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鳌拜发了脾气,气势汹汹,在场的大学士和六部尚书等官员都不敢做声了。但禁止科道官陈言,其实就等于取消朝廷唯一的监察机构都察院。这样的大事就凭鳌拜一句话就定下?大臣们也不敢轻易赞同。一时间御前静悄悄,谁也不说话。
后来,玄烨词色谦和地说:“卿傅以为御史奏章出言无状,尽可议处该御史就是。一概禁止科道官陈言,恐怕不尽妥当。”
鳌拜鹰眼对玄烨一瞥,怒容不减地粗声说:“老臣上了岁数,又愚昧无知,求皇上训诲,怎的不妥啦?”
玄烨笑道:“卿傅言重了!朕时时牢记卿傳教诲,仰法太祖太宗皇帝。朕记得都察院之设,在崇德元年太宗皇帝建国号为大清之时。太宗皇帝下谕说:‘凡有政事背谬及贝勒大臣有骄肆侵上,贪酷不法、无礼妄行者,许都察院直言无隐。’……”
鳌拜神色凛然,说:“皇上的意思,倒是老臣妄行了?”
玄烨笑道:“卿傅多心了。朕不过说祖宗制度成法不可轻动。若禁止科道陈言,只怕难以摘发情弊,反而堵塞言路。”
鳌拜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反对的道理,只得点点头:“就依皇上。”
玄烨细察当时情状,觉得鳌拜别有用心,料想他第二天还要有事。果不其然,次日鳌拜态度分外谦恭,奏上两件要事,请皇上依议。这两件事都曾由部臣提过数次,玄烨实在不愿同意,故而拖着留中不发,始终不给定论。
一是工部尚书人选。原工部尚书因忤了鳖拜被贬,吏部会推济世出任。玄烨不知此人是谁,但断定必是鳌党,因此不肯就批,令吏部再议。现在鳖拜亲自出面极力推荐,玄烨准不准呢?
另一件便是故明废藩田的变价,户部尚书马尔赛数次上奏,玄烨也知道他已派下吏员办理此事并四处放风。若是准了此奏,废藩田上的百姓要倒大霉,所以玄烨一直压着,不说准也不说不准。现在鳌拜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力请此事,玄烨准不准呢?
鳌拜昨天为什么过分发怒?今天又为什么过分谦恭?玄烨不由格外戒备。从鳌拜不同平日的特别注意观察自己反应的眼睛里,玄烨猜到了他试探自己的用心。想到给他探出真情会造成什么后果,玄烨心头“怦怦”乱跳。眼下既无力与他对垒,只能退避了。
这一切念头闪电般从玄烨心头飞过,他立刻很顺当地说:
“这两件事留中未发,实在是朕思虑不周,投鼠忌器。卿傅多年辅政,所见毕竟老到,对政事得失了然在胸。朕岂有不依之理,着照准!”
鳌拜略愣了一愣,忙说:“皇上英明,真是我大清朝廷的福分!”他阴沉的面容豁然开朗,竞不由自主地透出几分得意。看见他这种表情,玄烨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身为天子、大清皇帝,不得不违心地同意自己不愿同意的事,处理自己的国家政事还要这样受制于人,还得不动声色地强露笑容!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是非常困难的。玄烨暗暗握紧拳头,努力压制心头的怒火,借着听大学士李蔚读折本之机,稳定自己的情绪。读完了,玄烨竟没听明白。偏偏这是汉文本,文言虚词很多,鳌拜也没听懂。
玄烨皱皱眉头:“再读一遍。”
李蔚略略犹豫,道:“这是御史俞铎的奏折……”
玄烨立刻想起来了。一月前,这个俞铎上了一本说:“近闻在京诸臣违法遣人往各省官员处,借名问候,索取财物,又干预地方事,挟持请托、颠倒是非,甚为良民之害。有一等游行闲棍讨取官员书札,或雕刻别人图章,投见地方官员,恣行欺诳。此等情弊深可痛恶,乞天语严饬!”
玄烨对这道本章很注意,朱批道:“令指名奏闻。”
俞铎于是再次上奏,词气却没有上次那么尖利了,说:“往年曾见刑部左侍郎石坤遣家中管事往江南等处索取财物,干预地方事。”
玄烨看了此奏,甚不满意,特地传旨召俞铎面奏。此时便问:“俞铎可宣来了?”
李蔚道:“在阶下候旨。”
玄烨道:“着他上前面奏。”
不多时,俞铎已踏上乾清门白玉阶,跪在皇上御座前的咫尺之地了。玄烨很温和地说:“俞铎所奏,既关乎国计民生,又关乎吏治。在京诸臣遣人往各省官员处请托索贿,极是可恶。你据实奏来。”
俞铎低头奏道:“臣闻刑部侍郎石坤曾遣家中管事往江南等处索取财物……”
玄烨说:“这是康熙五年的事,石坤久经革职,何必再说。当检举现任官员。”
俞铎唯唯诺诺,竟不知所云。
玄烨和悦地安慰说:“俞铎身为御史,稽查各衙门原是职分所在,即使有误,亦不怪罪你,据实奏来。”
俞铎在皇上的再三申问下,仿佛鼓足了勇气,直起腰杆想要补充几句什么,一眼望见御座左侧前方的貂褥坐垫上,鳌大臣盘腿踞坐,一双鹰眼正一眨不眨地注目自己,眼光中满是威胁。俞铎浑身一哆嗦,顿时被慑住,吓得匍伏在地,默默无言。
玄烨一直注意观察俞铎的表情举动,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强压了许久的怒火再制不住,惜机爆发了,猛一拍案,大喝:
“俞铎!你好大胆!竟敢欺君慢上!”
俞铎连连叩头,却终于不敢说话。玄烨怒不可遏,脸都气白了,乌黑的眉毛抖动着,恨不得冲下御座,在这张怯懦的丑脸上狠狠摔两个耳光!他咬紧牙关,仅仅使自己没有冲出去,站在宝座上使劲跺脚,指着俞铎喊叫:“你这种胆小鬼,也配在我朝廊上来往!也配穿靴戴帽!滚!给我滚蛋!革职查办!”
自玄烨亲政以来,臣子们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都吓住了。皇上不仅面貌像先皇帝,他身上流的到底还是他父亲的暴烈的血液啊!
鳌拜像劝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亲切地说:“皇上息怒。不必跟他一般见识,把他交吏部议处也就是了。”
玄烨气冲冲地:“不行!非革职为民不可!”
鳌拜道:“皇上昨天还说不可禁止科道官陈言,今天若革斥此人,也有堵塞言路之嫌嘛!”
玄烨心中一凛,没料到他在这儿等着。鳌拜又凑近他低声说:“皇上至尊,威仪要紧,不可小孩子气,惹大臣们笑话!”
玄烨心里一动,看了看鳌拜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暗暗有了主意。当下愣了片刻,平息了怒气,不高兴地往御案后重重一坐,说:“就依卿傅,交吏部议处!起去!”
又议论了几个折本,皇上才恢复常态。待奏事大臣一一下阶之后,玄烨笑着对鳌拜说:“卿傅,步军统领出缺了,朕想赏给佟国纲。”
“这……”鳌拜迟疑了。步军统领掌管着京师的警备防卫,既有防守缉捕之责,又有断狱审案之权,兼管巡捕三营马步兵,加上所辖八军步军,共有三万多人,交给并非亲信的佟国纲,怎么舍得呢?
见鳌拜不肯痛快答应,皇上不高兴地说:“佟国纲是朕的舅舅,他要朕补给这个缺,朕要是给不出,太丢脸啦! ”
原来是佟国纲伸手要的!这是个肥缺,不怪他眼红。佟国纲这人处事稳妥,鳌拜对他倒也没有恶感,只是有些肉痛:此缺若许给心腹下属拉来的人,少说能到手十万。
见鳌拜还在沉吟,玄烨拉长脸生气了气:“卿傅,那济世朕听也不曾听说过,卿傅说让他当工部尚书朕便依你,那还是一品部院大臣呢!朕的舅舅要做个小统领,卿傅都不肯么?”
这竟像小孩子跟人家交换物事一般了。鳌拜必定在暗暗失笑:别看皇上时时装得威严端庄,却是大人样子小孩心肠。不如应了他,若是不妥再换下来又有何难。鳌拜终于欣然同意,毕竟济世当上工部尚书他得的好处更大。
于是,点任佟国纲为步军统领的谕旨当日就发下了。

玄烨委婉而又简略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无夸张的意思,最后说:“舅舅算是朕特简的统领,明后两日就该上任。叔王,朕此举可有任人唯亲之嫌?”
岳乐久处朝堂,就是玄烨不细说,也能想像出皇上与辅臣斗智斗力的艰苦。他原先只怕玄烨胸无大志,一心在辅臣羽翼下当一世安乐皇帝。后来发现玄烨年纪虽小,却精明出众,颇有父风,便又担心他不善自处,激起朝中大变故。今天他一讲,甚觉宽慰,又极为感叹,听玄烨这么一问,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句心里话:
“皇上,与其让他任人唯亲,何如自己任人唯亲!”
玄烨一愣,心下顿时大彻大悟,从正中尊贵的座位上直跳起来,上前握住岳乐的手,极其欢喜地说:“叔王,你讲得太对了!……你早早回朝议政吧!”
皇上拉住岳乐手的一刹那,岳乐已跪倒了:“皇上如此理政,奴才很觉放心。以奴才的身份地位,想来不入议政对皇上更好,更容易着力。皇上细想想自然明白,无须奴才饶舌了。”
玄烨略一寻思,知道他是想站于暗处帮助自己更有利,这也有理。他便放开岳乐的双手,后退几步,笑道:“叔王,早就听说安王府花园风格独具,极富江南情趣。如今正事说完了,叔王该领朕观赏一番了!”
岳乐不敢推辞,说道:“皇上这半天怕是又渴又饿了,传他们送些茶点来,用过之后再去,可好?”
玄烨笑道:“叔王好小气!一桌酒膳都舍不得么?我知道叔王家厨下烧得天下名菜名汤,就不肯见赐侄儿?”
皇上是开玩笑,岳乐连忙躬身道:“不敢,不敢!”
“叔王,还是先陪侄儿逛园子,然后到园子里最好的处所摆膳,请侄儿尝尝名酒名菜!”
岳乐也笑了:“可惜时值仲冬,林木凋落,少了许多佳趣。奴才领路。”
安王府的花园果真名不虚传。同是亭台楼阁、水榭画廊,这儿的格局布置怎么就看着比别人家秀丽深邃、赏之不足?同样是石径小桥,这儿怎么就格外曲折高下、别致有趣?就连家家园中都有的石山,在这里也特别瘦、透、秀,说不出的空灵蕴藉,别有韵味。玄烨在入园之前还说说笑笑,进了园门,穿过蔷薇架、绕过太湖石,就不再做声了,眼睛里渐渐泛上梦一般沉醉的神色。几名太监轻手轻脚跟在后面,拿着皇上常用物品侍候着;两名王府老太监在前方开路,岳乐走在皇上一侧轻声介绍:
“相传此园是故明某大学士别业,出自江南叠山名家文伯仁之手。先父住进时,后园已废圯残落,赖有府中文士善绘事者打稿重修,十数年经营,方有起色。春夏秋冬,各擅其妙。请皇上一一过目……”
望着花圃红栏、鹅卵石拼成花色图案的小径,半天不做声的玄烨忽然感叹地说:
“叔王,冰月妹子小时候必定常在园中嬉戏的吧?”
岳乐心头忽悠一下,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惊异。皇上已立后选妃生子,冰月也已下嫁,难为他至今还不忘情于她。
岳乐当下含糊地应了一声,见前面松荫沉绿,十几棵又高又直的古松环绕着精舍三楹,舍前一架藤萝,只有虬曲如龙的藤茎藤根,沁人心腑的松香在藤萝架四周缓缓浮动。岳乐说:“皇上,这里是园中书房。”
玄烨定睛看时,只见檐下挂着一匾,上面四个柳体大字:松萝书房。楹柱上一副对联:
渐不为人识,
时还读我书。
玄烨笑笑,说:“叔王此联极妙。不过,当此多事之秋,只怕既不易静心读书,也难以不为人识吧?”
岳乐多少有些尴尬,也笑了。不料玄烨又说:“记得冰月妹子在宫中时,文思极其敏捷,先生出句对诗,她总胜我一筹。我那时百思不得其解。看来必定是她回府探亲之际,在这松萝书房格外受家学家教的熏陶所致了。”
“不敢不敢,”岳乐连忙说,“她的学识,都应感激太皇太后、先皇帝和先端敬皇后的教诲养育之恩……”
一带山坡,长廊环曲而上,半坡上小亭翼然,亭上黑底匾上题三个松绿色草书:枕红亭。长廊两侧小亭前后,密密麻麻,全是略呈红色的树,虽然落叶已尽,但枝干纵横交叉,密树深处不时传出几声鸟鸣,很是幽静,倒也别有—种情趣。再看那亭柱上的楹联:
山鸟似犹啼往事,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难道不是在抒写玄烨的心曲?他竟望着这副楹联呆住了。岳乐多年深藏心底的惆怅被玄烨触动,也翻腾上来,胸臆间不知何处奔流着一股辛酸。这副楹联是他集古诗而成,有感于那段不能自已的情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早已淡忘,谁知道,并非如此……
半晌,玄烨才指着山坡上这一大片林木问:“都是桃树?”岳乐答是。想到春天桃花盛开之际,这里必是霞蒸云蔚,“人面桃花相映红”,该有多美、多令人心醉!如今,人面何处?桃花业已落尽了……
观赏夏景的最好处所是望云水榭,楹联也很有情趣,玄烨十分赞赏:
有约白云来唤渡,
且邀明月共开樽。
可惜湖水结冰,既看不到天光云彩共徘徊的一鉴方塘,也不能体会四面荷花三面柳,清风徐来、月明如昼的佳景。
远远望见一座绿窗四面的方轩,走近时听到泠泠水声。轩前十多个绿色大木桶中,桂树依然含绿。一道镶着湖石边沿的溪水曲折而来,清清水流在轩前蓄成小池,又从小池的另一端蜿蜒流去。池水不曾结冰,清澈见底。几条鲜红的游鱼还在水中石边游动,极是安闲。轩前开阔宽敞,白石雕就的莲座花坛显得华贵,石桌石凳安排有致,又令人有清旷之感。当丹桂飘香、中秋月圆之际,这里不是家人。赏月欢聚的好地方么?玄烨抬头一望,只见轩门上一副楹联:
闻木樨香否?
知游鱼乐乎?
“好!从何处想得来!”玄烨忍不住高声喝彩,“叔王,不料你才分如此之高!何其潇洒清俊啊!”
岳乐迟疑着没做声。却听玄烨又问:“此轩为什么名为黛语轩?莫非安王福晋也是一位不栉进士?……”
岳乐不得已地说道:“皇上莫笑奴才舐犊情深。实在是冰月撰了这副楹联,奴才方题此轩名为黛语……”他很怕玄烨再问下去,可玄烨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楹联,口中颠来倒去地念道:“闻木樨香否?知游鱼乐乎?……”他又俯身水池看那红鱼,并不抬头,说道:“这里既是秋景,怎么不种些菊花?”
岳乐忙答道:“八九月间,这一片都摆菊花的。”
“嗯。”玄烨直起身子,点点头,说:“冰月妹子最喜欢那种叫白鹤卧雪的白菊花。乾清宫里养了许多。明儿个我叫他们送几盆来!”说罢,他转身离开。
顺着清清溪流,听着淙淙低吟,他俩都无心说话,漫步前行。小溪流入湖水,他们也走上曲桥。曲桥七折,石板红栏,左右两望,湖面结了薄冰,更加透亮,可以一眼看到湖底,柔柔袅袅的水草间,细长的小鱼儿追逐嬉戏,自由活泼的情态令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