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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这些,梦姑心里发寒:粉儿当真有杀人之心!可是看看粉儿,一点不凶狠,说那些可怕的话就像在扯家常,想必是说说解气罢。梦姑放下心,随口问:“这人还好吧?”
“谁?哦,你是说我的这个孤老吧?”粉儿恢复了常态,高高兴兴地说,“好个屁!”
“他多老实,又那么怕你。”
“死木头,湿面团!”粉儿笑嘻嘻地数落,“他伯我,是怕我不让他上身!”
“粉儿姐!……”梦姑脸通红。
“谁骗你!一上床,他比蟒蛇缠得还紧、比湿面团粘人还凶,腻味透了!”粉儿一脸厌恶,做了个要呕吐的鬼脸,“还小气得赛过铁公鸡!两个月没付钱,母主子要发火啦!”
“那,她要扳他窝主呢?你就不给他提个醒儿?”
“我管不着!母主子真要使那一招,我也没法,他自认倒霉吧!”看到梦姑眼里的不满,粉儿笑笑,“他是小本经营,没好地好房,油水不大,母主子未必肯大动干戈,你这有良心的人儿,放心好啦!”
晚饭本应吃得很开心,偏那“死木头”真有股子湿面团的粘乎劲,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粉儿,逮机会就想挨她、蹭她、摸她,粉儿瞪他骂他,他全不在意、毫不收敛,弄得梦姑不好意思抬眼,没吃饱就放下了筷子。
吃罢饭,粉儿就打发“死木头”去找船,好让梦姑连夜北上。梦姑坐在里屋,明明听着粉儿吩咐他快去快回少答多问,倏忽间粉儿一下子推开屋门,兜头就朝梦姑低声嚷:
“快,阿丑,你快跑!”
梦姑一惊:“怎么啦?”
粉儿带了几分歉仄说:“没想到母主子这么黑心,一块死术头也不肯放过,府里来人抓他的窝主了!”
梦姑急得瞪大眼睛:“你快叫他逃哇!”
粉儿蹙眉道:“他就是逃到天边,还逃得出将军府的手心?我也犯不着为这么个湿面团当真逃人!”
“你!……”
粉儿提起梦姑的小包袱把她往后门推:“别管他啦,府里的人可是认识你呀!快走!”她双手狠命一推,梦姑跌跌撞撞,摔倒在街边,身后的门“嘭”地关上,一阵拉门闩上门乱响之后,门里面就没声了。可前头腾起一阵敲门叫嚷,这间杂货铺已被巡捕围住。
梦姑爬起来,拎着小包袱就向北走,她不敢跑,虽然心跳如鼓还得静静地迈步。杂货铺那边的声音越加杂乱狂暴,紧紧追着她,转过街角,才渐渐远了。
前面一片光亮,梦姑抬头,心里“扑通”一跳:许多公差提着灯笼举着火把押送数名人犯迎面而来,吓得她赶紧往小巷躲;走不几步,又遇上几许多衙役围住一家民居小院拿人!梦姑是惊弓之鸟,心惊胆战;又如网中游鱼,百般不得脱身……
这一夜,杭州城内四处捕人,从深宅大院到市井贫家,连满洲城里也乱起来,拿了好几位旗人。一时全城大乱,哭喊声动地惊天,皮鞭“劈啪”、镣铐“哗啷”,灯笼火把光焰冲天……
次日人们知道了,明史案大发!无论满汉官民,凡沾点边儿,全都拘捕收监待审。流言汹汹,四处传播,据说连杭州将军松魁也躲不过去了。
第三天公布悬赏捉拿在案逃犯。十数名逃犯的姓名、年貌特征一一开列,全省通缉。那赫然列在头名的,就是仁和儒生陆健。
六
翻过前面这座山,就能着到松镇了。陆健拖着疲惫的身子,强打精神尽力迈着双脚。就要见到分别多年的老友,一吐胸中悲愤,老友也会陪他恸哭一场,他不是就能得着几许宽慰、获得几分轻松了吗?
不,到了这种地步,还装什么玩世不恭的花样!自己骗自己么?他东躲西藏、逃亡江湖,只为活命罢了。
在诸暨他的一处田庄,已经得知:明史案震悚天下,上至杭州将军松魁、湖州太守谭希闵、连同参与评校的十八个江南名士,下至贩书藏书刻书者尽被株连入狱,家产查封家属囚禁,被祸两千余人。陆健是通缉文告上的头一名,家产家属自然难逃此劫,老母妻妾都下在仁和县狱……
无论陆健如他表面那么豁达,还是如他实际那么精明,并且曾经历过江南十家狱和奏销案这种大事,他还是被这可怕的消息惊呆了。如今他已是一名被通缉追捕的逃犯!从此他昼伏夜行,走山路走小路内东再向东,选定了濒临东海的松镇。
松镇有他的好友,松镇是文墨之乡,明末以来,最以气节相尚,最要紧的是松镇有开海之利:海船五六十艘,一日两潮,大船可得利数十金,小船也可得银数两,松镇因渔而富。一旦风紧,他就能由此买船出海远奔天涯!
就要到了!他竟然心怦怦的,拿定主意登上山顶再歇气,也好坐着眺望大海边的松镇。
当他沿着丛莽菁菁的羊肠小道一口气翻过山脊、举目远望时,突然惊呆了!是白日遇鬼还是他神智昏乱?松镇呢?繁华的松镇哪里去了?
当年环绕松镇的蜿蜒城郭,为什么只剩下残垣断础?镇北那如镜如雪的盐田什么时候化为沮洳荒滩?曾是绿如毡毯黄如金地的四野膏腴之田,如今沟塍废圮、一望污莱;镇上千门百户茶楼酒肆都化作瓦砾、阒无人烟;最是镇东那一片深蓝色的港湾,只有层层雪白的浪花赶着潮头在晨光中闪耀,绝无片帆只船!
陆健呆呆地站了许久,大叫一声,冲下山去。踩着一块活动的石头,一个跟头滚下坡,爬起来又跑,手掌受伤出血、衣裳撕破他都不觉得,只管发疯似的狂奔!……
一条深沟拦在面前,他不得不止步,因为他越不过这山脚下的巨口。不,不是巨口不是深坑,这是宽两丈深两丈的长沟。沟边插着密密竹桩,竹桩间连着绳索,更像一条横卧的可怕的凶龙,蜿蜒曲折地伸延着,不见头也不见尾,那些竹桩正是这恶龙脊背上的鬃毛!
松镇就在长沟之外,已是一堆废墟,处处留有大火的痕迹:熏黑的墙、烧塌的屋架、黑秃秃的半截树干,满地黄篙荒草间,隐约露出惨白的枯骨骷髅…… “嗖”的一声,草间蹿出一条狐狸,把陆健吓了一跳,没等定睛细看,它已跑得无影无踪。
竹桩间悬挂着一块白木牌,似有字迹,陆健走近一行大字映入眼帘:
居民过此限者,袅示!
陆健一惊,倒退两步,赶紧离开来不及了,远处栅栏间有一所房舍,门前两人大喊:
“站住!干什么的?……不许跑!”
他们手中提刀拿枪,跑开定要吃亏。陆健站着不动,飞快地转着脑筋寻思对策。那边见他不动,像也放了心,提刀的一个慢慢走过来:
“喂,你是干什么的?没看见界牌?不要脑袋啦?”
差役岁数不大,孩子气未脱,故意蹙眉做严厉状,恶狠狠地训斥着。陆健连忙赔笑:
“上差多多包涵,小的实在不知这界牌是什么意思,求上差指教。”
差役惊奇地一扬眉:“这也不知道?你不是此地人么?”
“小的从陕西千里迢迢来投亲,哪里知道这边的事。小的总算没有越界,还求上差指教说明。”
几声“上差”“指教”听得小差役心里舒坦,便问:“朝廷的迁海令,你不知道?”
陆健摇头。其实他是知道的,但知之不详,也不相信。他以为柄政者不至于愚蠢到因噎废食,所以只当以讹传讹,一笑置之。
原来南明永历朝灭亡之后,到了康熙初年,台湾的郑成功就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辅政大臣于是下令沿海二十里居民全部内迁,不许商舟渔船寸板入海。于是毁州、府、县城数十、村庄上千,百姓限期内迁,违期者立斩;越界外出者立斩;地方官知情容隐者立斩;失于觉察者减死罪一等。政令严苛,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四省濒海数百万黎民又遭大劫,少壮流离四方,老弱转死沟壑……
小差役把迁海令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好心地说:“算你运气好,遇到我,你个外乡人,怪可怜的。要叫我们捕头看到,非抓了你去报功不可!快走吧。”
陆健还不甘心:“可这松镇,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松镇?你到松镇投亲?是谁家?”
“卢希南,我的远房表兄。”
“呀,你是卢先生的亲戚,失敬失敬!”小差役连忙抱拳为礼:“卢先生是我的蒙师。他现在迁到西边萧塘,还有十六里路呢!”他立刻变得十分亲切,指指画画地说明如何去萧塘。陆健谢过就要走开,又忍不住回头看看松镇,摇头叹息。只听那小差役低声说:
“迁海令就像晴大霹雳,期限只有三天。为了绝人后路,驱赶百姓的满兵先把房屋烧光,各家带不动的家具杂物也给堆在一处烧!松镇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宁死不离祖宅的老人,都烧死在内了……我家新盖的五间屋一间铺也都化成了灰……”
陆健望着小差役孩子气的脸,心里很难过。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小银锞子放在那大孩子的手心里,紧紧握了握,转身走了。身后传来一声略带呜咽的低低的呼唤:“大叔!……”
太阳偏西,地上的人影越拉越长。陆健顺着河边土路踽踽而行。多半日,竟遇不着一个行路人。浑浊的河面不见舟船,岸边也没有下网垂钓的。四年前他眼中秀丽丰昌的鱼米之乡,如今竟荒野般凄凉。
河水与道路分开了,萧塘出现在眼前。
看得出,这原是个中等村镇,几条纵横的街道与几条纵横的河道交错着,街道河道两侧是一排排黑瓦粉墙的房舍,石板路石板桥触目皆是,和这一带所有小镇没有两样。只是镇里镇外挤着许多泥棚竹屋草房,想必是内迁居民的临时住处。这密如蜂巢的镇子如此凌乱、破败、污秽,连河水也泛出肮脏的黄绿色散发着恶臭。最可怪的是这么拥挤的大镇子,却人烟稀少。好不容易看到行人匆匆来往,赶到近处又没了踪影。一片可疑的寂静。
“唰——,唰——,”寂静中,这单调的声音不断重复,莫非木匠在刨板?陆健寻声而行,在窄巷中弯来弯去,一股刨花的特殊气味把他带到了木匠房。房前和天井院里确有好几位匠人在刨木板。向院东的板棚下一望,陆健心里一“咯噔”,有些发慌:那里高高低低摞着许多棺材。两名匠人正把一具新漆好的亮闪闪的棺材抬上货架。没人说话,也没人理睬陆健,好像他穿着隐身衣,谁也看不见。
陆健不知所措。背后有脚步声,他赶忙回头,不觉愣了愣神:这个瘦削的年轻男子面貌很像卢希南!迎上去堆起笑容一拱手:“请问……”后面的话不得不咽下去。因为这人像是聋子、容色惨白眼睛发直,神情恍忽如梦游,迳自从陆健面前走过,推开院西侧的一扇门。陆健随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屋。
屋里竟有这许多人!全都是神情恍忽的男人,行动迟钝目光呆滞,不是愁容满面就是毫无表情,对新进屋的人,谁也不看。陆健心头阵阵发寒,难道都是僵尸?
幸而柜台后而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朝陆健他们两个点头招呼,同时对柜台前的男人说:“一大一小,合银四两,着人给你送去。”那男人付罢款慢慢走了。
又有人往柜台靠,同来的年轻男子已占住位置,声调平平仿佛在买鞋袜:“要七具,五大二小,一寸板。”
账房先生抬眼望望年轻人,叹了口气,低头在算盘上拨拉几下,轻声说:“合共十五两四钱。”
年轻人摇摇头,静静地说:“请载宝货随我回家,当还钱与你,决不食言。”
“尊客府上在……”
“镇西北,卢家。”
陆健一惊,连忙凑上前;“请问,府上与卢希南有亲么?在下远道而来特地拜望……”
无神的目光掠了陆健一眼,嘴角微微牵动:“请随我来,他是我大哥。”陆健惊喜地就要打听老友的近况,对方却又落入沉默和呆滞,不再理睬他。他也就更加忐忑不安了。
装了七具棺材的木船,从木匠铺后门撑了出来,浊浪拍着船帮。香烟缭绕,不时飘向河面。因为沿岸常有供着猪头、鸡蛋、灯笼草席等古怪物品的祭桌。时近黄昏,没有行人,香烛的特别气味弥漫一镇,忽闪的灯光有如磷火,星星点点隐隐约约,除了汩汩水声,仍是一派寂静,静得怕人。不知哪个角落,突然透出女人的尖锐哭号,颤抖着、拖得很长很长,听得人心口一阵阵抽紧。陆健自觉汗毛全都竖起,这么阴森恐怖,难道他走进了鬼国?
铺里跟来收钱的小伙计阴沉着脸,呆如木偶,缩在船头。陆健小心翼翼地指着祭桌,悄声问他:
“那是为什么?”
“祭神,送夜客,求保佑。”
“出什么事啦?”
小伙计狠狠瞪着他,狠狠地说:“瘟疫!懂不懂?大瘟疫!镇上的人十停死了八停啦!”
陆健猛地站起,手脚冰凉,嘴唇哆嗦,再也说不出话。那么,老友家也……他双手抱头,颓然坐倒:唯愿老友本人幸存于二停之中,他就别无所求了!……
船,不知何时停了,年轻人木呆呆地对伙计说:“我先回去禀告,在家等候你们。家中有二十石麦足够抵价。”他又指着邻居:“宋家家主是大哥的好友,可请他帮忙。”说罢,头也不回地登岸入门,把陆健这个人都忘记了。
棺材搬上岸,船家进邻居请人,陆健随伙计进了卢家门。
门内寂然,不见人影。
进了二门,仍无人声,秋风飕飕,吹得窗纸“飒飒”作响,格外令人悚悚不安。伙计着急,冲上石阶,推开堂屋那虚掩的门,一声惊叫“扑通”跌坐地上,
陆健赶上去,只看了一眼,登时浑身发软,眼前一片飞快旋转闪动的黑花斑,晕得他站立不稳,扶住了门框。堂上整整齐齐列着七具尸体。正中的白发老妇是老友的母亲,左右一男一女正是他的老友卢希南夫妇。卢大嫂这边还躺着一个姑娘一个小女孩;卢希南那边则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小男孩。
“啊!”伙计又惊叫,指着年轻男人的尸身,“他,刚才不是还在跟我们说话的吗?”
不错,是他,挣扎着去买棺材,早已把自己算在其中了……老友全家死绝了!死绝了!……陆健颤颤巍巍,老人似地走到卢希南跟前,望着老友干瘦蜡黄的面孔,欲哭无泪,胸腹间突然绞肚翻肠疼痛难忍。他跑出堂屋,扶着墙壁眼前昏花一团。跟着就大口大口呕吐,终于昏迷过去。此前的一刹那,他看见船家领了一男一女冲进二门,惊慌地喊着什么,留在记忆中的,只是那男子很有气概的虬须和那年轻姑娘活泼泼的、充满生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