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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辅臣又转向皇上躬身道:“奴才不敢当。”
太皇太后看玄烨神态自若,毫无异常,暗暗点头。这时太监们奉上奶茶,庆隆舞队随着欢快热烈的乐曲,或脚踩高跷、身挂马头马尾,或涂花脸戴面具披野兽皮,跳上场来。大家一起喝茶观赏。骑马人和野兽跳跃着你来我往,忽儿人追兽,忽儿兽反扑,几个回合过去,人在马背弯弓一射,野兽应弦倒地而毙,皆大欢喜。众人按照满洲习俗同声欢呼。
接着上场的是一对对布库,他们那特殊的剃得铁青的头皮和脑后盘着的小跤辫儿在月台上一出现,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中便有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
布库之戏,就是摔跤,从关外到关内,从民间到宫廷,极为盛行,八旗将校士卒必须通晓摔跤,王公贵族也都喜爱摔跤术。子弟们相聚,饮宴骑射之余,常常摔跤角力,赌彩头以为乐事。太皇太后赏看的布库戏,自然是最优等的了。而在今天的特殊场合,布库们当然也格外卖力。月台之上,精彩的场面层出不穷:
这一对张着双臂,两手虚握成拳,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回旋腾跃地“跳黄瓜架”,都不轻易出手,都在紧张地窥伺对方破绽,寻觅战机;
那一对中一方忽然伺隙猛进,不料对方早有防备,运劲一抵,防个正着,进攻被遏阻,成了相对峙的紧张局面;
第三对已经扭成了一团,其中一个突然来了个鹞子翻身,垫步侧击,以为势在必胜;但对手更高明,扭肩一闪,竟如狡兔似的倏然脱身避开;
第四对的双方看上去强弱悬殊,大布库健壮魁梧、熊腰虎背;小布库精悍瘦小,灵动自如。如果角力,小布库绝非对手。但他尽量避免斗力,仗着身手矫健,虚虚实实、明明暗暗,忽而声东击西,在对手肩上猛击两拳;忽而虎伏猿进,专攻对方吃力的下三路,弄得大布库穷于对付。蓦然间形势一变,大布库搂住小布库的腰,脚下使了个极其纯熟的大绊子。小布库脚一离地,眼看要仰面摔倒,不料他突然出手,左手拉胁右手拍胸,一声大喝,如有千斤气力喷出,大布库身子一歪,“扑通”倒地;小布库顺劲一跳,反而立起身来,双手叉腰,稳稳地站住了。
“好!”打雷也似的喝彩,轰响在慈宁宫庭院中。太监立刻端盘子过来,赏给胜者一大碗酒、一盘烧羊肉。
玄烨看得极为高兴,不住地对两位辅臣说着喊着,并不等也不听他们回答:
“瞧这布库手上功夫多棒!准练过铁沙掌!”
“瞧他站得多稳当,就像钢铸的一般!”
“啊呀,这小布库真叫高手,懂得以柔克刚,所以能化险为夷呀!……”
见皇上此时露出的男孩子本性,鳌拜觉得可笑,又很高兴,同时也有些疑惑:自己今天精心打扮,皇上竟然一点没注意!不然他怎么全不在乎呢?终归还是小孩子,想不到许多。那么太皇太后也不动声色,毫不提及,又为什么?自然还是因为朝廷离我不得,不敢多说什么!……鳌拜想着,快意在心头慢慢膨胀开来,有些晕眩了。
玄烨急切地对祖母说:“老祖宗,这一对布库就赏我吧!我那儿的布库不成,摔起来一点不好看!”
“皇阿奶的东西总是好的,对不对?”太皇太后调侃地笑道,“你想要哪一对?”
玄烨指定那一大一小:“就要这一对儿!”
太皇太后沉吟着,可以看出是在故意逗皇帝。玄烨却真急了,连声央告:“老祖宗,求求啦!给我吧!……要不,我拿东西换还不成吗?”
太皇太后扬一扬依然纤长乌黑的眉毛:“拿什么换呢?”
“一对会说话的翡翠小鹦哥!”
太皇太后忍不住笑道:“好吧好吧,给你就是!……明儿个把鹦哥着人送来。”
玄烨应了一声,迟了片刻又说:“老祖宗,要是一对红脚画眉子,换不换?”
岳乐、遏必隆都忍不住笑了,连鳌拜唇边也露出笑意。这小皇上在祖母身边不知有多么顽皮惫赖呢!
……
元旦这一日,是皇帝最忙的一天,从半夜子正一刻起身之后,拜佛、祭祖、烧香、叩头、祀堂子;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行庆祝礼;受臣子们的数次朝贺;受内宫后妃们朝贺;乾清宫设大宴。直到下午酉初以后,整整十个时辰,几乎不得喘息。但玄烨在寝宫只歇了片刻,竟又往慈宁宫来了。
慈宁宫里灯烛明亮。太皇太后坐在正间的宝座上,微微阖着眼,似在养神。玄烨对太皇太后左右的人一摇手,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在祖母身边悄悄站了一小会儿。苏麻喇姑在侧,向玄烨努嘴示意,让他到东次间去。玄烨便贴着脚跟轻轻走过去。
东次间的炕桌上摆了一席极精致的酒膳,里面有一碟玄烨最爱吃的芥末鸭掌,晶黄透亮,芳香无比,其它酒肴也都色香味俱佳。玄烨不由赞叹地“啊”了一声,跟着就听到祖母带笑的语音:
“馋了吧?我料到今天大宴上没有几味菜合你的口。”
“这是给我预备的?”玄烨开心地问。
“还用问!我猜到你要来。快吃吧!”太皇太后说着,已经走进东次间,倚坐在炕头的座上。眼看玄烨吃得又香又甜,她比自己吃还觉得愉快。去冬那一场龃龉已烟消云散,祖孙俩谁也不再提起,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实际上双方心里都因为在那件事上伤害了对方而竭力弥补,相互间的感情反而更亲切更融洽了。
屋内温暖如春,酒香菜美,老祖母目光慈爱,玄烨不由得心欢意惬,一边吃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向老祖母讲起今日典礼中那些错了礼数、出了毛病的许多趣事正说得高兴,一眼瞥见地上有东西在动,玄烨开心地叫起来:
“老祖宗快看!你那大鱼缸里的螃蟹爬出来了!”
“哦,”太皇太后不在意地说,“八成是水浅下去了。别理它,只管吃你的。”
“咦,螃蟹背上有字哩!”玄烨一奇怪,嚷得更有劲儿,跳下炕就去抓。那螃蟹见人近身,扁圆的身体一挺,两把大夹子一竖,气势汹汹,怪吓人的!玄烨却不怕它,伸手到它背后,一下就掐住了它的硬壳。翻过来一看,背上竟有朱色写的两个汉字:
鳌拜
“老祖宗!看!”玄烨大叫,伸螃蟹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也愣了一下,祖孙俩目光一碰,一时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玄烨笑了好半天才止住。这用意很明白,直指辅政大臣鳌拜横行无忌。或许还有这个意思:看你横行几时?
玄烨想了想:“这是谁干的呢?”
太皇太后道:“今儿来过慈宁宫的人可太多了,哪儿找得出来?此人总是好心,提醒咱们。他既不肯出头,也就不用找了。你这会子还到慈宁宫来,不就为着这事儿吗?”她向那螃蟹点点头。
在这之前,玄烨是一个老祖母的小孙子,不折不扣的十四五岁少年;太皇太后这一句话,魔幻般地抹去了他眼睛神态上一切少年人的特点,顿时变得庄重沉着,黑眉也皱了起来,说道:
“今儿我一看见他,就猜着他的用心了!他既要试探王公大臣、满朝文武,又要试探我和老祖宗。好哇,你就来试吧,我才不会上当。 我偏偏没看见,偏偏待你格外和气,叫你以为我怕你、我服你,这还不成吗?……”说到这里,玄烨咬牙切齿,愤怒得脸涨红了,眼睛也红了,自尊心忍受着巨大伤害。
“你这样最好。”太皇太后连忙安慰,“我一看他那个样子,直怕你沉不住气哩。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真难为你了,我也放心。……可惜杜兰撞到他的网上,恐怕要吃点苦头了。”
“这事老祖宗已经知道了?”玄烨犹自愤然,“瞧他跋扈到了什么地步!拿王爷贝勒都不放在眼里!他的意思,要我革去杜兰的爵位,羁禁在家,还要撤去所属吏员呢!……哼,杀鸡给猴看,真要一手遮天了 可惜宗室里只有一个杜兰,不然……”
“不说话的未见得就是心服!我看……”太皇太后慢慢睁大了眼睛,非常明亮有神,直盯着玄烨说:
“是时候了!”
玄烨直跳起来,一把搀住老祖母的双臂:“真的?真可以动手了?”
“不是就动手,是着手准备。”太皇太后毫不激动,沉着地说,“今天上午布库之戏,你没有得到什么启示么?”
玄烨目光闪闪,好像成竹在胸,朗声答道:“制胜之道,在于攻其弱点,必须因势而动,虚虚实实、明明暗暗。”
“你以为他的弱点在哪里?”
“天算案!”玄烨毫不迟疑,“汤玛法无故冤死的天算案!无论人心还是天心,他都输理!而且这几年杨光先为钦天监监正,闹得人仰马翻,可历书年年出错儿,不应天象,不应天时,早就怨声载道了!辅臣也不得不下诏征求精通天文贤士。汤玛法的徒弟南怀仁应诏,去年腊月上奏,弹劾杨光先、吴明煊制历错舛,种种差误。我想就得抓住这件事作文章!”
“好!”太皇太后脱口而出。看着孙子成长得如此明睿英俊,她心情激荡,不由得仰望上苍,仿佛在告慰儿子、丈夫和公公的在天之灵,刹那间泪水涌了下来,她强自抑止,继续说道:
“此事关系重大,稍一大意,后果不堪设想,定会酿成大乱!此人已养成很大势力,党羽极多,耳目灵便,他本人又是个身经百战的宿将,力大无比,所以必须谨慎而又谨慎。来,我们还是到花园含清斋去坐一会儿吧,细细地合计合计……”
元旦之夜,处处灯光笑语,宫里也显得热闹,不像平日那么死气沉沉。慈宁宫门口的两个守门小太监闲得无聊,提着灯在阶前掷骰子,忽然觉得有人在一旁观战,两人兴头正高,一同激将:“看个什么劲儿?有种的来下注哇!”来人不应声,他们奇怪地回头一看,登时吓得跪倒阶前,因为那是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的两位裹着绣金龙披凤的主子,正是当今最尊贵的太皇太后和皇上!
小太监们赶紧叩头请罪。太皇太后却笑起来:“别叩啦,小心把头磕破。元旦节令,原准你们乐一乐,用不着这么拘礼。”说着竟随手把骰子拢在手里,递给玄烨说:“来,你也掷一把。”
玄烨一笑,拿六枚骰子合在两手掌中摇了摇,顺手掷下。骰子滚动撒开,太监们一起喝彩,嚷了起来:
“皇上掷了个顺花儿!”
果然,六只骰子,只只不同,一、二、三、四、五、六,六种点儿全啦!宫中惯例,掷顺花最是吉样之兆。
太皇太后异常欣喜,说:“好兆头!上上大吉!”她又对夜空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老祖宗,你在看什么?”
“我在许愿。”太皇太后小声地回答。
“许什么愿?”问话也压低了嗓音。
“如果这把顺花吉兆成真,顺顺当当过关,”回答有如耳语,“那今后每年新正,专铸金银钱各千枚,赐赏给这些掷骰子的小赌鬼儿!”
“好!好”玄烨大笑着响应,“就起名叫娘娘钱!好不好?
自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是灯节。其中十四到十六,朝服三天,庆贺上元佳节,其时真所谓冠盖蹁跹,绣衣络绎,城市张灯,金吾不禁。
索额图虽然调任吏部侍郎,与原来侍卫处的朋友们来往依然频繁,和佟国维尤称莫逆,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年前就约好,正月十六一同去逛灯市。因为十六的灯最多、人最多、月最亮、花最繁。而且佟府就在灯市口附近,要看灯,不是十分方便吗?
索额图这几日吃各处宴席,吃得一肚子油水,正经饭也吃不下去,随意塞了几块点心,喝碗奶茶,离家不过酉时。他想想离得又不算远,便带了两个仆从,骑了马出鼓楼南大街,进地安门,由皇城里北池子出东安门,慢慢往灯市口溜达。
皇城里家家户户都挂出了花灯。一些衙门官署也无例外红红绿绿,密如繁星,十分好看。街市上的孩童们提着狮灯象灯羚羊灯,前推旋转的橄榄灯、就地滚动的绣球灯,又喊又叫又笑,一队队从索额图身边跑过。仆从们一个劲儿地催主子快走,说是走得晚了路要不通的,索额图还不深信。一出东安门,索额图不由得叫了声苦,要想走到灯市了,天知道要花多大气力!
首先劈头而来的,是如雷的轰闹声:秧歌锣鼓敲个不住,踏歌摇铃无休无止,丝竹箫管、唢呐竹笛响成一片,腰鼓花鼓羯鼓太平鼓此呼彼应,这里喊那里叫男的唱女的笑,喧嚣得令人头晕。其中还夹杂着一阵又一阵的鞭炮的“噼噼啪啪”、二踢脚的“乒乓”巨响。索额图放眼往前看,灯棚十里,映着月色,把街市照得如同白昼,半边天都泛出了红光,到处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索额图迟疑片刻,咬咬牙,投身扑进人和灯的海洋。
街市两边,悬挂的各色彩灯令人眼花缭乱:走马灯、盘香灯、莲花灯、荷叶灯、花篮灯、盆景灯、龙灯凤灯、鳌鱼灯,还有迎风转动的太极镜光灯、飞轮八卦灯,五光十色,恍如仙境。一些大的商号门前,各色灯堆成灯山,气概更是不凡:三羊开泰、五子登科、八仙过海、十面埋伏等等,引得游客停步观赏。索额图尽管有事,也免不了东张张西望望,两名仆从更是指手画脚、兴高采烈。
一路上,挨挨挤挤,笙歌沸天,香车宝马,玉佩金貂。看灯的人,上至贵戚王孙、下至平民仆役,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到京师几个最繁华的悬灯胜处。索额图走的路线,正是从东安门到东四牌楼内城东边的灯节中心。
这边搭戏台,敲打着南十番;那边对台演着传奇故事,高歌着河清海晏。前面有一帮杂耍,翻筋斗、竖蜻蜓、叠罗汉、变戏法;后面又跟着一群半大小子鞭陀螺、踢石球、放空竹、跑竹马。索额图主仆三人,一路数不清遇上了多少百戏舞队:舞龙灯耍狮子的刚过去,又来一队玩九曲黄河灯的;才拐过路口,高跷秧歌又唱又跳地穿街而来,扮着一套一套的小戏:唐僧取经、观音送子、张君瑞与崔莺莺、潘必正与陈妙常等等。秧歌队还未停歇,又一路大头和尚打着十不闲、敲着八角鼓,载歌载舞地从人群中穿过……
月亮升高了。都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更亮更圆,真有点道理,灯市和填满街衢的游人,映着明月倍显精神。索额图这时发现,游人中的年轻女子,并不像前几日那样穿红着绿,多半一身月白色衫子,被月光一照,格外娇媚。他奇怪地问:
“这些女子难道是一家子姐妹?怎么穿一样的衣裳?”
仆从想笑又不敢笑,连忙答道:“爷不知道京师风俗,正月十六晚上,是女人们走桥的日子。这些年轻的,多半还要往正阳门去摸钉呢!走桥摸钉,兴穿葱白绫衫米色绫衫,号称夜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