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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乐也轻松地笑了:“正是,过桥便到。”
桥头连着泊船平台,登上数阶,一座玲珑精巧的小院出现在眼前。玉砌雕栏回护着院落,也回护着两株古梅,一红一白,正在盛开。花虽不繁却很精神,红梅宛如胭脂染就,嫣然含笑;白梅恰似白玉妆成,皎洁无双。走近了并无气息,离远了倒有阵阵清香袭来。古梅身后,奇石叠成小山,玲珑剔透,山石间几竿修竹绿叶青枝,为这万木凋零的冬天点缀出一团生机。
“疏影暗香馆,”玄烨仰头读匾额,道:“好一所梅花院落!水、月、梅、竹、石,都占全了!正是当令佳处!”
岳乐道:“酒膳就摆在馆中,请皇上赏脸。”
玄烨一笑而入,迎面一副楹联扑进眼帘:
竹外疏花冷香飞上诗句,
梅边吹笛此地宜有词仙。
虽然也对仗工整,不免刻板,远逊黛语轩楹联的空灵蕴藉,那简直匪夷所思!这断然不是冰月所为。玄烨道:“倒是眼前风光。不过下联落空了。”
岳乐对一名本府太监使个眼色,太监便低头走开。当岳乐陪着皇上各坐一席、先饮热茶时,一缕嘹亮的笛声远远飞来,透过梅花,透过轩窗,随着阵阵梅花香,直送到他们耳边。玄烨望着岳乐,快活地点点头,细心听了片刻,叹道:
“这一曲《瀛州古调》吹得真好!高昂处鹤唳长空,低回时雨打梨花,真是绝调绝技!宫里乐师未必有这样的造诣。叔王,这笛师果真是曲中高手啊!……定是叔王传笛师演曲,以足下联,对么?”
岳乐?面点头称是,一面谢皇上夸奖,一面又暗暗惊异:本府的笛师从来没有这么高的技艺,难道不是笛师所奏?……
太监们提着食盒,川流不息地从厨下向疏影暗香馆送菜送汤送酒,在门口就由御前太监接过。王府也同宫中一样,每道菜肴要经试餐银牌和尝菜太监试过断定无毒无害,才能上桌。这在普通人家,会被客人看作无礼,但在这里却是当然如此完全应该。
先敬上万岁爷的是一冷盆,叫作龙凤呈祥。盆中金龙彩凤绕日飞腾,极其生动华美。玄烨夹了一片龙鳞尝尝,却是火腿裹着鸡丝做的;龙睛凤眼和凤尾的三眼花心嵌着亮闪闪的红宝珠,竟是七颗糖渍樱桃!不但外形精巧,味道也各处不同,全不似宫中御膳房的千菜一味。
上来四碟下酒菜:蝴蝶海参、银花香菇、南味杂烩、凤尾明虾。这分明是一只红翅带眼的大蝴蝶,那分明是一朵由绿叶紫杆挟托起来的大白牡丹!最是那南味杂烩叫玄烨奇怪,是什么食品能集中这么多颜色,又这样鲜美?他忍不住询问叔王。
岳乐告诉他,这九样都是南味中的上品:海参黑亮、鲍鱼嫩白、鱼唇粉红、火腿鲜红、鸽蛋青白、香菌深棕、鲜蘑淡黄,象牙色的是冬笋和鸡脯。排在一个碟中,深浅相隔,确实好看。江南历来富庶,菜肴传世积千余年,自然非同寻常。
说话间,太监捧上酒坛,当面打开泥封,顿时酒香满屋。岳乐说:“这使是有名的绍兴女儿酒,皇上想必尝过。”
玄烨饮了一杯后,笑道:“酒气很足,到口却淡。”
岳乐笑道:“南人禀性文弱,不禁火酒之刚烈。”
玄烨道:“如这女儿酒,便饮十盅百盅也不得醉的。”
由于菜肴香浓,很合口味,片刻间玄烨已三杯下肚,叔侄二人边吃边谈,不像在宫里吃饭,静悄悄的没人敢出声,玄烨很觉心情欢洽。
菜肴又流水般地上席了:
四盘鱼肴:松鼠黄鱼、醋椒鱖鱼、糖醋鲫鱼、红烧鲤鱼,
四盅海鲜:牡丹虾仁、松子鱼米、白汁鱼唇、干焅鱼翅,
四品南味烧烤:叉烧酥方、脆皮烧鹅,七星葫芦鸭、八珍叫化鸡。
玄烨对这些菜名又感到了兴趣:“叔王,这烧烤鸭形似葫芦,叫葫芦鸭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加七星二字?”
岳乐道:“皇上只须打开闷葫芦,便知端的。那葫芦中还有切成小粒的七样美味,宛如星星一般。”
“当真?”玄烨打开尝了尝,果然鲜美异常,问道:“是哪七样呢?”
“奴才记不太清,大约有鱼肚、精肉、鲍鱼,火腿,冬菇、鸭胗、莲子几种吧。”
“那么八珍叫化鸡肚中也装了八种美味么?”
“八珍似乎是八种养生的补药,诸如人参、黄芪、枸杞子、茯苓、肉桂、当归之类。想是烧烤时喷过八珍所浸的酒。”
玄烨叹道:“只吃这一项,便有这许多花样!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南味菜品果然无双,酒却平常。”
不知玄烨是否有激将的意思,岳乐却沉不住气了,命人取出一个亮光光的陶制小酒坛,说:“皇上,这酒是江南一老僧所赠,名梨花春。已存二十年,泥封如故,不信皇上可亲自验看。但所存之酒已不及坛之一半。这便是酒客求之不得的‘坛高三尺酒一尺,去尽酒魂存酒魄’。奴才业已饮罢一坛,色香俱美,但不可多饮。奴才酒量可算洪大,也只敢饮两杯,多则必醉……”
听他这么一说,玄烨大为好奇。一杯饮下,只觉芳香透脑,杯底胶饧,他从没有喝过这样浓厚的好酒,忍不住要求叔王再给他喝一杯。岳乐无论如何不敢答应,说是将此坛酒进奉,现下皇上却不宜再饮,小半杯也不行。皇上醉倒,不是闹着玩的!
玄烨哪里肯信。可是待冬瓜盅、鱼肚汤、银耳粥、三鲜烩等汤菜上桌的时候,他便觉得四肢酥软、双眼微饧,一种极舒服的腾云驾雾的沉醉感透过全身,他根本不想动弹了。岳乐不料玄烨酒量如此之窄,也觉得自己过于孟浪,连忙命御前太监搀皇上进馆中寝处歇息,自己转身去布置府内外的防卫。万一有个闪失,可就是灭族大祸啊!
玄烨躺在软榻上,只觉得自己正向一个甜蜜的深渊慢慢坠落下去,身心都非常舒放。在朝廷中有鳌拜在侧,他那芒刺在背的痛苦,此刻早撇到九霄云外去了。在他即将入睡的当口,隐隐听到窗外叔王和一个女人在说话,哦,是安王福晋,虽然声音很低微,还是有几句飘进他耳中:
“……执意要见,怎么好阻拦?”细柔的问话自然出自福晋。
“总是不妥当。再劝一劝……”
“那脾气跟你一样,劝得转的么?况且自家骨肉……”
“你呀!……唉!……”
玄烨听不明白、也无力弄明白了,因为他已经睡着了。
不知酣睡了多久,玄烨恍然觉得脸上仿佛移来一片阳光,暖暖的,身边似乎有人在轻声叹息,还有一样温软的小东西轻轻摸着他的手背,痒酥酥热乎乎。他努力一挣,醒了。方睁眼便愣住,猛然跃起,坐在床上仔细一认,可不是冰月么?正痴痴地望着他呢!玄烨心头一热,嗓子眼儿哽咽起来,一把捏住冰月的手:
“月妹妹,真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吧?”
“三哥哥!……”冰月极力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赶紧咬住小小的哆嗦的嘴唇不敢答话,生怕一出声就会号啕大哭。
玄烨可管不住自己了,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把冰月搂在怀里,亲着她的柔发,声音颤抖得几乎不能成句:“我,我可……我可想死你啦!……”
冰月不再忍了,把脸埋进他的怀中,泪如雨下,只哭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玄烨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流下了眼泪。小雪仰着头,一双多情的深蓝色圆眼睛望着它的主人们,受感应似的轻声喵呜,有如悲伤地长声叹息。
泪水有时可以洗去心上的哀痛,哭了一阵,两人才觉得轻松了些。
玄烨看冰月,更加出落得风韵超逸,眉青发黑,衬映着白净到几乎透明的肤色、盈盈如秋水般的俊目,她真是美到不能再美,美得使玄烨倍觉伤感。
冰月看玄烨,虽然个子高了、身体壮了,眉目间刚劲内敛、英气扑人,比过去多了许多威严,可是那双柔和明亮的漆黑的眸子,情谊绵绵,还是她的三哥哥……
还有小雪,仍然那么一身洁白,眼睛仍然像梦一样深蓝神秘,仍然那么温顺亲热地紧贴在主人身畔,寸步不离。
“月妹妹,你怎么在这里?坐守的太监呢?”
“父王有病,回来请安的。坐守的太监谁不认识柔嘉公主?我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了。”冰月脸上含笑,声调却是苦涩的:“我不许他们来打搅咱们。三哥哥你不记得了?咱们在慈宁宫一处读书一起玩儿的时候,不也这样的吗?”
“月妹妹……”玄烨感动地捏住冰月的手不放,轻轻抚摩。
“这些日子我读了许多书,想了许多事,有的想得通,有的想不通。你刚才跟我父王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我心里早就害怕、早就为你担心了……”
在冰月面前,玄烨从来是无所顾忌地说真话:“我心里也害怕呀!他们实在是人多势大!万一他真有司马昭之心……月妹妹,小时候我那么敬他爱他感激他,他还救过我,可现在一见到他,就像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
冰月反过来握住玄烨的手,安慰说:“我细细想过,只要老祖宗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可他这个人专擅恣肆,我倒是出宫以后才知道的。真干了不少坏事哩!三哥哥,你要想当好皇帝,当英主,非得推开他不可!”
玄烨像小时候那样,拿冰月柔软的小手掌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拍着,沉思着说: “这个我早想过。只是他于国家有大功,总想着他能改恶从善,也好全始全终。”
“那就要看三哥哥的本事了。依我着,怕是难改。……不过,今天听了你跟父王说的话,我放心了好多。只要他总拿三哥哥当小孩子家,就不会在意你、防备你、害你了……”
玄烨眼睛骤然一亮:“冰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冰月认真地说:“可不嘛,你就总是做出一副小孩子气性,别摆出明君英主的样子,别叫他摸去你的底细,总觉着你听话、不碍他的事,他自然一时就不生异心啦!”
“哦,月妹妹,你真聪明!真聪明!”玄烨高兴得放开冰月的手,拍起了巴掌。不想馆外太监听到掌声以为在召唤,赶紧进来两名躬身说:
“万岁爷吩咐,公主格格吩咐。”
玄烨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舒心了,兴头突然被打断,大不高兴,沉下脸斥骂道: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谁再敢来打搅砸断他的腿!”
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喏喏连声地赶忙退出去。
玄烨转眼凝视冰月,怜惜地说:“月妹妹,你瘦多了,脸色也不好,生病了吗?”
冰月凄然一笑,并不回答,反倒问:“老祖宗可安康?皇太后、太妃们都好吗?”
“都好,你放心。”
“皇后可好?各宫妃嫔贵人,还有小皇子,都好吗?”
“唉!”玄烨叹道:“你哪天进宫给老祖宗请安,再一个个地问吧,咱们好不容易聚一回,只说咱俩的体己话还说不过来呢,管那么多!”
冰月抿嘴一笑,欲言又止,脸上泛出淡淡红晕,微微低了头。那种羞怯娇爱的女孩儿情态,使玄烨心中爱极,又拉着她的手笑道:“月妹妹,自你走了,我在宫里一个知心的好朋友都没有了,说话都找不着人,无味得很……”
冰月撇撇嘴,全不相信,伸出小小的食指,在桃花瓣似的腮帮上划着羞他。玄烨一把捏住那个手指头,攥在自己手心里,说:“我知道你羞我什么,可我真的一点没骗你!皇后呀,佟家姐姐呀,还有那些贵人,她们对我好,都是不得已,谁像你这么真心知我爱我呢!……调换过来说你就明白了。耿额驸也不敢对你不好吧?可他比得上我真心么?”
冰月脸上飞起一片红云,缩回手,痴痴地望着玄烨,乌黑晶莹的大眼睛里游动着泪光。玄烨心里刀剜似的阵痛,仰天叹道:
“老天,老天!偏偏这般作恶,把你我生成堂兄妹!不然……”
冰月的脸色骤然雪一样白,咬着的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终于小声地说: “三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深深叹息一声,又低下头去,“唉,说也无益。”
“你说呀,好妹妹,告诉我嘛,到底是什么事?”
“我告诉你,再别对旁人说……我,我并不是我阿玛的亲生女儿!……”
“啊?!”玄烨大吃一惊。
“阿玛的亲生女儿落草就死了。阿玛重阳登高,在山上拾到了我,就……”冰月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羞耻得抬不起头来。老天爷,一位尊贵的公主,原来竟是个私孩子!
“你怎么知道的?”
“阿玛和额娘说悄悄话,被我偷偷地听到了……”
“啊呀!要是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许你出宫啊!”玄烨愣了半天,一捶脑袋,懊丧至极,“老祖宗又那么疼你……”
冰月的眼泪终于搁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老祖宗她……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也不能,也不肯的……”
“为什么?”玄烨脱口一问,随即自答道:“可不嘛,若将此事公之于众,叔王将得大罪,你也会给撵走,若不公布,你我仍是堂兄妹,名分上我也不能娶你……”
冰月点点头,抹着眼泪说:“我知道老祖宗还有一层心事,害怕你对我像先皇帝对端敬皇后那样……”
“那有什么不好!”玄烨刚冲出这么一句,便缩口不说了。他学得的道理中,这样就是不好!而他自认对冰月的情分,一点也不低于先皇帝对端敬皇后。一时间心绪激荡,只觉四肢手脚乃至嘴唇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竟说不成话。
冰月玉容惨淡,满怀哀伤,啜泣着说。“三哥哥,我今天一定要来见你,就为要看看你,告诉你这件事。咱们缘分浅,是老天爷故意作弄人。我知道你总是想我,以后就别想了,只当我已经不在了……”她说不下去,声音淹没在呜咽中,双手掩面,盈盈地站起身就走。玄烨一把扯住,急得连连说:
“你别走!你别走哇!……人家那么想你,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当年咱们就白好啦?”
冰月长叹一声,又坐下。两人脸对脸,手拉手,心里都有说不尽的爱和愁。冰月发恨道:“当年我要是不进宫、不认识你,也就干净了!”
一句话打开了闸门,情爱的怒涛呼啸着汹涌奔腾而来,把两个小人儿淹没了,两人几乎同时张开双臂,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泪水夺眶而出,流泉般滚落。玄烨的泪珠滴在冰月脸上,冰月的泪洇湿了玄烨的胸膛。玄烨泪眼迷离地看着怀中的泪人儿,极度的爱怜攫住了他的心,忍不住低下头,用力贴住了那不住颤抖的珊瑚般的小嘴,他立刻感到了回应,顿时情火如沸,浑身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