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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明煊预算之数比实测数短了二寸六分;
杨光先预算之数比实测数竟长出九寸二分。
事情明摆着:南怀仁胜利了,时宪历的测算法优于大统历和回回历!
对于三年前经历过日蚀实测的官员们来说,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所以当皇上微笑地问起:“众卿以为如何?”他们一个个都称赞南怀仁算学精深,非他人可比。碍于鳌拜的面子,没有人敢出言肯定时宪历。
玄烨于是逼问一句:“时宪历是最优的了?”
吴明煊迫不得已,低头奏道:“臣只知天文,不知历法。”
杨光先气势毫不衰减,大声奏道:“臣不知历法,惟知历理!”
玄烨眉毛一扬:不知历法,竟敢混入钦天监供职主事!但他还未想好恰如其分的问话和应该使用的语调,下面杨光先的嗓子却又突然拔高上去:“禀万岁爷!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为阻止西洋妖术!那全然是不可信的妖术!用洋人历法,必定亡国败家!先皇帝、先端敬皇后……”
玄烨大怒,喝道:“谁问你来?身为监正,文过饰非,怎么不知进退到这种地步!”
大臣们极少见小皇帝发怒,鳌拜也觉得尴尬,杨光先连忙叩头退下以后,御前气氛仍然相当紧张。玄烨勉强压下怒火,转向鳌拜:“卿傅,依你看呢?”
鳌拜原本讨厌杨光先无礼,可玄烨一怒,他倒要维护杨光先了。这到底是他鳌拜一手支持和提拔的人嘛!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于是他朝着玄烨,如平日那样表情严肃地说:“皇上,洋人素来精于算术,只凭测算竿影长短,怕不足以判定历法的优劣是非吧!……”
玄烨一想,确实轻率了些,再说鳌拜的面子也需要敷衍一二,便笑道,“卿傅说的是。”他回头对大臣们说:“鳌大臣所言甚是有理。朕意遣图海等二十员大臣会同钦天监满监正马祜,详细测验今年雨水、惊蛰、春分三节气,太阴及火木二星躔度.分别验看三种历法预算,最后定出是非优劣。”
大臣们躬身领命。心里无不暗暗惊异着小皇帝的博学。
从这一天起,钦天监的测验便又牵动了整个朝廷上下的心,吸引了京师许多人的注意。
二月的春风,拂面不寒,头顶的蓝天晴得发亮,阳光暖暖的,晒得人很舒坦。护从的小伙子们敞开了衣襟,呢沿的红矮帽也戴不住了,直推到后脑勺,露出剃得青光油亮的大脑门儿。只在鳌大人出朝时,他们才赶紧整顿衣帽,老老实实地列队跟随,大气也不敢出。他们看到,主子脸上有一团乌云。这时候惹了他可要倒大霉,少说挨上二百鞭,弄不好要掉脑袋!
他阴沉沉地骑马回家,对春意盎然的气息毫无感觉,倒是心头袭来一阵阵寒意。鳌拜一直在回想着今天皇上御门听政的经过。
三派历法的推算结果,经了钦天监一个多月的实测验证,不论雨水惊蛰春分的节气,还是太阴及火木二星躔度,都是时宪历最准确。奉旨同往测验的图海等二十员大臣,盘问钦天监满监正马祜和所有属官,究竟哪一种历法适用,这几位满洲官员很直率地说:原来以为大统历优于时宪历,经这三年验证,还是南怀仁的西洋历法——时宪历法上合天象。
这结果原在意料中。这一个多月里,每过一个节气,人们就翘首而望,打听钦天监的一次实测情况,随后便轰动上好几天,四处传告议论,表现出少有的热心和痛快。人们虽不敢当着鳌拜的面多说什么,可鳌拜也非傻瓜,哪能感觉不出人们借此隐隐发泄出的对他的敌意呢?
今天,奉旨测验的图海等二十名大臣向皇上报告了测验的最后结果。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又推康亲王杰书奏告皇上,请将康熙九年历交南怀仁推算。这是鳌拜在议政会议上同意了的——既然错了,改过来就是。时宪历确实优于其它历法,就用它也没什么要紧。可是谁想到皇上偏偏揪住这个题目追问个没完,把旧账一古脑儿翻了出来,面色很是严厉;
“四年前杨光先弹劾汤若望,议政王大臣会议为什么以杨光先为是?以汤若望为非?时宪历是西洋新法,为什么当日议停、今日又议复?其故安在?”
事情明摆着,若只论历法优劣,当初测验日蚀就已经分出高下了。而停新法、非汤若望,原因并不在历法,议政王大臣们也不该负主要责任。只是眼下谁敢当着和尚骂秃子?当着鳌拜的面,谁政说出当日的真情?
议政王大臣们诚惶诚恐,奏了一通“新法上合天象”的话,至于杨光先和汤若望谁是谁非,便含糊回避过去了。
皇上倒也没有再问。可是议政王大臣们下阶去后,他转向鳌拜,皱着眉头笑道:“卿傅你看,朕问他们的话,他们都不肯一一回答,是昏昏懦懦、言不及义呢,还是瞻前顾后、文过饰非呢?”
鳌拜一向不喜欢听皇上说那么多南蛮子的成语,他也听不大懂。但今天这两句他却听懂了,不由得心里一抖,莫非是冲着自己来的?
再想不到,皇上又笑了,像是跟鳌拜串通好了似的挤挤跟儿,小声说:“卿傅,逮个机会瞅个空儿,咱们俩收拾收拾这帮唯唯诺诺的大老官儿!”
瞧,又露出了小孩儿脾气儿,顽皮嘴脸儿!你能拿他怎么办?
所以,鳌拜在马上总是心神不定,皇上的三张脸儿——严厉的,皱着眉头笑的,像小孩儿一样挤眼儿串通的——在眼前交替出现。他以为自己早对皇上摸透了,可突然觉得有时又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鳌拜在前院和正房都没有停留,急急忙忙赶到后花园楼上。玛尔赛的牌气很怪,虽然主持家政,却不肯搬到前面去,分派处理家务在楼下,住处仍然是当初她嫁来时的新房。
一走进玛尔赛的住处,鳌拜就发现不对劲:梳妆台前为什么这样纷乱?首饰和绢花到处扔,梳头匣子还开着,香粉洒得妆台上好像泼了一层霜雪,地下还有摔碎的胭脂瓷盒和断成几截的骨梳。
“她出什么事了?”鳌拜觉得心一下子缩紧了,慌得厉害,控制不住地大喊着,嗓子竟有些发抖:“玛尔赛!玛尔赛!……”
立刻有仆妇进来跪下禀告:“五夫人娘家来人报信,说是舅老爷不行了,要五夫人快回去瞧瞧。”
鳌拜吃了一惊。这半个月马尔赛告假在家,他以为是受了风寒,一向又过得荒唐,静养些日子自会好的。怎么突然加重了?由于玛尔赛的缘故,鳌拜早把马尔赛倚为心腹、言听计从,以前的几位同党诸如阿思哈、噶褚哈、班布尔善、图必泰等,反而靠后了。所以得此消息,鳌拜无暇多想,立刻转身下楼吩咐备马,往户部尚书马尔赛府中探视。想到马永赛兄妹感情极好,万一当哥哥的有个闪失,妹妹一定会悲痛之极。她会怎样哭泣、拒食、消瘦啊!……为此,鳌拜一路都在暗暗叹气。
熟门熟路,鳌拜不用家人通报,直接走进马尔赛养病的西跨院芷兰书屋。院里两棵高高的梧桐已抽出翠绿的嫩叶,把整个小院罩在清幽的淡绿色的柔光中。绿叶深处,不知什么鸟儿在啁啾,动听的鸣叫更衬出四周的宁谧,使鳌拜怀疑,马尔赛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养病?
鳌拜从月门穿过钻山廊子,停了片刻,这古怪的沉静倒让他心里不安了。正要举步,很近的地方有人叹了口气,随后弱声弱气、满腔哀怨地说了一句话,完全不像是马尔赛,可又确实就是马尔赛,他的语调使鳌拜一愣,止步不前:
“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念旧日的情分?”
全然是一个濒死的人在绝望地请求着什么。但他的话无人回答。
“我知道你恨我在身边放了那么许多女人。可我怎么能不这样呢?我是一品尚书,哪能没有一品尚书的派头?再说,对男人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多少人都可以跟许多女人胡调,而心上一点不动情。我心上从来就只有你一个啊!……”
对方仍然一言不发。
鳌拜想起马尔赛内宠极多的荒唐生活,料想他又在故伎重演。连病中都不忘好色贪花,真太不知道养生了!鳌拜暗暗一笑,转身要走,心里突然起了个疑惑:玛尔赛不是来探病的吗?她在哪里?难道……
马尔赛又说话了,声调更加绝望低沉:“我眼看活不了几日,妹子就不肯见谅?”
女子的声音一出,鳌拜顿时一哆嗦,这是他的玛尔赛!
“你的情意,我记住了。但我也决不肯负他!”
马尔赛呆了半晌,声调格外伤心:“这么说,毕竟弄假成真了。”
“不错!”玛尔赛好像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接着说,“他从来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现今,我更是真心实意地敬他爱他疼他惜他!跟他比,你可真是个奴才胚子!哪像个男子汉?为了报仇,拿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礼!我!……我如今瞧不起你,一点儿也瞧不起你啦!”
鳌拜惊异地扬起粗黑的眉毛:怎么,他们不是兄妹?
好半晌,马尔赛再次开口:“除了他,谁能给我们报仇呢?他不仅除掉了我们的仇人,还带给我们家族荣华富贵,连故去的父母祖先都受了荣封……”
玛尔赛又伤心又气愤地一口接过去:“所以,我宁可喜爱他,忘掉你!”说罢,她哭了。
马尔赛长叹一声,说:“我没法怪你,也绝不怪你。他为九王报了仇!为爹妈报了仇,我就是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我最珍爱的就是你,我应该把自家最珍爱的宝物献给恩人,以表感激之情。我……我至死不悔!我们满洲勇士若是为女人而后悔,会被今人后代看作孬种,耻笑几辈子!”
玛尔赛几声抽泣以后,没了声息。
“眼见我活不长了,有几句要紧的话,求你千万转告他。……”
鳌拜一脚踏了进去。精美玲珑的书室内,并没有多少书籍,但家具摆设非常精美,一架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撑着绣了四季花卉的浅红罗纱帐,帐钩高挂,倚床而坐的是病容满面的马尔赛。他身边的床沿上,玛尔赛倚在他胸前哭泣,眼睛又红又肿。他的双手无力地揽着玛尔赛的腰,不住地叹气、落泪。
“不用转告,当面对我说!”鳌拜低声一喝,把那两个搂抱哭泣的人吓了一跳,顿时魂飞天外,闪电般分开了。马尔赛脸色惨白,仿佛立刻就要昏死过去,而玛尔赛满面血红,好像要胀破脸皮一般。
想到以往玛尔赛回娘家一住好几天,不知给自己头上戴了多少顶绿帽子,鳌拜怒火中烧,恨不得一脚踢死她!想到这对假兄妹一唱一和地欺骗他,一个混到户部尚书的高位,一个主持了他家的内政,鳌拜更是咬牙切齿,想在眨眼之间把两人的脑袋削下来挂出去示众!可是看到玛尔赛娇怯痛苦的样子,想到她平日的恩爱,尤其她刚才那番一心向着自己的掏心窝子话,鳌拜又下不了手。更没料到,玛尔赛竟克制了最初的恐惧,盈盈地走过来,“扑通”跪例在鳌拜脚下,珠泪滚滚地说:
“奴才无状,冒犯了主子,求主子立即赐死!只是求主子不要把赐死奴才的因由泄露出去,以免主子丢脸。再有,家中事务还须交代,最是主子的四季衣帽袍靴、主子喜爱的酒烟菜肴、主子常用的珍宝朝珠,一定要亲口交代清楚,不然,奴才便是死了,也放心不下的……”
鳌拜胸中的怒气,已随着玛尔赛的一句句交代而一点点减弱了。如果他真的杀了玛尔赛,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鳌拜不理玛尔赛,大步走到南窗下的长炕上,那里有坐垫、扶手,是主人的尊贵座位。鳌拜一屁股坐上去,盘起两腿,表情冷酷地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老实招出来!”
马尔赛惊得手脚冰凉、浑身哆嗦,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玛尔赛此时完全镇静了,说起了辛酸的往事。
马尔赛的父亲,是睿亲王多尔衮的亲信护卫。顺治八年,由于苏克萨哈的诬陷,这位生前威严无比的摄政王在死后大受贬辱,以谋逆大罪削爵撤庙,他的下属被各旗瓜分。马尔赛的父亲正好被分给了因功高升的苏克萨哈。老头儿始终忠于多尔衮,也就格外痛恨苏克萨哈,有此便利,更是日夜谋算着为多尔衮报仇。苏克萨哈何等精细,早就发现老头儿心怀叵测,终于找个借口,问个罪名,把老头儿夫妻俩流放到宁古塔极寒冷荒苦的北地。老两口到那里不过一年便双双死去,说是病死,其实是自杀。
马尔赛把仇恨强咽下肚,换一副笑脸奉承苏克萨哈。那老狐狸却一直不敢对他完全放心。玛尔赛的父亲早在入关时候就阵亡在江南,母亲便带着女儿做了马尔赛父亲的侧室。当宁古传来老夫妻双双亡故的消息,留在京师的这位侧室也就一病不起,把女儿托付给马尔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偏偏正白旗都统看中了马尔赛的人品,要把女儿嫁他,挽了苏克萨哈为媒。马尔赛为了日后的报仇大事,一口应承,娶了妻子,嫁了妹子,终于爬上了正白旗副都统的地位。
后来玛尔赛的丈夫死了,又回到娘家依靠兄嫂孀居度日。她和马尔赛原非血亲,自小青梅竹马,是天生的一对,偏偏命乖运蹇,弄到这种结果。兄妹重逢,感情激荡在所难免。马尔赛的妻妾啧有烦言,也不能阻断他们自幼积累起来的真情。
鳌拜压垮苏克萨哈,马尔赛出了大力,二十四项大罪中许多条都是由他出首、由他作证的。随后,马尔赛受到鳌拜重用,青云直上,他感恩不尽,于是才攀了这门近亲。玛尔赛嫁了鳌拜之后,一颗心就全在鳌拜身上了,从来不曾有异志。就是马尔赛,对鳌拜也是忠心耿耿、终生感戴……
鳌拜沉着脸听完玛尔赛有条不紊、有情有理的叙述,表情并无改变,对马尔赛瞪着鹰眼说:“你有什么要紧话?讲!”
马尔赛战战兢兢,几乎说不成句:“求……主子赏给奴才……一个谥号……”
鳌拜重重地“哼”了一声,说:“还有呢?”
“奴才以为……近日朝中情势仿佛有……有变,请主子千万小心,好自为之……”
鳌拜沉思片刻,无所表示,又问一句:“还有吗?”
马尔赛上气不接下气: “班布尔善身为宗室……主子要留神,不可深信……阿思哈私心太重,不可重用……玛尔赛真心爱主,求主子赦她的罪……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鳌拜不耐烦地喝了一声。
“……主子权威声望天下无双,何不自谋大业?……”
“住口!”鳌拜大怒,跳到马尔赛床前,不顾他病体沉重羸弱,张手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玛尔赛尖叫一声,扑过来跪下抱住他的双脚,马尔赛则又惊又怕地昏了过去。“你这该死的东西!竟敢说这等大逆的话!……”鳌拜须发尽张,面孔涨得血紫,眼睛冒出骇人的凶暴的光,像一对虎目,注视着面前要撕碎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