱着革职。吏、兵二部及各省督抚所属文武官员内,有庸劣无才、不能胜任者,应不时察参,以副朕倚任之意。乃吏、兵二部及直隶督抚不将欧阳世逢等官早行参奏,理当议处。”
随皇上在通州时,鳌拜亲眼看见那三名官员着实不成样子,觉得皇上处置得对、处置得坚决。可是回到京师,才知道这三人都是从阿思哈和噶褚哈的门路走上去的。去年一串碧莹莹的翡翠念珠和一万两白银送到家中,就是这一注交易所得。鳌拜顿时觉得亏了他的两位亲信。所以,当他们将被议处而求他宽恕、求他在皇上面前说好话时,他就一口答应下来。此时便对玄烨说了许多吏、兵两部事务繁多、难免疏忽,既已将庸劣者革职,便足以杀一儆百了等等。
玄烨半晌不响,后来说:“既然卿傅说情,吏、兵二部宽宥一次就是。”随后又笑眯眯地说:“卿傅有旨,朕焉敢违抗呢?”
鳌拜鹰跟中陡然射出一道寒光,沉声道:“老臣一片忠诚,实在是为大清、为皇上……”
玄烨笑道:“罢了罢了,你不必往下说了。朕都知道了,说句笑话嘛!”
“皇上怎么可以说玩笑话!”鳌拜一本正经地又教训了一通。玄烨半听半不听,一会儿翻翻案头的书,一会儿又举目向窗外小布库遥望。鳌拜心头恼怒,连着奏上第三件事,这是使他最不痛快的事,
“启禀皇上,老臣几日不上朝,皇上怎么就自食其言,把废藩田产变价的事儿给全改了?”
玄烨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眼睛望着窗外,忽然高兴地指着说 “哎呀,卿傅快看,我的小布库又把大布库扳倒啦!……卿傅不是也精于相扑的吗?好不好教我的小布库两手呢?……”
鳌拜气极了,声色俱厉地喝道:“皇上!老臣在奏事!”
玄烨诧异地回头看看鳌拜,鳌拜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和缓了口气进谏道: “皇上至尊至贵,统理天下事,不能总这么小孩子脾气。叫臣子们知道了,成什么体统!”
玄烨叹了口气,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鳌拜忍气答道:“说废藩田变价的事!”
“那件事吗?”玄烨好像刚想起来,“不错,朕已将它蠲了!”
“为什么?”鳌拜压住一肚子怒火,问。
“卿傅想啊,既征了额赋,又以地变价取银,百姓出双份钱粮,不是重为民累么?所以朕决意免了变价,撤回差去办理比事的户部官员,将现在未变价田地交与各省督抚,分给原种田之人,令其耕种,照常征粮,以副朕爱养民生之意呀!……”
玄烨的声调透着得意,一定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这小祖宗,一下子就把要到手的数百万两银子化为灰烟!鳌拜心疼不过,越加愤怒:“皇上,你竟乘户部尚书马尔赛病故之机,瞒着老臣,将这么一件大事轻易改变!……”
玄烨眉毛一竖,乌黑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道雪亮的光芒:“卿傅这算什么话?马尔赛故去、卿傅不上朝,朕就不能处理朝政了吗?只听说奴才瞒主子是不忠,没听说过主子还得事事跟奴才商议,否则就有错呢!”
一句话噎得鳌拜张口结舌、做声不得,面孔涨成猪肝色。玄烨收敛了突发的威严,和悦地说:“卿傅,先贤早有训教,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若不爱养万民,若无一副仁厚慈蔼心肠,天下未必能稳得住哟!”
鳌拜愤愤地说:“那全是南蛮子的迷魂汤!老臣从来不信!咱们大清的天下就靠征杀得来的!打进关来,东扫西荡,南征北战,不是放手砍杀、屠城烧镇地把那些蛮子杀怕了,他们哪肯臣服?哪有今日的大清?”
玄烨叹道:“就因为那时候杀得太多,如今才要施仁政以补救,挽回人心。不然,满洲人有多少?汉人又有多少?十个、二十个汉人打一个满洲人,大清国还能稳住么?真要叫人家轰走了!”
鳌拜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小皇帝会有这等古怪的念头!呆了半晌,他叫道:“皇上,你莫非中了邪?大清皇帝哪能说这种话!”
玄烨平静地、像成年人一样认真地说,“卿傅,汉人已经历了两千多年、数十个朝代,治国为政有许多高明方略,我们焉能不学?一位当代大儒写了一部《明夷待访录》,固然有许多言词过分激烈,却也讲出一些值得深思的道理。朕以为,有句话他说得对:为君者应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若能如此:何患太平不至!朕当身体力行。”
鳌拜虽不能句句听懂,大意却是明白的,不觉脸上阴云重重,越来越难看,猛地立起身,愤然道:“皇上一味崇儒亲汉,拿南蛮子的胡言乱语当作至理!老臣实在为皇上担忧、为大清担忧!”
玄烨目光一闪,敏感到自己说多了,便道:“卿傅担的什么忧?”
“先皇遗诏,纪纲法度、用人行政都应仰法太祖太宗皇帝,不可近汉制、习汉俗。如今皇上已入歧途,老臣受先皇帝顾命之恩,不得不向皇上进谏……”
玄烨皱眉道:“彼一时此一时也,岂可相提并论?如今正位中原,是大一统之君,子民所习所尚,朕焉能不知不晓?卿傅怎的这般见识不广呢?真该平心静气地思忖思忖才是!”
鳌拜听皇上忽然教讽起自己来,顿时火冒三丈,几乎跳起来:“怎么?说老臣见识不广?皇上尽可把老臣的意思交付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倘有错处,老臣愿伏斧钺以谢皇上!”说着,一步跨到玄烨御座前,做出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满面怒容使他看去十分凶恶,高昂的头又表现出十足的跋扈。
玄烨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把手中茶盏往御案上一顿,站起来,口气也强硬起来: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值得这么拚死拚活?朕平日待你如何尊崇礼敬,你待朕却日加凌辱,朕倒想问你,可对得起先皇、可对得起太祖太宗皇帝?”
鳌拜一愣,没想到玄烨敢如此顶撞,他怎能咽下这口气!当下瞪着眼睛粗声说:“皇上拒纳忠言,妄斥先帝顾命重臣,老臣实不敢再供职左右,惟有痛哭于先皇帝及太祖太宗皇帝陵寝!”说罢,对着玄烨一个跪拜,转身大踏步出了上书房。
玄烨气得脸色煞白。呆坐了好半天,才把小布库召进书房相扑为戏。在他们的呼喝摔打中,他渐渐恢复了常态。
次日,鳌拜上本告病,不肯上朝了。

门前月台上,摆着几盆西府海棠,树干有胳膊粗细,正在开花,一团团一簇簇,霞蒸云蔚。繁盛的深红浅红的花朵拥挤不开,把枝干坠得往下垂落,仿佛一串串美丽的璎珞。鳌拜正烦躁地在花下踱步,艳丽的花朵、清淡的花香、嗡嗡嘤嘤的蜂来蝶往,引不起他半点情绪,他连眼珠都不曾向海棠转过去。
称病不朝、在这独门小院里静养,已经十天了。阿思哈、班布尔善等心腹大臣每天来通报朝中情况。皇上并没有惊慌失措,朝廷政事有条不紊。皇上照样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早早往乾清门御门听政。遏必隆样样都依着皇上:
废藩田产变价已完全蠲除,领差往各省的部员全部撤回;
杨光先、吴明煊被革职,而西洋人南怀仁被授为钦天监监副;
被马尔赛想尽办法逼迫去职的原户部尚书王宏祚,以“系皇考简用之人、效力年久”为由,起照原职补用;
最大的一件事、是皇上三日前亲临太学祭孔、讲书经,在朝野上下引起极大震动!
这一切也极大地震动了鳌拜!他真是有苦说不出。早知道这个小皇帝竟然这样胡作非为,他无论如何不会称病告假,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的这些倒行逆施!…… 现在,他可真成骑虎难下了。
再有、皇上至今不肯亲临探病,也使鳌拜感到尴尬,这尴尬随着时间的延续,渐渐变成了愤怒。皇帝亲临府第探病,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极大恩典,除了辈分高的亲王,还没有人享受过这么大的荣耀。可是,鳌拜是谁?早年,鳌拜为救皇上臂骨折伤,皇上还领了太皇太后懿旨亲临鳌府探视。那时他对鳌拜何等钦佩敬爱!说实在话,皇上对他鳌拜,难道不该像阿斗敬重诸葛亮一样?鳌拜难道不也是一位“相父”?
皇上若终于驾临,还则罢了;若他就是不来,那就十有八九心怀叵测了?他想干什么?他能怎么样?…… 想到玄烨的小孩子脾性和贪玩的劲头儿,鳌拜摇摇头。他才十五岁,懂得什么!可是想到上一次的争论,鳌拜又觉得皇上并不那么简单,不那么好对付!……要是由着皇上的性子,放了手让他干,将会怎样?
鳌拜仿佛看到自己告老在家赋闲,成了个无人理睬、更无人奉承的古怪老头儿;或者更糟,由于皇上震怒,一道谕旨,籍没流放,像马尔赛的父母那样,死在遥远的宁古塔……鳌拜不由得浑身一哆嗦,握紧了双拳。他强迫自已继续想下去:
那时候,朝廷上又将重文轻武,部院等要害衙门的掌印官都被蛮子夺去,满洲人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打下的天下,到头来还是双手捧给汉人!
那时候,天下百姓又要崇尚儒雅,一个个宽袍大袖、礼节繁缛、文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一旦北边蒙古、西边西藏乘虚而入,还不是束手就擒?百年宏业必将土崩瓦解!甚至朱明余孽也会起来造反复明!那是什么景象啊!
或许鳌拜的宅院田庄奴仆,将会分给朝中那些口是心非、面善心黑的汉大臣?也许,鳌拜起解时看热闹拍手叫好的,就是当年跪在他马前、被他像割草刈麦般杀掉的南蛮子的后代?……自太祖时代起便奋战至今,军功累累的辅政大臣鳌拜,难道就要落得个这样屈辱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