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健在冰冷的黑暗中挣扎,努力不沉底。那只把他拖向无底深渊的手,终于放松、消失,他终于漂浮上来,感到有了亮光,慢慢睁开了眼睛。
“大叔,你可醒了!”
是林中早莺在啼唱?这张红润润的、布满孩子般惊喜笑容的可爱的圆圆脸,这双黑宝石般闪光的极美的眼睛,是一朵泡着朝露的春花?数月来,他千辛万苦逃避死亡,时时跟冷冰冰的无常鬼做近邻当伴侣,拼命挣开追命索才活过来,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这么一位仙女般的红颜少女!陆健心头一热,不知怎的,竟滚一下了泪珠。
“呀,大叔你别难过。你没有染瘟疫,你是太劳累才昏倒的。我大哥说歇几天就好,你放心吧!”姑娘一片热诚,如春风习习,驱赶着陆健那透心的寒冷。
“姑娘,谢谢你兄妹救我一命!……”陆健的声音又呜咽了。姑娘连连摆手:“快别这么说!碰上这种大瘟,死那么老些人,再不相帮衬,不真得绝了一方么?”
流利的京师腔,引起陆健的注意:“姑娘,你是……”
“大叔,就叫我容姑吧,我去给你彻茶,叫大哥和嫂子来照看你!”她轻盈地走到门边,停了步,因为院子里的说话声越来越响,看看要吵起米:
“宋大哥,好好想想吧,日后要是吃后悔药可别怪兄弟不讲交情!”又尖又恶、充满威胁的声调,是什么人?
“我可不吃这一套!”回答的吼声,震得窗户纸“沙沙”颤动,“婚姻事讲的两厢情愿爱好做亲,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废话少说!你请吧!”
姑娘瞥了陆健一眼,脸儿红了红,突然双眉一挑、胸脯一挺,推门而出,跟着,整个院子里响彻她又急又亮、干脆利落的声音:“听着!去告诉你那主子,别说什么侧室姨奶奶,就是他三媒六证八抬大轿聘我当正头夫人,我们也不干!你给我滚!”
院子里吵闹声脚步声开门关门声,好一阵才平静下来。陆健正暗自估摸着宋家的身份、这场争闹的由来,门又响了,帘子掀开,那个眼睛很亮的虬须大汉走进来,身后随着一位温顺良善的中年妇人,端着一盏茶。陆健连忙起身向主人夫妇申谢。
主人拦住:“快不要如此,先生还弱,躺着说说话儿吧!”
主妇递上茶:“先生漱漱口。到底过来了,大家就放心了。”
陆健接茶谢过,又问:“不知希南兄一家……”
“先生放心,昨天都已棺敛下葬了……可怜卢先生一家,平日温文贤良,遇此大瘟,竟阖门故去,真叫人……唉!”宋人哥低头一叹,宋大嫂在一旁用袄袖拭泪,陆健默然。
“听说,先生自远方来?”主人看看陆健。
“是。在下程守仁,祖籍杭城,多年游学四方,刚从陕秦南来,依次拜访旧友,不料……唉!宋兄与希南兄有亲?”
“不,交好朋友而已,又是近邻,得卢光生教益多。在下名岁寒,也曾进过学的。近年世事如此,已弃文经商了。”
“难得岁寒兄侠义心肠,既为希南一家料理后事,又搭救我这素不相识的过客……”
宋岁寒苦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不知你此后意欲何往?仍去拜望旧友?”
陆健心里一动,说:“正是,想往杭州一行,有一挚友名陆健……”
“陆健?”宋岁寒惊异地重复一句,“杭州陆健陆文康?”
“你,你认识他?”陆健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但此人正被通辑。三个月前镇上贴过通缉文告。”
“他犯了…… 什么罪?”陆健嗓子眼像塞了团棉花,脸色也倏然惨白,宋岁寒心里真有几分瞧他不起,但只微微蹙了眉头,答道:
“江南又出一件巨案,你不知道?”
陆健摇头。宋岁寒便说起了明史案。个别情节经过讹传己经面目全非,但陆健是此案中人,听得出大体不差。后来宋岁寒说他六月里正在杭州,亲眼见到此案终结。
“最后……结案了?……”陆健怕冷似地缩起身子。
“惨哪!……”宋岁寒沉痛地低声述说:
庄廷鑨已死,戮尸。其父服毒先死,戮尸。其弟凌迟;
为书作序的原礼部侍郎李令哲,连同他四个儿子一起斩首。幼子年方十六,法司不忍,令他减供一岁,可免死充军,孩子却说“父兄尽死,何忍独生”,不肯易供;
最惨莫过朱佑明,并未参与明史事,只因吴之荣索贿不遂仇口扳诬,竟连同五个儿子一日斩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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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日六月二十七,在城内众安桥弼教坊,处决了七十余人,其中凌迟就有十八名!一时天昏地暗,日色无光……株连百余家,流徙为奴的罪犯家眷过千!
六月二十九,河面塞满流徙罪犯的船只,长达数里,船上门窗全都钉死,码头上哭声震天,两岸观者如堵,却悄然无声……
可恨首告吴之荣,竟得了庄、朱、陆三户家产的一半,骤然大富,又去做官了!松魁虽然械送京师,终竟是满大人,仅削官除爵,他的幕客程维藩倒当了替死鬼,在京师斩首示众!……
陆健听到这里,忍不住“啊”了一声,随即用拳头堵住口,把惊痛硬生生地顶回去。宋岁寒满腔悲愤,竟没有注意客人的反常继续骂道:“浙江巡抚朱昌祚也不是东西!当初他也受了庄家的钱,参与压下吴之荣诬告的,这次案发,仗着与出谳的刑部侍郎相熟,重贿买通,委过于归安、乌程两县学官,致使学官被斩,换得他无事!哼,这种人不遭报应,天地不公!”
陆健心神慌乱,竭力自持:“不知我那老友……陆健家!……如何了?”
“唉能逃脱么?家产查抄一空不说,连他老母也在狱中不堪凌辱,悬梁自尽,妻妾儿女全都流徙边外为奴了……”
一阵钻心的疼痛,使陆健面孔抽搐,眉眼都变了形,脸上刚恢复的血色刹那间全失,嘴唇灰败、浑身颤抖,眼珠凝固了一般,直瞪得凸了出来!这可怕的形景把宋岁寒夫妇惊住了,赶忙摇他,不住地叫:“程先生!程先生!”
陆健好不容易才缓过气,一仰头,泪如雨下,大叫着:“文康!文康!你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此生苦难重重?如今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难道陆门一脉就此断绝了?……”
宋大嫂见他对旧友如此情重,很是敬佩,连忙劝慰:“先生大病初起,身子虚弱,要多保重才是。”
陆健摇摇头,闭上眼,泪水又珠串一样滚下来。有人轻轻碰他,递来一杯热茶、一张热面巾,原来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她拭着泪,抽泣着说:“大叔别难过了,现如今,哪儿的人都活得不容易啊!
陆健长叹,擦了把睑,喝了几口热茶,收住泪。
宋岁寒一直不转眼地望着陆健不做声,此时双手一拱,说:“如今世事艰难,全仗朋友扶助提携。鄙人近日也遇着难题,不知能不能求程先生援手?”
沉埋在悲痛中的陆健视听尚未正常,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他于是重复一遍,又说:“本不该在先生悲恸之际出这难题,实在是火烧眉毛,不得不……”
陆健这回听懂了,迅速恢复了他的明敏:“请讲。”
宋岁寒看看姑嫂俩,她们低头退出,他便转向陆健:“程兄有所不知,这萧塘镇原本驻有满兵,说是防盗防贼防海外郑家的。略像样的房屋尽被他们占去,十家供养一兵,又盘放营债、奸淫妇女、捆打百姓,可恶忒甚,百姓莫敢言声。 近日因瘟疫,尽数迁走,不日又将归来。小妹容姑不幸被带兵参领看中,数次遣人传话要纳为侧室。我们不肯,便日日上门吵闹,是以假说小妹己有人家。虽然讨得片时清静,日后如何交待?天使程兄光临寒舍,令我绝处逢生。程兄器宇轩昂资质不凡,若不嫌弃,就将小妹……”
“唔?”陆健一愣,连忙抬眼看着宋岁寒,口吃吃地说:“这……如何使得?我是有妻妾儿女的人……”蓦然想到远流三千里与旗下为奴的家眷,他悲从中来,喉头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了,终于借着一阵咳嗽掩饰过去:“况且云游在外数年不归,踪迹不定,又过不惑之年,令妹青春妙龄,你不能这么委屈她!”
“如果她自己情愿呢?”宋岁寒压低声音不大情愿地问。自从见到这位程先牛。容姑异乎寻常地热诚,哪有闺中少女去服侍一个陌生的生病男子的道理?兄嫂宠爱她逾于常情,责备她两次,不听也就算了。瘟疫遍地之际,谁还顾得了那许多礼数?
“不,她年轻不懂事,我可以做得她父亲了……哎,得罪得罪,此话对尊兄说,实在失礼,宋兄见谅。”陆健拱着手还要说什么,“哇”的一声,不知是院里还是楼上,响起伤心的痛哭,并不呜呜咽咽悄声悄气,是毫无顾忌、像孩子挨打一样真心实意的大哭。这是容姑,想必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对话。陆健发窘了,只好不再说话。
“程兄,不勉强,”宋岁寒并不生气,豁达地说:“不能真,权且假。只要程兄应允,说你早年就聘定了容姑,这次特来接她回籍完婚,先把那参领应付过去,你就便把容姑送到我一家远亲处躲避,此后去留悉听尊便。如何?”
陆健想了想,答应下来。
下午,陆健自觉精神恢复,要去坟上祭奠老友。宋岁寒说:“程兄莫怪,你这胡须无论如何要剃去才好。”
“怎么?……”
“尊容实在与通缉文告中的陆文康相似,三络髯、长眉细目、修长身材…… 万一给做公的误拿入监,则百口莫辩。”
陆健心里一慌,偷看主人一眼:他是一面写账一面说那些话的,仿佛无所用心,不等陆健回答,他又说:
“还是晚饭过后,天色暗下来再出去为好。”
天终于黑了。陆健打着灯笼、提着纸钱纸锭,向镇西北的坟场慢步走去。偌大的萧塘镇死一样沉寂,灯光寥落,惨淡如鬼火。他心头也是荒凉一片,无限悲怆。宋岁寒本想陪同,他谢绝了。他要祭的,何止老友一家!
荒冢累累,新坟重重,这片坟场大得惊人,静得怕人。对着老友一家合葬的大冢,他沉痛地跪拜下去不再起身,流泪、烧纸,默默为老友、为老母家人、为六月二十七日冤死的所有人祝祷,祈求苍天保佑他们一早投福胎……
投了福胎又如何?陆健此生还没福么了么?才、财两旺,享尽人间富贵,到头来一场空,有过的一切又全都失去。或者,这就是命?
他的命是什么?世家公子,风流闲人,逢遭国变,一心想以诗酒了此一生,朝政国事一概不想不问,以为能置身世外。二十年的经历,他今天才看清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的兴衰荣枯总脱不开朝廷朝政的制约。
当年江南十家狱也因攻讦而起,他也曾因而亡命江湖,却最终狱解,是因为章皇帝在位;江南一度繁荣,民困渐苏,那几年他的财富年年倍增,不也是章皇帝对江南各省宽仁所致?章皇帝去世,辅臣摄政,一连串大狱接踵而来,杀人之多株连之广,骇人听闻。他又首当其冲,财富再多不能脱此难,想当顺民而不可得,如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八个字真真说尽他的境遇了……
纸烧完了,泪还未尽;灯笼里蜡烛只余半寸了,他还没有离去的意思。透过荒冢中闪烁不定的磷火,借着秋夜灿烂的星光,陆健望望镇上,依稀辨得出宋家院落。
宋岁寒何许人?如此豪爽豁达,又不乏读书人的明智。若不是他一家相救,陆健此刻想必已来此与老友相伴泉下了。他是否已看出破绽?为什么话里有话?若说他疑心陆健,为什么又要请婚?难道是个圈套?
不会。陆健一生经历过的女人实在不少,什么样的都有,从未见过这样天然纯情的姑娘,美貌倒在其次。她毫不做作,也没有自拿身份的闺秀气,喜怒哀乐都发自心田,就像山野间无拘无束遍地开放的红杜鹃!她竟然相中了陆健!陆健辞婚显然教她很伤心。
今天下午,宋岁寒带匠人来给陆健剃头剃须,减了他十岁年纪。陆健原有美男子之称,如今黑眉下一双忧伤的眼睛,嵌在苍白的脸上,岂不更能打动年轻女子的心?他不想招惹是非,也因为实在被苦痛折磨得疲倦不堪,晚饭之前静静睡着。谁用火筷子戳他的腮?他猛然从梦中惊醒,一睁眼,那张美丽的脸儿就俯在他面前,一双满是泪水的明眸又爱又恨地盯着他,像火像水又像冰。陆健心里一慌,赶忙闭上眼。她“呜”地哭出声,扭头跑了。他摸摸腮帮,湿漉漉的,是容姑的泪。
他心里感动、惋叹,但他是个被通缉的逃犯啊!
烛光越来越暗,灯焰晃了晃,“噗”地灭了。陆健叹了口气,躺在坟边,仰望天空,星星似乎更亮了。
什么声响?镇东南突然一片呐喊,爆响了鸟铳火枪! 刹那间狗吠鸡叫,哭喊声动地喧天,涨大潮一般向坟场这边涌来:陆健大惊,想必是来捉拿自已,拔脚要逃,“轰”的一声巨响,镇上腾起大火!火势蔓延得极快,惊慌的乱哄哄的人潮已涌出镇口,大人叫小孩哭,立刻裹进了坟场。
陆健一把拽住一个挟包袱的汉子:“大哥,出了什么事了?”
“海贼!海贼来了!快逃命啊!”
陆健随着人群拼命奔跑,直跑上山,一路逢人就问,却找不到宋家三口人。途中,染病在身和大病初愈的人陆续掉队、摔倒、死去,从萧塘镇到西山的长长的路上,又扔下了几十具尸体。
第二天太阳出山的时候,人们扶老携幼络绎回镇。镇上一条街烧成了废墟。巷子里、石桥边,处处留着海盗掠夺的痕迹,米豆撒得满地,衣物乱抛,家家户户屋里一团糟,箱柜砸烂、用具粉碎。人们哭都没有力气,无精打采地收拾着残破的穷窝。
陆健回到宋家门首,哪里还认得出来?楼塌了,房子烧得只剩屋梁,家具用品全都烧得精光,连他昨日的卧床也化为几根焦术。宋家正在烧得最惨的这条街上,海盗大约一进镇就首先抢劫了这地方。
宋家三口人呢?陆健在门门等了一天一夜,问遍了认识他家的人,都不知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陆健遇到的是鬼仙?
宋岁寒夫妻兄妹像是消溶在碧空之中,从此再不曾在萧塘镇露面。陆健不甘心,仍然四处打听,渐渐知道了一些内情。
宋岁寒并非此地人。许多年前,他先在萧塘买了田地,后来才同了妻子到此定居。由于迁海令大量居民内迁,人口杂乱,谁也弄不清谁的来历。此人在萧塘很得人望,常常扶助贫困解人危难,和卢希南先生为邻,竟成契友。只是他从不敢与官府的人作对,遇到与官府打交道的事总退避三舍。世事如此,百姓怕官,也难怪他。去年初他北上经商,年底带回来这个如花似玉的胞妹,说是失散多年、偶然寻到的。容姑长相既美,心地又好,外貌品行都与宋岁寒相像,本地人并无闲言,就是驻防萧塘的满兵参领看中容姑想纳为妾,时时以拐带人口要挟宋岁寒。若不是这场瘟疫和海贼突犯,宋家怕要吃大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