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越想越气,怒火烧得胸口发胀。偏偏走过树下,一簇海棠花勾住了他的帽子,差点儿闹了个顶子落地!鳌拜狠狠咒骂一句,生气地朝树盆踹一脚,想把它移开去。这一脚,使红艳艳的花朵儿雨点般“簌簌”乱落,刹那间地面就铺了红毡毯似的一层,树身也在剧烈地摇摆。在鳌拜眼里,却像是什么人笑得前俯后仰。笑什么?笑他!笑他!
鳌拜骤然爆发了,大吼一声,发狂似的举拳用力朝树身一砸,“喀嚓”巨响,树齐腰断了,带着红云般的树冠可怜地倒垂下来,呼地栽倒在地,震颤不己。 鳌拜并不解气,又对着树下的大木盆狠狠踢一脚,木盆飞起好高,从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直跌下月台,“扑通”“哗啦”摔得粉碎,泥土散了,树根残乱,木盆成了碎片片。
“王八羔子蛋!让你们再笑活老子!”鳌拜发着狠,冲进正房他的住处,一路“乒乒乓乓”,把经过他手边的东西一样一样全都摔到地上:瓷瓶、陶罐、香炉、茶具……
冲进正间,冲进卧室,迎面却有个状貌凶恶的魁梧汉子,怒冲冲地朝他直撞过来:鳌拜一愣,对方也猛地一停,刹那间他清醒过来,他面前是卧室内的大穿衣镜,那个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就是他自己!
鳌拜望着自己的面貌、身形,呆呆地站了片刻,若有听思。忽然他脸色有些发白、眼睛不安地眨动。他养病的这个小院,家里的人,除了玛尔赛非召不得入内的,但他还是小心地朝四面望望,走去把正门关好、把卧室的帘子放下。然后他打开衣柜,拿出元旦上朝时穿过的那件杏黄色绣金蟒袍和那顶红绒结的朝帽;又开了柜里一个皮匣子上的锁头,从小首饰盒中取出一颗桂圆大的东珠,换下帽顶的红绒结;再揭开珍宝匣盖,那里面躺着一串东珠穿就的一百零八颗朝珠,每一粒都如黄豆大,又圆又整齐,闪射着珍珠特有的柔和而美丽的宝光。
鳌拜穿袍戴帽挂朝珠,心里极是忐忑,手指不住地颤抖,好几次都差点儿把朝珠掉到地上,还没有穿戴整齐,冷汗便把里衣湿透了。
鳌拜克制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一步比一步缓慢、迟疑,他终于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这个一身帝王装束而又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嘴唇颤抖、目光畏缩的汉子,难道就是他鳌拜么?他并不是第一次照镜子,也不是头一回打量自己,他当真这么丑陋委琐?额上的皱纹怎么这样深?面颊的筋肉怎么这样难看?两道浓眉怎么像扫帚似的不成模样?……那个气概轩昂、刚勇无敌的勇士鳌拜到哪里去了?
鳌拜身历四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世祖皇帝一个个从他记忆中走出来,仿佛也在镜中,也穿着这一套帝王冠袍对他望着。不知为什么,他们自有一种威严端重的气概,自有两道安祥自信的坚定目光!就连眼下这个小皇帝,有时也会突然显示出一种说不出的、令人敬畏的气质。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帝王之相?……
鳌拜凝视着自已的影像,半天不动弹,心头古怪地感到绝望的悲哀,长叹一声,轻轻地自言自语:
“毕竟不像,没有这么大的福分哪!……”
他动手去摘项下的朝珠。冷不防背后有人低低地惊呼一声:“啊呀!……”
鳌拜手一哆嗦,朝珠扯断,珍珠颗颗落地,“辟啪”乱响。鳌拜又惊又怒,纵身一跳,猛虎扑食般攫住帘后惊呼的人,右手从靴筒里“嗖”地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举手就刺。那人吓得“扑通”跪倒,双手搂住了他的腿,浑身颤抖地小声说: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是玛尔赛。鳌拜举刀的手下不去,可也不肯放下。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该死的东西!”左手一推,玛尔赛一个踉跄,“扑通”摔倒在卧室正中,膝盖和胳膊肘摔得生疼,腰部重重地撞上古老沉重的桌腿,痛得她揪心,忍不住哀叫出声。可是一触到鳌拜疯狂而暴戾的眼神,她激灵地打个冷战,头脑顿时清醒,连忙忍着浑身剧烈的疼痛,直起腰、挺起胸、昂起头。她乌黑的秀发如黑缎丝帘,披在肩头胸前,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更显得弯弯的眉毛漆黑,乌亮的眼睛像两朵黑色火焰。此刻的玛尔赛无比俊美,俊美中甚至含有女神似的尊严。
鳌拜眼中从没见过这样的玛尔赛,不由得暗暗倒抽一口凉气。但他立刻大步赶上,一脚踏住玛尔赛的小腿肚子,右手仍然持着尖刀,对准玛尔赛的胸脯,望定她秀丽的侧影,恶狠狠地说:
“玛尔赛,你知罪吗?”
玛尔赛毫无惧色,并不扭头,却一把扯开了绸袍的胸襟,用她雪白的胸脯对准寒光闪闪的刀尖,视死如归地说:
“奴才该死!奴才的眼睛看了不该看见的事!求主子立刻下手。死在主子手里,奴才心甘情愿!……”
鳌拜心里一阵迷乱,不由得魂飞神醉。他连忙敛住气息,收回神思,好半天才放下举刀的手,说:“好吧,我今天破个例,听你说几句话再让你死!可是你得给我说实话!……你说吧,你刚才看见了什么?……”说话间,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面对自己,一双阴沉、暴戾、闪着吓人威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玛尔赛。
任何人面对这样一双眼睛都会发抖,玛尔赛也一样。不过她知道,此刻她的生死,就悬在自己的舌头尖,只要说出一句不合鳌拜心意的话,鳌拜就会像捏死一只苍蝇一样把她处死!她是不是应该回答: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记得了、一辈子也不会想起有过今天?…… 他能够满意吗?他会放心吗?他肯饶过玛尔赛吗?
玛尔赛果断地摇摇头,仿佛摇去心中的杂念,一口气说出来:“奴才看见一位满洲最了不起的巴图鲁,穿戴着最不合身儿的衣帽!”
鳌拜的浓眉惊讶地高高扬起,抓住她头发的手立刻松开,追问道:
“为什么不合身儿?”
“因为他是大忠臣。因为他不姓爱新觉罗氏。”
鳌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踏在她腿上的穿着沉重朝靴的脚也收回来了,眼睛里的杀气顿时消了大半,说:“你想他穿戴了什么最合身儿?”
“他秉承先帝遗诏,摄政辅政,天下共尊。否则,八旗将合力而攻,他一生英名将付流水……”
鳌拜突然笑了。像所有生性冷峻严酷、很少有笑容的人那样,笑得冷涩生硬,但却是真正地笑了:“玛尔赛,你对我真是忠心耿耿!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他就手扶起了宠姬,又添了一句:“如果你说谎,讲你什么也没看见,我的刀早就进去了!” 他抹了抹尖刀的刀刃,把它小心地插进靴筒。
玛尔赛心里翻腾着极复杂的感情。面前这个男人,真叫她又恨又爱又怕又怜,一眼瞅见他鬓边的星星白发、说不出满腔的难受滋味,委屈万分,眼圈儿一红,差点儿掉泪。但玛尔赛是个聪明人,知道生死攸关,不是撒娇的时候、便拚命咬住嘴唇,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使劲咽下肚,直憋得胸口一阵阵疼痛、一阵阵发闷,几乎晕过去。
“来,把头发挽上、衣裳扣好,咱们坐着说话。”鳌拜先在南炕盘腿坐下,等玛尔赛在他面前坐定以后,才捻着坚硬的胡须,长叹一声,说:“玛尔赛,依你看,我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
他的桀骜消失殆尽,第一次变得忧伤,这和他的形貌极不相称,仿佛熊羆长了一双兔子眼,叫人看了很不舒服。玛尔赛轻声问:“主子有什么难处?奴才愿为主子分忧解愁。”
鳌拜一伸胳膊,像挽一棵纤弱的灯芯草似的,把玛尔赛揽坐在自己怀中,心绪烦乱地说:“我哪里会有异心呢?……实在是当今这个孩子不听话,凡事自作知识。唉,我怕他又要走他父亲的老路,弄得天下大乱,满洲人人怨愤!况且,这人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年开门就翻出那个汤若望的天算案!按说这几年杨光先那个老东西也不争气,该踢开,可这到底是我经管的案子,就不留一点情分?……弄得我在朝野大丢脸面!嘿!……”他愤愤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向玛尔赛细细讲起今年以来的种种不顺心。末了,他问:“玛尔赛,天下只有你一个是真心对我好,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题目太重大了,问得玛尔赛头昏目眩、心惊胆战。但在经历了刚才那样的惊吓以后,这已经不足以搅乱她的神智,白亮的小牙齿咬着红润的嘴唇,凝思片刻,说:
“他对你到底有没有歹意?”
“这可怎么说呢?平日纯是一团孩子气。不过,有时候又有些味道不对、眼神古怪。前几天公然教训我,倒是头一回。这些天生病在家,他天天遣太医来诊视送药,对其他大臣从没有这般尽心……可是,这么多天了,也不见他亲临探病!……”
这一席数次转折的话,令玛尔赛揣摩了半天,终于点头说:“这就是了。若他肯御驾亲临,便有致歉的意思,你自应竭尽忠诚、辅佐他成人。如果他不来……”
鳌拜皱紧眉头,定定地望住玛尔赛。不料玛尔赛目光一闪,嫣然一笑,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爷,曹孟德不是英雄么?伊尹不是圣人么?”
鳌拜浑身猛地一哆嗦,眼睛里“刷”的闪出一道雪亮的光芒。当初为女婿兰布进封亲王时心头那一缕隐秘的念头,此刻蓦然展开,明亮如火!不是么?曹操胁迫献帝迁都许昌,伊尹放逐乱商汤国法的国主太甲,曹操得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伊尹得以维护商汤旧制旧法。英雄、贤人万古留名!何况他手头现备着言听计从、倚丈人如泰山的敬谨亲王兰布!……
鳌拜目光冷静了,沉吟片刻,道:“说得对! 英雄也好,贤臣也罢,总不能容忍败家子!另扶一个最是上策。……只要听话,遵先皇遗诏就好。”
玛尔赛不由好奇地问一句:“那么主子拿这一个怎么办呢?”
鳌拜脸一沉,冷冷地说:“这是你能问的事么?多嘴!”
他的喜怒无常,玛尔赛已经见惯,平日闺房之中他都是这样阴晴难测,何况这样的大事?她只能缄默不语。
院门外一名管事叩云板禀告:班大学士请见,已在大门外下马。
鳌拜吩咐请到小院来相见。玛尔赛连忙跳起身替鳌拜更衣,捡起满地散落的东珠,便急忙退了出去。班布尔善跟脚进了小院。管事打开一重重门帘,班布尔善一直进了卧室。
“鳌公,请作准备,午后皇上将御驾亲临,探病问候。”班布尔善边说边擦汗。
“皇上真的要来?”鳌拜追问,“臣下怎么敢当!”
“是皇上差我来说知你的。皇上还嘱咐,御驾到时,鳌公不必拘礼铺张,安心静养为是。”
“皇恩浩荡,鳌拜粉身难报……”鳌拜嘴里说着惯常的例话,心神一时没着没落,十分恍惚。
班布尔善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奇怪,只当他真的病了,连忙说:“鳌公气色着实不好,还是早早躺上床等侯圣驾吧,兄弟这就进宫复命。”
见鳌拜没有话说,班布尔善施礼告辞,倒退几步便转身走开。刚走到卧室门口,忽听鳌拜叫道:
“班布尔善!”
班布尔善赶忙回头,走到炕前,等鳌拜吩咐。鳌拜却面无表情,呆呆地说:“午后,你陪圣驾一同来吗?”
“是。兄弟一定来。”
“好。去吧。”鳌拜仍然呆着脸,挥了挥手。
班布尔善出卧室、出正房,刚跨出门槛,听得里面鳌拜又在叫:
“班布尔善!”
他不免感到惊异,却仍是十分顺从地回到鳌拜身边:“鳌公,还有什么吩咐?”
鳌拜倏然改变,仿佛揭去了刚才的木呆呆的面具,眼睛比刀子还锐利,细细地从头到脚地审视着班布尔善。班布尔善此时只觉得自己的皮肉似乎被这目光剥刮得一干二净,冰凉的冷气直透骨髓。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口吃着说:“鳌公,你,你……”
“班布尔善,你一向说你对我忠心耿耿,到死不变。可是?”
“鳌公!”班布尔善慷慨地昂起了头:“你至今还信不过我?我已经多少次对天发誓,若有三心二意,天地不容,夺算凶诛!”
“好。去吧。记住你的话!”鳌拜一点头,目光移开了。
班布尔善疑惑着,又不敢多问,匆匆走了,心里还在细细推敲鳌公的古怪举动。
鳌拜召来兄弟子侄,布置接驾事务后,遣开众人,单独留下穆里玛、塞本得父子。
这父子俩等了半天,不见鳌拜开口,抬头一望,都有些吃惊:鳌拜眼睛血红,闪着暴戾的、几乎是疯狂的光芒,但容色又十分憔悴苍老,两者的不协调,犹如一个垂死的老乞丐手拿着一把宝刀。
“伯父!请示下……”塞本得拱手提醒。
“好。你们听好!”鳌拜深深吸了口气,下了决心,“皇上对我已有猜忌疑虑之心,今日探病,祸福难料。此人若不是我鳌拜尽心尽力扶持辅佐,哪有今天?就是大清江山,若不是我鳌拜、若不是咱们一家流血拚杀做顶梁柱,也没有今天!他若不仁不义,难道我束手就擒?”
塞本得吓得上牙打下牙,说不出话。穆里玛瞪了儿子一眼,骂道:“孬种!”转脸向着鳌拜:“大哥,你尽管吩咐!”
“召集家将,备好甲胄马匹弓箭刀枪,全力提防。一旦有变,立刻出手,必须叫他出不得府门半步!”
穆里玛领命:“大哥尽管放心!”
“塞本得立即去与镶黄旗图必泰、正黄旗阿南达等相知都统副都统说明,各领亲信兵马待命,一旦有变,也好接应!”
“遵命!”
穆里玛父子俩匆匆离去,小院卧室里只有鳌拜一个人了。周围一片肃静,心中百念丛生。鳌拜在卧室里来回走动着,像一只铁笼里的猛虎。最后他拔出了靴筒里的尖刀,凝视了许久许久,刀光映着月光,月光凝着刀光,都那么寒光闪闪,又亮又冷,杀气逼人……
未正二刻,御驾亲到鳌拜宅门,几百名护军亲兵把门前宽阔的空场子填得满满当当。御前侍卫开路,豹尾班随后,拥着玄烨在大门前停辇。陪同皇上的内大臣噶布喇、噶都、巴尔秦、大学士班布尔善以及佟国维、索额图等头等侍卫先下马,鳌拜的三个兄弟巴哈、卓布泰、穆里玛领着那摩佛、苏尔马等子侄辈在大门外跪接。
穆里玛叩拜道:“鳌拜有病不能起身,特命奴才等代接圣驾,皇上吉祥!”
玄烨下辇,穆里玛在前引路,侍卫和内大臣前呼后拥,不多时便走进鳌拜静养的小院。玄烨在廊子里停了步,对着蓊郁清幽的庭院、娇艳含笑的海棠静静地看了看,微微一笑,对穆里玛说:“多清静!养病就要在这样的地方才好!”说着迈步跨进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