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姑哭拜在地,义父母头顶着明案将发的大灾大祸,仍不忘抢先拔救她逃走!大恩大德如何报答?
程维藩夫妇扯起梦姑催她快走,把她用力推进后花园。她这才蹑手蹑脚、隐身在树木花丛间,慢慢靠近后园门。可是,平日此刻再无人影的后门,竟也因阖府惶恐而人影幢幢。她一时心急,闪身奔到门边,竟迎头与人撞个满怀!吓得她一缩,惊叫出声:“阿宝!”
阿宝一眼认出梦姑,大惊道:“阿丑!是阿丑!你,你会说话!”这丫头满眼闪烁着极强烈的好奇,直逼近来上下打量:“你还背着个小包袱?……”
真是冤家路窄!梦姑在将军夫人处服侍那会儿,就是这个阿宝处处跟她作对,挑唆得她挨了好多鞭子!梦姑用后背紧贴着院墙,死处盯着这个脸上脂粉铜钱厚、衣饰比鹦鹉还鲜艳的阿宝,身体几乎看不出地慢慢挪向门边。
“你不是去当小老婆了吗?叫大老婆打出来了吧?哈哈,你那嘴脸,也配!咦?拜哪儿蹭?你要上哪儿去?…… 你敢逃?当逃人?……”
这当儿,梦姑摸到了门框,倏的一个急转身夺门而出,撒腿就跑。背后追来阿宝声嘶力竭的叫喊:
“来人哪!阿丑逃啦!快拿逃人哪!”
如果梦姑不生在乱世,就会缠上一对三寸金莲、今天也就在劫难逃。逃奴、逃妾都是逃人,逮住了就是个死!幸而她自幼逃兵逃难,顾不上缠足;做“王妃”时缠了两年已经没用;入满洲家为奴又禁缠脚,所以此刻她两只天足跑得飞快,将军府门丁招呼街上巡捕大喊“拿逃人”之际,她已跑出满洲城。
已经跑进一处杂乱贫穷的街区,还没能甩脱身后的追捕。好在是汉民街,指指点点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不少,学着巡捕腔调怪叫的光屁股娃娃也不少,就是没有一个人肯替他们出力挡一挡梦姑的道。
糟了!怎么又是这面杂货招子?准是鬼打墙、昏了头,跑得兜开了圈子!后面喊声又近了,梦姑硬着头皮往前奔,一团黄澄澄的颜色突然扑来,她被人拦腰抱住!梦姑大惊,张嘴要叫,那人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别出声。”梦姑昏头昏脑,几乎脚不点地被人扯进一道小门。
满洲城巡捕追到杂货铺前,不见了逃人踪影,立住脚东张西望、却见铺柜后坐着个妖娆妇人:杏黄衫子红罗裙,乌黑的发髻又高又蓬松,像是个倒扣的花盂,衫领敞得很低,露出一片粉白的酥胸、见巡捕瞧她,便笑眯眯地对他飞个媚眼儿,捕头一心捉拿逃人领赏,顾不上和她兜搭,只赔笑问道:“阿嫂,可见到一个穿蓝衫的小女人跑过去?”
“哟,叫得结实,好甜的嘴!”女人挑逗地笑着:“叫一声阿娘,就告诉你。”
“阿嫂莫寻开心啦,那是个逃人!”
“啊哟,那可了不得!”女人描得细细的眉毛惊讶地飞起来,“逃到谁家谁遭殃!不是个白白脸儿、大大眼儿、小姑娘家一样的小腰身儿么?从前面巷子朝正北跑了。”
“多谢阿嫂啦!”
“别走别走!拿什么谢我呀?领了赏分我几文酒钱好不好?…… 等一等,小气鬼!……哈哈,真吓跑了!”她笑得花枝一样乱颤,直到巡捕们的身影从巷口消失,她才敛起笑答,搔首弄姿地整整鬓弹弹裙,飞快地朝四周瞄了几眼,慢慢站起身,走回屋里。
穿过一条又黑又窄的过道,推开一扇“吱吱”响的竹门,一间又矮又潮、白天都得点灯的小黑屋里,一男一女从桌边站起来。杏黄衫笑嘻嘻地说:“阿丑,连我也不认识了?”
梦姑如梦的目光在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停留片刻,眼里蓦地涌出泪水,“粉儿姐姐!”她喊叫着扑上去,搂住那柔滑软绵的香喷喷的脖子。
粉儿笑着叹气,像拍婴儿似的轻轻拍着梦姑。那个男人不安地眨动眼皮,小心地咳嗽几声,右手想伸又没敢全伸出来,胆怯地点点梦姑,吞吞吐吐蹦出几个字:
“这…… 能行么?……”
粉儿粉脸一沉:“不要你管!到前面招呼生意去!” 男人不敢做声,低了头耸着肩,慢慢蹭出门。粉儿又是一声吃喝:“怎么不把门带好?烧晚饭时候添两样好菜款待我妹子,听见没有?”
男人嗫嚅着还想说点什么,终于没说出来,关好门走了。听他“扑嗒扑嗒”的脚步声响到前面去了,粉儿才骂一句:“死人!湿面团!”她转过睑,眼睛映着烛光闪闪地亮,喜滋滋地说:“早就看出你不是真哑叭。再叫我一声儿!”
梦姑满腔感激:“粉儿姐姐,多亏你今儿救我……”
“逃出来的?到底呆不住!瞧你拼命做活儿不吭不声的,我就猜你另有所图。要往哪儿去?”粉儿满脸笑容,从没见过的和蔼可亲、真诚善良。
“回京师,找我男人……”梦姑难以启齿地红了脸。
“男人?”粉儿笑容倏失:“他怎么不来寻你?”
“他……不知道我给卖到南边来了。”
“他——对你好?真心真意?值不值得这么上刀山下火海地去寻他?到了,他怕你这逃人连累,闭门不纳怎么办?要不,他另有新欢,两口子拿你送官,你脸上刺字、挨皮鞭,就算侥幸不死,还得发回主子家,那可就——”粉儿的话一句一句又冷又尖利,慢悠悠的。
“不!不!”梦姑突然抗辩似地嚷起来,“他不是那种人!他宁肯跟我一块儿去死!”
“真的?”粉儿冷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老娘见多了!遇上节骨眼儿,谁拿你女人当个人。哼,男人哪,没一个不是顾钱顾官儿顾名儿的东西!”
“你不知道他,你不知道!他不是的!……”梦姑呜呜咽咽的,委屈得落泪了。粉儿赶忙楼住她,换了笑脸,大姐姐似的给她擦泪,哄着她说:
“别哭别哭,就算我把他估量错了。我只是替你担着心。自古来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我这辈子实在是看透了看够了!……好,不说啦。倒是你为啥逃这么急?要拿你收房?”
梦姑惊异地看看她,这些日子粉儿并不在府中,她怎么也知道?
粉儿笑笑:“这事儿,咱们那母主子早晚要干,不知怎么选到你了。红带子阿宝盼了多少年,作了多少法术,也没盼到哇!”
“作法术?”
“你不知道?她成天神神鬼鬼念咒磕头的,全为了魇镇母主子,好让公主子爱她,拿她收房!”
“真的?”
“你细想想!”
梦姑望着面前这张俏脸,片片段段的旧事闪上心头。入将军府以来,并不常见到粉儿,可每次见到都有点儿特别,叫人忘不了。
头一天,阿宝领她到了住处、便扬着脸儿、斜着眼儿,滔滔不绝像决口的河水,对着梦姑猛一顿教训。冷不防屋角一个懒懒的倚在床头的女人鼻子里哼一声说:“得了、红带子!逮着个哑叭,捞着了怎么的?”
这一门清脆纯正的京师腔,叫梦姑吃了一惊。那粉桃花儿似的腮、水汪汪的眼睛和浓艳的装束打扮,也引得梦姑多看好几眼。
红带子阿宝一翻白眼:“奶奶叫我吩咐她!”
女人撇嘴一笑:“哟,囫囵主子摊不上,半个也过瘾是不是?可惜了你这奶奶身子丫头命!”
阿宝急了:“粉儿你胡嚼什么!安心咒人么?看我不撕你那嘴!”
粉儿盈盈地走来,笑嘻嘻地伸手在阿宝脸上捏一把:“小东西,跟你逗着玩儿,急什么?红带子……”她妩媚地瞟了阿宝和阿丑一眼,管自走开。阿宝呆了呆,小声骂了一句:“狐狸精!”
阿宝因为对一切比她低微的人都傲慢不逊,如同她是天潢贵胄,由此得了“红带子”的绰号。梦姑自然就成了“红带子”折腾的对象。
那天梦姑坐在窗下给主母缝一件绸褂子,红带子跑进跑出地忙,浑身是劲眼睛发亮,一会儿往纸上插针,卷成一团,拿脂粉和墨调在一块儿,对着它们磕头念咒;一会儿又拿一根筷子撅成一双,揪下自己的头发和偷来的主人头发一同缠上去,念咒磕头。她天天都干这些怪事,梦姑只当没看见,专心做活。
红带子一下认出那件主母的衣裳,猛地扑过来,扯起绸褂子抓一把灰黄色粉末往上乱抹。梦姑夺手要抢,两人用力,褂子撕破了。阿宝登时变脸,大喊大叫:“好你个阿丑,敢撕奶奶的绸褂子!……”说着硬拽阿丑到主母跟前告状。
将军夫人果然生气,叫人扯阿丑了去打。偏偏这节骨眼粉儿笑眯眯地进来,对夫人妖妖娆娆地请个大安,呈上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粉儿给奶奶凑热闹,交五千文。”
奶奶见钱,气色好多了:“好,好,不在多少、图个交财运的吉利儿!……下回还是拿铜钱换成银子吧,这猴沉的,不好使不好使。”
粉儿笑道:“那么叫他们给银子,一回一两,可使得?”
夫人对粉儿上下一打量,笑笑:“好倒好,就怕你不值这个价儿,没人问。”
一瞬间,粉儿鼻翼翕动两下,细小的白牙咬住鲜红的唇,看看要变脸,可一张嘴,又是甜甜的笑脸,瞥了瞥旁边的阿丑,说:“奶奶,哑叭孩子,饶了吧!”
夫人一提那件褂子:“瞧,阿丑撕的!”
粉儿眼睛看着阿宝,脸朝着主母说:“还不定谁撕的呢,尽欺负人家不说话!”
这么着,梦姑躲过了一顿鞭子。回到住处,阿宝扯开喉咙又吵又骂。粉儿一脸看猴儿戏的样儿,听她嚷了个够。末了,粉儿冷冷地说:“还想骂不?嗓子哑了我给你沏水。我劝你积点儿德、长点儿脸皮儿,别尽盘算着欺负人。你那点子鬼鬼祟祟算不得牛黄狗宝,我懒得掏!只别惹急了我。”
阿宝登时像泄气的皮球,瘪了,嘴里还小声嘟囔却不敢放泼了。阿宝一认输,粉儿又笑嘻嘻地上去搂她,摸鼻子捏耳朵,没事人儿似的 。
真是个谜!今天,梦姑想要解一这个谜。
“粉儿姐,”梦姑试探地问,“要是拿你收房,你愿不愿意?”
粉儿微微眯了眯眼:“又没情人牵着挂着,收房当姨奶奶原也是条路。公主子本想收我,母主子不答应,说我狐媚怕我夺宠。我也不希罕!守着个鞑子男人,又珠围翠绕的那么多妻妾,轮到我名分上也没几天。我可清苦不惯,不如这么自在!”
梦姑点点头:“怨不得呢!你这会子嫁了人,一夫一妻过日子,男人这么依头顺脑的,可不遂了姐姐好强的心!真格的,做人是得做自在人,不然活着真没滋味……”
“慢着慢着,你说什么?嫁人?”粉儿忽然瞪着眼睛问,蜡烛的光焰在她脸上跳动。
“啊。你这不是……”梦姑指指屋里和前店。
粉儿哈哈大笑,拍着手,捶着胸,眼泪都笑出来了。她像男人家那样拍着梦姑的肩头:“阿丑阿丑,你把我笑死了!……在府里这么些日子,你就一点儿不知道?”
梦姑傻呵呵的,不解地望着她那张狂样儿。
“还不明白?母主子不放心我呆在府里,我是她撒出来的一只胭、脂、狗!”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又重又狠,像用力砸到地上的三块石头,“找一个相好,交给她一千文;要睡我一个月,她便宜算五两银子!”
梦姑吓傻了,心里难过得直哆嗦,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粉儿姐姐……苦了你啦!……”
粉儿扬头一笑:“苦什么!总比在府里为奴伏小自在!横竖我自作主张,弄一千文,在杭州城里还不容易?”
“那…… 你要是交不够钱呢?要是那些男人赖帐呢?”梦姑可怜巴巴地缩着肩膀,倒像她比粉儿更痛苦。
“敢?母主子早拿我递了逃人牌子在案,谁赖帐都跑不了,府里只要着人追捕我,他就是窝主,就得杀头籍没!”
“这,这不成害人了?”梦姑口吃吃的声音更小了。
“害人?哼,这些不要脸的男人,活该!没一个好东西!”粉儿满脸不屑,不拿这当回事儿。
梦姑悲伤地看着她,身上微微发抖,吞吞吐吐地小声说:“……姐姐,人总要有良心,你……真害过人?……”
“良心值多少钱一斤?”粉儿笑着直撇嘴。可是触到梦姑善良的、带有谴责意味的黑眼睛,她突然火冒三丈,握着拳头直跳起来,对着梦姑的脸喊叫:“害过!就害过!谁让别人来害我呢?那么多害我的家伙,都是畜生!他们有良心么?我凭什么就该有良心了?你也来教训我?……”她咬牙切齿,血红的眼睛瞪着梦姑、好像还要骂,却唉了一声,慢慢落座突然用双手蒙住脸,不做声了。
是什么在她指间发亮?是泪!泪滴,泪水,小小的泪的流泉,沿着指缝滚落。梦姑满心歉仄,手足无措,而她仍不出声,没有啜泣没有叹息,只泪水在不断地流淌……
粉儿终于止泪,静静的、带着讪笑自己的意味说:“小时候,我跟你一祥,只当人真有什么良心。后来才知道,全是胡说!甲申年天下大乱,我才十岁,随着寡母跟伯父一家逃难。伯父就是禽兽,趁乱霸古了我娘,还糟踏了我,过两年就把我卖进窑子。那年月,窑姐儿遭罪呀!吃粮当兵的鞑子、汉人、蒙古人,哪个不是作践人的畜类?好容易来个人赎我从良,转眼又把我送给朋友。这狼心狗肺的朋友一得志就把我卖给鞑子,鞑子玩够了,献给老主子;老主子玩够了给小主子;小主子又放我出来干老营生……转了一大圈我还有什么看不透的?良心早叫狗吃了!”
“姐姐你就没遇上一个好心的男人了?”
粉儿凄凉地笑笑:“为我赎身的那个就算最好了。虽说他拿我送人,终究是他正妻不容,无可奈何,况且还旧情不忘,时常来往。后来他斩首法场我念他这份情义,还去生祭了一场。近日还有一个刻书匠,说是要娶我……算了,好的没说头,不说了!阿丑,还记得我踢了他一脚的那个官生吗?所有的人里,我最恨他!那个忘恩负义白眼狼!我非得找到他,坐他个窝主的罪名、要他的脑袋不可!偏偏就寻他不着,真气煞人!”
梦姑太记得了。
那天将军府情景很古怪,那个叫吴之荣的儒生被推出客厅,摔倒在当院之际,竟有那么多奴仆辈聚在周围呵斥叫骂!人们说此人专告黑状,告什么《明史》,将军不准,便来纠缠,要索回书画古董,真是癞皮狗一条!哄笑嘲弄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女子,扳过那儒生的肩膀对脸一瞧,他怕冷似的朝后一缩。她尖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边笑边嚷:“张公子,张相公! 你也有今天吗?……”她突然止笑,站直身子,柳眉倒竖,粉面含威,扬起尖尖小脚,照着那个吴之荣狠狠踢过去,痛痛快快、高高兴兴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