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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从忍笑对他解释:京师妇人结伴行游街市,前面一人燃香开路,叫作走百病,走一趟,百病消;遇到有桥的地方,就三五相扶而过,叫作“度厄”,度过今年就不再有厄。总称为走桥。年轻妇人多半要走到正阳门中门洞乘夜摸门钉,据说心诚而摸,今年可生男孩儿。……
索额图不禁笑了:“怪事儿真不少!”
四周忽然欢声雷动,只见亮光一闪,空中开出了万树银花,“噼噼啪啪”的鞭泡声响彻云天。原来,几处富户门前的烟火花炮棚子开始放花了。游人都停步仰头观看,索额图他们想要前进,已不能举步,而烟火花炮又绚烂夺目,火树银花不足以比喻,也吸引着他们的目光。只得等放完一过,游人走动了,他们才能跟着走。
就这样,看一处,走一段,停停走走,挤到灯市口时,简直就没有了出路。佟府门前的花灯鳌山已经遥遥在望,可是要挤过人群走到近前,不出两身大汗怕是办不到,
这里是灯市的中心,灯棚数十架,气势浩大;各店肆高悬五色灯球,如珠串如霞标;而饶鼓歌吹之声,更是如雷如霆,游人互相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灯市东口和西口,各有一架高达十丈的巨型烟火架,把万千游人紧紧地吸引在那里,不得动弹。
两边像是在竞赛。西口这边的不用说是佟府,他们家年年在这儿放花。东口那边,难道是鳌拜家么?索额图记得,鳌拜新近搬了家,不知看中了哪一处园子,好像就在这一片儿。
这两家放花就是怪,西边不放,东边也不放;西边放上去一种花,东边一定也放,而且一定盖过西边,总是压着西边一头。这不,己是本夜第二过了。斗牌斗蟋蟀斗鸡斗鹌鹑,今夜竟有斗放花!一时间灯市口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游人争看,大饱眼福。
西边放了一个灯笼锦,照得数丈以内一派红光;东边跟着飞上一支月明帘,如同空中又升上一轮明月,把四周照得雪亮。
西边点燃了架上的水浇莲,火花飞速转动,如同开了数十朵金花;东边立刻把线穿牡丹烧着,顿时烟火架上开出了五颜六色斗大的牡丹。
西边气不过,“刷”的一声,一座葡萄架放上夜空,紫色的星光密密闪动,仿佛垂下一串串成熟的葡萄;东边毫不放松,随着向天空放了一副珍珠帘,那变幻不定的色彩四方流荡,实在令人惊叹。
西边飞出滴滴金,也叫叠落金钱,漫天金球雨点般下坠;东边却斜射十几只千丈菊,长长的金丝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
每放出一种花,千万人便同声欢呼,这声势、这气氛,真像身处山摇地动之中。眼看着西边的烟火不如东边,游人纷纷向东边流动。几句议论传到索额图耳际:
“年年灯市,佟皇亲家烟火盒子最棒,今年怎么栽啦?”
“打对台的是鳌大人,懂不懂?”
“哦哦。是鳌大人……”
“打十四起就叫上劲儿啦。前儿赛炮,昨儿赛灯,今儿个赛花儿,佟府都输了。人家拿升高三级浪响炮,赢了他的双响震天雷;拿冰灯水晶灯胜了他的彩灯纱灯羊角灯。今儿个,你也瞅见了。走! 过去就近瞧瞧!”
“那,我不去了!”
“嗨,你这个人!看烟火嘛,还管他什么忠啊奸的!走吧……”
人群向东边流走了一部分,西边才疏通了许多。索额图主仆三人得以穿过人丛,踏进佟府的大门。
不料佟氏兄弟就在大门内临时搭起的观灯楼下坐着。佟国维脸气得通红,伸拳捋袖地要亲自出去再买大花盒子来放,非要压倒东边,出一口气不可!佟国纲倒不怎么在意,以长兄的身份,不准他出府。索额图到来正好消弭了兄弟俩的争执。
佟国维大骂鳌拜老东西欺人太甚,一五一十地把这三天斗赛的事告诉索额图,并说:“我们并没有跟他斗赛的意思,他偏偏压上头来欺人!他妈的!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这老混蛋也太目中无人啦!”
佟国纲皱眉道:“花灯烟火,算什么大事,也值得动肝火?皇上平日怎么教导你来?气量这么小,能托给你大事么?”口气间,颇有步军统领领兵大员的威严。
佟国维一愣,冷静了一点,说:“我是恨那老混蛋过于嚣张,气焰太逼人!”
索额图笑道:“忘了皇上说的啦?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不正是他盈满的征兆?”
佟国维想了想,顿时拍手笑道:“索兄说得好!索兄说得好!小弟敬你一大杯!”
三人一同开怀大笑,上了楼,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小屋里盘腿而坐,一面饮酒谈笑,一面观赏灯市一条街上的花灯烟火游人,惬意非常。
“元旦朝贺日,鳌拜的穿戴行为,你们都知道了吧?”索额图突然问一句,佟氏兄弟脸色立刻沉下来。佟国纲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说:
“鳌拜居心叵测,皇上不可不防!”
佟国维愤然道:“要照我的性子,一道圣旨,赐帛!”
“哪有那么容易!”索额图说,“不过,我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还不动手……”
佟国纲又皱起眉头:“皇上何等英明,你我哪能预料!……索兄,你在吏部,侍郎官儿做得如何?”
索额图笑道:“还是皇上说的话:驭将之道,无非置腹推心、恩礼优渥,使之感激奋发而已。吏部虽然是阿思哈所长,这些日子以来,也增加了许多感激奋发之辈!佟兄想必同感?”
佟国纲笑而不答。佟国维却说:“正是正是。皇上的话真是至理名言!不但我大哥,就是我那边也是一样。……”
正说得有劲,索额图的一名仆从随终府管事急急忙忙赶上楼下跪禀道:
“府里派了专人来寻爷,要爷立刻回府!”
“什么事?”
“来了两位乾清宫的公公,说皇上有旨,召爷进宫弈棋。”
索额图松一口气。可是眼珠一转,便意识到事情决不这么简单。他一刻向佟家兄弟告辞。那兄弟俩一直把他送出大门,眼看他消失在无穷无尽的欢闹喧嚣的人丛之中。
上元佳节的最后一夜,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节后开印,朝廷政务日日如流水般进行。不久索额图上奏,以力不从心为由自请解除吏部侍郎职,要求仍在皇上左右效力。于是,皇上准奏,命他仍为一等侍卫,在御前侍候。
二
“先皇帝曾经训示:国家肇造鸿业,以授时定历为急务。天算历法,关系重大。南怀仁劾奏钦天监监正杨光先、监副吴明煊推算历日种种错误一事,朕已下旨着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会同确议具奏。今日诸卿当面,就此事议一议。”
这一番话,是端坐在宝座上的玄烨郑重宣布的。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乾清门阶前和阶上的近百名王公大臣。这其实是他亲政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御前会议。他的目光回到近处,先看了看右侧的遏必隆,又看了看左侧的鳌拜,特意和蔼地添了一句:
“卿傅以为如何?”
遏必隆连忙深深地一躬腰,表示毫无异议。鳌拜并不改变他盘腿昂然而坐的姿态,先是一愣,睁大了眼,随后垂下眼帘,表情有些无可奈何。
历法的事,礼部官员向他埋怨了不止一次了。他也觉得头痛。
杨光先就任钦天监正以来,历法推算屡屡不应、年年错舛。又要什么宜阳金门山竹管、上党羊头山秬黍等古怪东西来候气,闹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把这些物件凑齐了,这位监正又说此候气法是一千二百年前北齐所用,其法已经失传,历法仍是推算不准,为此,他以年迈体衰为由要求致仕退休。鳌拜心里已疑惑他其实对历法茫然无知,是个骗子,嘴里无论如何不能说就是了。
去年年末,杨光先制出了今年即康熙八年历,鳌拜依惯例批发,传送天下为准则。不料今年杨光先上奏自劾检举,说是推算康熙八年闰十二月错误。这不是明明往支持他的鳌拜脸上抹黑吗!然而天象历法是朝廷大事,鳌拜也不敢干犯天怒,只能同意小皇帝的决定,立即敕谕天下停用康熙八年历。虽引起朝野一片哗然,他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其实,鳌拜私心里不仅恨杨光先不争气,也担心历法错误给江山社稷带来灾祸,遭到天谴。玄烨提出会议此事,他实在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便只简单地回答一句:
“但凭圣意裁夺。”
玄烨心里暗暗一喜:鳌拜可从来没有这么驯从过。看来这一着是击中了要害!
康亲王杰书上前一步,跪在御前,代表参与会议的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各官复奏道:“禀皇上,南怀仁所奏杨光先、吴明煊推算历日差错基多。如算得康熙八年的闰十二月,应是康熙九年正月,又如算得康熙八年一年中两春分、两秋分等等。只是历法精微,天算高深,奴才等学识疏浅,遽难定义。应差大臣同南怀仁,杨光先、吴明煊等测验,以便议定一确切无误之推算法则。”
一说测验,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三年半以前那次惊心动魄的日蚀测定,汤若望被公认为最正确,杨光先吴明煊则丢尽了脸。可是最后,仍然是正确的汤若望差点儿千刀万剐,丢脸的杨光先倒成了英雄!
“测验?”鳌拜本能地反对这种方法,“眼下既无日蚀又无月蚀,测验又麻烦难懂。有没有别的法子?”
玄烨朝向鳌拜:“卿傅,且听听杨光先、吴明煊、南怀仁有没有合适的法子。”
御前侍从学士把皇上的意思宣布了。杨光先和吴明煊还没想出对策,南怀仁已应诏上阶回奏了。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御前,非常谦逊地说:
“回回历、大统历、时宪历三派测算法确实完全不同。不进行实地测验,不能确定哪种方法可靠,也就难以区分优劣。臣想到一个测验方法,简便易行,立见功效。”
南怀仁卷曲的胡须头发、高耸的鼻梁、深深的眼窝,都使玄烨回忆起那位可亲可敬的汤玛法——在东方人的眼中,西方人的面貌总是大同小异的,——回忆起深深铭刻在他心头的那次日蚀观测,回忆起那苍苍白发、“哗啷啷”的铁镣声,这是祖母的救命恩人、父亲的师傅、自己得以继位的关键人物啊!……玄烨心潮澎湃,几乎难以自制。但这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定了神,垂示道:
“将你的测验方法据实奏来。”
“启禀皇上,只需随便立一长杆子日光之下,令三派天算家分别预算正午时分投在地上的影子长度,到了正午再实测,结果与预算相比较,就不难看出谁优谁劣了。”
玄烨频频点头,问道:“二位卿傅以为如何?”
鳌拜遏必隆躬身称是,实则他们也不懂得。
“议政王贝勒大臣及九卿科道各官有没有异议?”玄烨又问。这些官员们一起躬身回答:“此法甚妥。”
“那么,礼部与钦天监呢?杨光先、吴明煊以为如何?”
在这种情势之下,这些人也不得不躬身回答表示赞同。之后,杨光先突然挺身出列,跪在阶前,出人意料地大声道:
“启禀万岁爷!这南怀仁与汤若望乃是一路,他们的基督教乃是妖道魔教,汤若望曾害死先皇帝、端敬皇后、贞妃和荣亲王,决不可信他们的鬼话!……”
他故伎重演,喋喋不休,越嚷越响,声音越尖。阶上阶下的王公百官听着他像刮锅底的嗓门儿,见他如此不顾身份、不看场合、不知趣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都感到说不出的讨厌。玄烨脸一沉,眉目间露出一股怒气。他咬咬牙,皱紧眉头,没有马上发作,却扭过头去看鳌拜。
鳌拜当然能感到皇上的注视和目光里疑问夹着揶揄的含义,仿佛在说:这就是辅政大臣重用的钦天监正吗?他觉得丢脸,杨光先这样不识时务太叫他难堪了!鳌拜登时虎着脸,呵叱道:
“杨光先!还不退下!皇上面前胡乱唠叨什么!”
杨光先一愣,看见鳌拜鹰眼中恼怒的亮光,忙叩头谢罪,下阶后恭立一旁。
玄烨神态恢复了平静,说:“既然众卿都无异议,朕意就在乾清门外竖起竹竿,竿长一丈。你们三家现在就当着朕各自先计算,算出正午时刻的影子有多长。到午正时分再测竿影的实长,与各家算出的结果相比较。”
辅政大臣、王公百官一时都静悄悄的。他们中间许多人刚才并没有听懂南怀仁的测验方法,玄烨这么一重复,熟练得如同行家,不由他们不暗自惊异。玄烨闪目扫过自己的这些大臣,一个一个地点出一些名字来:
“着图海、李蔚、多诺、吴格塞、布颜、明珠、黄机、郝惟纳、王熙、索额图、科尔科代、董安国、曹申吉、王清、叶穆济、吴国龙、李宗孔、王白高,田六善、徐越等二十员同往测验。去吧!”
三张矮桌连同上面的笔墨纸砚,被抬到乾清门外数丈远的地方排成品字,令三位天算家各坐一张进行计算。老对头,新冤家,又碰上了!三人入座前,面对面地互相望了一眼。南怀仁深蓝色的眼珠里蕴藏着怒火和坚强的自信,脸上却不动声色。杨光先枯瘦的面孔每一道皱纹里都盛满了鄙夷、刻毒和仇恨,吴明煊急忙躲避开两人的情绪强烈的目光,连头也扭到一边去了,满脸的无可奈何。他着实有些心虚。
被皇上差点的二十名大臣,分别围着三张桌子,看他们计算。稍远处的空地里,几名侍卫在摆弄尺子和竹竿,准备着正午时刻把它直立在日光下。稳坐乾清门的皇上,像是把这些人忘了,继续和辅臣商讨处理着其它政事。奏事官员一个接一个上阶奏事,皇上注意听着,不时向鳌拜问上几句。鳌拜有时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皇上也不见怪。
大学士图海和李蔚、多诺三人带着三位天算家和三个计算结果上阶向皇上禀告。玄烨接过,看了一遍,交给李蔚,说:“读给众人听。”
李蔚遵旨宣布:“回回历吴明煊算得影长应为一丈一尺七寸二分;大统历杨光先算得影长应为一丈二尺九寸;时宪历南怀仁算得影长应为一丈一尺九寸五分。三位有异议么?”
杨光先、吴明煊、南怀仁一起回答无异议。玄烨点点头,说:“下阶等候。”他又掉头去处理理藩院关于蒙古察哈尔亲王阿布鼐多年不来京师朝请的事。他问得很详细,听得很注意,又不时地皱着眉头沉思,或与鳌拜遏必隆商议,天算测验似乎又给扔到脑后去了。
理藩院尚书正在细细禀告,玄烨抬头看了看太阳,抬手止住理藩院尚书的话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金壳金链的洋表瞅了一眼,回脸对图海、李蔚、多诺说: “午正将到,立刻立竿测影长。”
三名大学士下阶,侍卫们立竿测影,二十名大臣一起围上观看。连测三遍,大臣们验看无误,立刻向皇上禀告:
日影长度是一丈一尺九寸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