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们在慈宁宫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又是起誓赌咒又是斗气,实在还是孩子气十足,情窦未开。可是,今天……
或许是受了氤氲缠绵之气的感染,屋里两盆含苞的水仙骤然开放了!碧玉叶白玉花一同摇曳着,吐出浓烈的芳香,那边两株枝干虬曲的古梅,疏枝上几朵清丽的花儿微微颤动,羞红了脸,笑红了脸,静悄悄地飘散着香气,直送向榻上那一对销魂荡魄的情侣。他们已经忘记了身外的一切,进入了他们的极乐世界,这个世界只属于这两个自幼就互相爱慕互为知己的孩子,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又是一人,是最自然、最完全、最充分的结合。
了却相思债,这在传奇文章、戏台演曲中被无数支笔无数张嘴写旧了唱滥了的套话,原来竟如此贴切、如此新鲜,堪为绝唱!
甜蜜中带有苦涩,就不会甜得发腻,苦涩完全浸入甜蜜之中,可就变得清奇无比!两者的特殊糅合,使这段恋情超出一切世俗的情爱而深入心底、沁入骨髓……
旁观的只有那只白绣球花一般的小雪。这灵性的小猫静静地蜷卧在杏黄色绣榻的一角,微微阖着双眼,似乎沉醉在芳香中,只有长长的白髭须,随着甜美的摇晃在轻轻地颤动……
幸福和痛苦,都会使人忘却时光。但他们终于重新面对面地坐起。
玄烨双手捧定冰月秀丽的脸庞,感动得嗓音发抖:“你,你……下嫁一年多了,你竟然一直没有破身!你……”他说不下去了,用一个急剧的动作,把冰月猛地揽在怀中,搂得那么紧,仿佛要让她和自己合成一个人。一股热泪,顺着他紧贴着冰月的面庞之间潸潸而下,不知是谁的,玄烨的?冰月的?抑或是他们两人的?
冰月满脸红晕,满脸羞怯而又沉醉的笑容,但泪水还在流,声音仍是哽哽咽咽:“为你守身,我死也情愿!……我总算没有违负当年的盟誓。好哥哥,我这一辈子都不负你!”
玄烨泫然泪下,道:“可是我……我负了你啊!……”
冰月低低地叹息道:“有什么办法呢?你是皇帝啊!……我一辈子都不怪你!不管怎么样,都不怪你!”
……


精巧的宣德炉上插着线香,蓝灰色香烟直直升起尺余高后袅袅飘散,旁边摊放着一部《妙法莲华经》。太皇太后原本坐在这里半阖着双眼看经书,轻敲木鱼念经,寝宫西次间原是一派慈和吉祥宁静。
是那位急匆匆赶来的公主府使者破坏了美妙的气氛。使者退出后,屋里仍是悄然无声,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沉重,太监宫女们都拼命低头看地看自己的脚尖,谁都不敢也不忍抬脸看太皇太后一眼。
太宗皇帝名下有十五位公主,只有皇四女,皇五女和皇七女是太皇太后亲生。前年皇七女固伦端献长公主病逝;去年皇四女固伦雍穆长公主之夫、科尔沁亲王弼尔塔哈尔去世,公主守寡:今天来报信的是老佛爷最喜爱的皇五女固伦淑慧长公主府的使者,报告额咐巴林辅国公色布腾去世,公主又成了未亡人!
太皇太后默默无语,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似在用双肩顶抗着什么,但却低垂着眼帘。
苏麻喇姑用托盘进五参汤和一颗药丸:“老佛爷请用参汤,这是御医新进的驻颜养心丸,可用参汤送下。”
太皇太后接过药丸,寻常膳食般慢慢咀嚼,又喝下参汤,静默片刻,问:“皇帝回来了?”
苏麻喇姑答道:“还没有。”
“他姑姑的事先别告诉他。”太皇太后说着,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挥退跟从的太监宫女,独自慢慢走同东梢间的寝处,坐在妆台前,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吩咐道:“苏麻喇姑,开梨花木箱,取我那金胎珐琅首饰盒来。”
“老佛爷,……”
“取来。”
苏麻喇姑不敢违拗,进储物间倒柜翻箱,从老佛爷陪嫁的古旧梨花木箱深处,取出了那只宝贵的首饰盒。
太皇太后对首饰盒呆看半晌,轻轻打开,拉出了上面的四个小抽屉,小心地并排摆在妆台,又把每个抽屉里的络丝金盒一一揭开。抽屉的黑丝绒垫底上,散放着一颗颗小牙齿和更细小的月牙形指甲,络丝金盒里装着乌黑柔软的胎发。太皇太后的手触到这些胎发和孩子们的小东西,就“簌簌”地颤抖不止,眼睛顿时蒙上一层晶莹的泪……
轻轻抚摩着金盒里的胎发,她轻轻地说:“这是福临的……他一生下来就是一头黑卷发,黑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像他的姐姐们眼睛都闭着……满月剃头,胎发又软又细,不料长大却是暴烈性子,唉!……”
她又拈起第三个抽屉里的一枚小牙:“阿图这孩子,妹妹都换牙了,她的门牙还是只动不落,后来在门栏上绊一跤,才把门牙摔脱,还流了血,吓得哭了一场……”
她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苏麻喇姑说,是忆起年轻母亲的满足和自豪么?她嘴角竟现出一丝微笑,但这笑意随即消失。她叹息着说:“我四个儿女,二死二寡。雅图去年丧夫,好在嫁回我娘家,不会受亏待。阿图最懂事,我也最疼她,偏她运蹇,两次丧夫……是命太硬还是命太贵,额驸承受不起?”
雅图是皇四女的小名,生于天聪三年,嫁给了庄太后哥哥吴克善的儿子,是姑表亲。阿图就是今天来报丧的皇五女淑慧公主,生于天聪六年,十二岁下嫁喀尔喀蒙古额驸索尔哈,不到三年夫亡,再嫁巴林辅国公色布腾,十九年后,如今又守寡。
“老佛爷的意思,她们守还是不守?”
“为什么要守?她姐儿俩既是嫁回蒙古,自应从咱们蒙古习俗,理当再嫁。寡妇不是好当的,空房不是好守的……”太皇太后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越来越苦涩。“孤寂能把你逼疯,不是常人可以忍受啊!
苏麻喇姑不敢做声,听太皇太后半晌无言,悄悄瞥了一眼:老佛爷正对着妆台的明镜出神,面前又多了两只小抽屉。一只抽屉里红丝绒垫上放着一双莹碧无瑕、匀称光洁如无痕秋水的玉镯;另一只抽屉里的蓝丝绒垫上竟是一块镂金嵌玉镶边的椭圆形象牙小像:一个眉清目秀、无冠无袍、一领蓝衫的翩翩美少年!只有苏麻喇姑知道,这一双玉镯,是她的女主人十二岁做新娘,洞房花烛夜,当时身为皇子大贝勒的太宗皇帝亲次觑着,显见是顺治初年的摄政王、女主人的小叔子多尔衮……
冷不防女主人对着镜中倩影轻声悄语,有如梦中:
“还记得当年么?不敢说倾城倾国,也称得俏丽无双!无论后宫大宴还是皇族会亲,只要你丽影一现身,便是明月出山,群星顿时黯淡;多少恩宠、关爱、崇敬、倾慕投向你,百鸟朝凤啊!……那时,你曾想到今日么?至尊至贵、至高无上的孤老太婆!……”她的语调中满是伤感和无可奈何的嘲弄。
“老佛爷何曾孤单!”苏麻喇姑笑着轻声劝解。
太皇太后回头看看她,苦笑,说:“你不明白。你以为尊者贵者很快意?有快意的时候,但历来也有曲高和寡一说。尊者贵者从来少知己少友伴。岁月流逝,老人去了,同辈去了,如今子女晚辈也一个个去了,连有本事跟你作对的人也都去了,更不要说当年的倾慕者们了……”她摇着头,脸上和眼睛里一片寂寞冷清。看贴身侍女不以为然的微笑,她又说:
“比方许多好骑手去登一座极高极难上的大山,起初你追我赶,或是相助,或是相争,一窝蜂地竞赛,都想第一个登上峰顶。山高路长,荆棘丛生,或是马力不济,或是骑术不佳,有人落后,有人回头,有人半途掉进山涧,总之,登得越高,同行的人越少。最后,只剩你孤零零一个人,既没有友伴,也没了对手,站在山巅,高是极高的了,可是举目四望,一片空寂,一派苍凉……”
老太后声音有些嘶哑,似乎含得有泪,略晃了晃头,振作一下,勉强笑道:
“方才念经念到一句,真也想问问:我是谁?谁是我了。”
“老佛爷的名讳,谁敢上口?罪过大啦!”
老佛爷又叹了口气。
“还是咱们蒙古草原,”苏麻喇姑笑道,“把这些看得透看得淡,男女为伴,天经地义,没有许多讲究。”
“今入主中原,一统天下,不能不从汉俗,免招物议,损及皇家体面。……你呢,苏麻喇姑?这四十年不出嫁、不碰男人,也过得来。”女主人话说得真诚和蔼,毫无调笑的意思。
苏麻喇姑幼年在草原上惨遭几个男人的蹂躏,一生对此事深恶痛绝:“老佛爷,奴才能陪老佛爷进宫,躲开那些狼心狗肺的臭男人,真是一辈子的大福分!”
太皇太后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老女仆,悲悯的泪光在眼睛里闪动,怜惜地说:“你啊,还是未经人事,不知其中妙处。这虽是你此生一憾,倒也省却许多烦恼。我如今老了,总算熬过去了……”她忽然皱皱眉,自觉说得过于忘情,用一声长叹抹去了后面的话,把抽屉小心地一一放回首饰箱,示意苏麻喇姑收回原处,便重新坐回到西次间的香炉边,拿起了木鱼槌。
她念经颇不同常人,但见唇动不听有声,只用木鱼的清脆音响控制着心经的节律。
奏事太监走来禀报:奏本送到。
木鱼敲击没有停,太皇太后简单地说:“没心肠看它。明儿再来。”
奏事太监求救似的看看苏麻喇姑,连忙说明此奏本很要紧。
太皇太后仍半阖着眼看经敲木鱼,说:“搁着吧。”
苏麻喇姑接奏折时,从奏事太监目光里看出事关重大,就禀告一声先拆了封,一看之下,果然变了脸色:
“老佛爷快瞧瞧吧,兰布,就是鳌拜的女婿,上奏请封,要承袭敬谨亲王爵位,议政王大臣会议已准下了!”
“什么?”太皇太后双目陡睁,射出两道闪亮的精光:“来得这么快?……你在鳌府的人不是说昨儿个才议及此事的么?”
“是昨儿鳌拜的弟媳妇卓布泰夫人请她家萨满太太带来的口信儿,说是还要从长计议呢。”
“那就是说,已经迫不及待了!”太皇太后扔下木鱼槌,蓦地起立,浑身顿时生发出振奋的勃勃生气,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犀利地左右闪动,使她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威严、英睿。
她此刻感到的是乌云压顶的威胁!兰布挟鳌拜之势请封,不能不准;但一旦册封,兰布便是玄烨下一辈子侄中唯一的亲王,在玄烨无嗣的情况下,他就可能是承嗣继位的第一名皇储!
这里面不就包藏着弑君夺位的祸心?
如若兰布嗣位,这大清江山还能姓爱新觉罗么?
何等阴险!多么可怕!
苏麻喇姑想必悟出其中厉害,脸色都变了,期期艾艾地问:“老佛爷,这,这可怎么办?”
太皇太后走得更快,大步流星,袍子“刷刷”响。苏麻喇姑的眼睛追着她,不一会儿就酸痛起来。
太皇太后突然停住,说:
“兰布请封,拟准。并封福全为和硕裕亲王,参与议政!”
苏麻喇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一个太皇太后! 把玄烨的亲哥哥封和硕亲王,而且是议政王,压住兰布一头,真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上等对策!她不由露出笑容:“老佛爷老谋深算,无人能比!等皇上回来……”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先别说明,只给他看奏本。咱们瞧瞧他怎么处置,有多大长进!”
院里一阵脚步响,太监大声禀告:“万岁爷驾到!”
靴声“橐橐”,玄烨大步走进来。
“老祖宗吉祥!”
“回来了。”
“代安王请老祖宗安。”
“好,起来,坐下。岳乐一家都好?”
“叔王安好。”
接下来竟是片刻静默。太皇太后神色怡和,正在等待玄烨禀告此行的结果,见他只不做声,有些意外,闪眼瞧过去,小皇帝脸上红扑扑的,神情很不安宁,黑眼睛忽闪忽闪地不知在想什么。
“安王请你喝酒了?”太皇太后笑着问。
“哦,是。”玄烨仿佛惊醒,陪笑道:“喝了一杯梨花春,真是我此生喝到的最好的酒啦!……”
“还是先说说岳乐肯不肯回朝议政。”
玄烨怔了一怔,好像没听懂,好半晌才回味过来:“哦,这事孙儿对他说了……”他这才把安亲王那些至关紧要的话一一说明。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岳乐宁愿站在暗处的态度,如她所料。入不入议政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已与朝中辈分和位望最高的安亲王互通声气了,值得庆幸。只是小皇帝今天怎么有些魂不守舍?
“刚才你说喝了什么酒?这名儿有点耳熟。”
“是梨花春,江南名酒。孙儿怕真要沉醉三日了!”
梨花春!太皇太后心里忽悠一闪,猛记起十多年前的一次圣寿节家宴。她的儿子顺治皇帝福临借题发挥,就借这江南梨花春,以酒喻人,去试探当时还是他弟媳的董鄂氏、沟通了二人的情愫,引来了无穷后患!
居然,梨花春又来了,殃及她的孙子、大清嗣天子玄烨!太皇太后眼睛倏地一亮,完全摆脱了这半日精神迷茫的苍凉心境,两道精气充足的目光直射玄烨。她看到了什么!
沉醉的红晕迟迟不肯褪去的面容;含着柔情、留着倦意的水汪汪的双眸;被无法掩饰的欢乐牵动着的微微颤动的嘴唇;还有似曾见过的、眉目间那出人意外的几分妩媚……
她是看见过!她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她的儿子福临第一次与董鄂氏偷情欢会之后,就是这么一副样子!
她的心缩紧了,指尖发凉了,黑黑的眉毛鹰翅般扬起来了。然而,她很快稳住了心绪,平静地说:
“你在安王府,见到了冰月。”
这不带疑问的问话,问得玄烨脸通红,眼睛望着别处,低声应了个“是”。但他很快扭过头,鼓足勇气直视着祖母的眼睛,声音在发抖:
“老祖宗,她下嫁一年多了,她,她至今还是璞玉浑金,不曾破身……”
太皇太后黑眉急剧地一耸:“你怎么知道?”
玄烨答非所问:“她,她这都是为了我……”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
“她,她给了我!她是我的人了!”玄烨不顾一切,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赖以支撑自己的傲然之气,几乎喊起来。
好长时间,老太后如凝固一般,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巨大的失意笼罩了她。花许多心思去防范、去阻止,以她这天下最尊贵的太皇太后所竭尽的努力,撞在这一双小儿女的痴情上,竟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