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乐默然,只信手乱画:斜欹的枝干,几片梧桐叶,叶间弯月如钩。
吕之悦另取笔纸,写在一旁:
缺月挂疏桐,何如满月上新柳?
岳乐看了吕之悦一眼,笔下流出一联旧诗:
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吕之悦愕然,这才窥到王爷是动了真情。要唤回的是自已的青春还是阿丑的情爱?他嗟叹着摇摇头,毅然落笔: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岳乐咬着牙根,太阳穴卜卜直跳,蹙着的眉头在痛苦地微微颤抖,使吕之悦不忍看,飞快地写下去: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岳乐望着这极熟的诗朕,仿佛头一次看见那样品味沉思,牙关渐渐松开,眉头渐渐平展,目光渐渐宁静。吕之悦抓紧时机,迅速地另起一行:
春秋摘缨会、隋唐风尘三侠,公当与楚王、杨素并传青史。且王爷尊贵、公主荣显,何后患之有?
岳乐搁笔哈哈大笑:“笑翁笑翁人中凤,发我深省启我懵懂!承见教承见教,来,痛饮三杯!……”
吕之悦也笑了,睹暗松了口气,庆幸那一对小夫妻可以活命了。
王爷此刻却不想就处置,他需要老友陪他饮酒闲谈,慢慢松开方才拉得太紧的弓。吕之悦等到了最合适的时机,酒过三巡,就放下了杯箸:
“王爷,京中近日有信来,说是明史案又上紧了!”
“不会吧?记得老佛爷的意思还是惩首恶不问胁从嘛!”
“只怕辅臣另有打算。据称刑部侍郎不日将为此专程出谳浙杭,江南士人危矣!”
“哦?”岳乐站起来。果真如此,必将酿成大案!难道会重过哭庙、通海诸案?不至于。他抹了抹袖口的酒渍,重又坐下,平缓地说:“心有余而力不足。急也无益。”
“别人不急倒也罢了,王爷你怎能不急?”
“此话怎讲?”岳乐瞅了吕之悦一眼。此人惯于出语惊人,这一回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这江山社稷难道是我的?天下纷扰,人心不平到这般地步,王爷你竟能安坐钓鱼船?”
是说我不该安于赋闲,还是说我爱新觉罗氏坐不稳江山?
方才乍见那对逃犯,若不顾及自家身份,早就一剑挥去双双毕命了。那一刻他真心感激那个他向来反对的逃人大法,唯有这样的峻法能压服这些不逊的奴才、保全主子的权势和体面!结果呢?得到的验证是老子的名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权势威风酷刑严法,连这么个卑微的弱小女子的心都不能征服,何况天下民心?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倒行逆施必将激起风浪,钓鱼船安能坐稳?……
吕之悦仍在侃侃而谈。“老朽,江南一儒生;同春,燕下一优伶;梦姑,京师一奴婢,身世遭遇,王爷业已亲见亲闻,还看不清如今天下情势?长冶久安,难矣!”
岳乐终于点点头,说:“容我细想想。来,干杯!”
酒膳直吃到太阳西斜,主客都醺醺大醉。
次日早晨,王爷召请吕之悦,告诉他将同回京师,尽力缓解明史案。吕之悦一躬到地,说是替江南万民申谢。
被开释的柳同春一进前厅,就向王爷跪拜下去。岳乐拦住,微笑道:“你出身优伶,竟有此品格,古话说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们夫妻真可以当之无愧了。”
“谢王爷恩典!……”同春方一开口,热泪涌出,以至泣不成声。他原是注定一死的。眼下他还不能分辨自己是梦是醒。
吕之悦又对岳乐深深一揖,笑着曼声赞道:“雨露春晖,寸草悠悠。”
岳乐心下果真如沐春阳,暖融融的,更加宽仁豪爽:“且慢着谢。不如今晚就在庄子里给你们完成花烛。云官既有归田之志,就委你做名庄头,替我经营农事,如何?”
同春只是频频拜揖,再说不出话来。吕之悦捻须微笑,望着岳乐暗自点头:他终究还算是有见识,豁达大度的人杰,可惜朝廷上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岳乐对周围略扫一眼,侍从们一个个满脸感动和敬仰,令他很满意,立刻吩咐:
“请福晋,放阿丑,备礼完婚!”
兴冲冲跑去后院的小内官很快又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向王爷跪呈一纸:“禀王爷,福晋昨儿下午就回城了,带走了阿丑。这是福晋留下的。”
福晋的留言是一行简单的满文:“我的奴婢我处置。”
岳乐很有气概的脸膛红一阵白一阵,浓眉紧锁阔嘴紧闭,一把将纸团在手心, “啪”地扔出去好远。同春和吕之悦注视着他,心头一阵阵发冷:难道真是一场梦?……

“杭州城里满洲城,满洲城里坐将军。”
和天下各处有满洲将军驻防的大城一样,杭州城西南最繁华、房屋最密集的大片民房被圈占后,筑起城墙城门,增修房所,成为供驻防八旗军集中住家的“满洲城”。城内巨宅大第相连,最气派最富丽的,自然要数杭州将军松魁的将军署。
汉人难得进出满洲城,今天却例外。将军署内一个小偏院悬灯结彩贴红“喜”字,细乐丝竹吹吹打打地迎客——竟多半是汉人文士。
喜主叫程维藩,是松魁倚任如左右手的幕僚。年过半百尚无子息,将军多次以府中侍女赏赠,他都婉拒,说是不愿伤老妻之心。这一回竟是他向将军讨来的,就是那个近日去服待他们老夫妻的哑女奴。府里人议论纷纷,都道程先生傻。总是蛮子文人,谁弄得懂他们那怪僻心肠!
黄昏前后,贺客大多告辞,余下三五好友,围坐饮酒闲谈。座中陆健最是活跃,眉飞色舞大说大笑,很有几分狂态。此时他敲打着银壶高声说道:“一人向隅而泣,举座为之不欢。程兄大喜,宾朋小喜,我想这屋里唯有一人不喜。”他高擎酒杯,朝正在指挥小丫头上菜的程维藩的妻子一示意,说:“我举一联,程兄接对,是眼前风光:讨小老嫂恼。”
众人哄然。程维藩指点着陆健只是笑,不说话。这对子出得刁钻古怪,五字同韵。要另寻一副五字同韵又意思贴切的下朕,谈何容易。
程维藩的妻子年岁比丈夫大,已然鬓发全白,却有一种大家风范儒雅气度。她把一碟凉拌黄瓜放在陆健面前,微笑道:“文康,老嫂来接对,可要冒犯一二:想娘狂郎忙!”
主客大笑,笑陆健作法自毙,取笑不成,反降了辈分。他倒比别人笑得更欢,拍案叫绝:“好对好对!老嫂如此,何必又纳小星!”直拍得黄瓜碟里的汤汁荡出来,他低头一瞧,忙把它推得远远的,道:“程兄,食瓜当食东南西北瓜,这黄瓜决不可食。”
众人笑着问原因,看他又有什么惊人妙语。
陆健以手抚脑,故作愁眉状:“陆健多年沉浮,谙透世情。我想西瓜南瓜之属,颇似人形上部之头;黄瓜么,却似下部之物。人之秉性,哪一个不是喜上恶下?岂能不厚爱西瓜等而厌恶黄瓜?”
又爆发一场大笑。这个拍着大腿叫绝,那个笑得抹眼泪,程维藩摇头且笑且叹,他的夫人则涨红了脸,以袖掩口,笑骂道:“贱嘴刁舌,哪里还像读书种子!”说着转身掀帘出去了。陆健大为得意,摇头晃脑,当年的温文高雅全然不见,四十多岁的人了,竟如狂生,抢着接过话头:
“嘴贱舌刁,小人也,堪为陆健写照。陆健乃真小人也!”
程维藩叹道:“文康何自贬如此!”
陆健满脸是笑:“不是哟!去年岁考本人又取头名。谒见座师,蒙他老人家赞我一句‘好秀才’!本人不胜荣幸,于是诚惶诚恐揖拜求教曰:‘禀问大宗师,晚生出署回寓,途中若遇着美妇,可以注目而视么?’他老人家竟愕然不语,慢慢将陆健从头端详到脚,终于点头赞曰:‘一观君子,再观小人!’虽说刚考取的功名因此又给革掉了,可这‘小人’之号乃宗师大老爷所赐,还有假么?”他朝程维藩一拱手:
“老兄道德文章甲于杭郡,最讲清白,生平不二色,如今也领将军赐娶婢作妾,坠入我辈小人之列,陆健欣慰之至,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也!”
陆健的玩笑虽使众人捧腹,但其中的嘲弄挖苦也相当露骨。程维藩始终笑而不答,朋友们却听不下去了:
“文康刻薄没完啦了?我们还要拜读程兄的催妆诗呢!”
“对!对!程兄不要睬他,他那张嘴里决吐不出象牙!快赋催妆诗,老友们送程兄入洞房!”
程维藩笑道:“还是集古人诗来得快捷。”走到备好文房四宝的八仙桌边,握笔略一沉吟写了下去:
重帘双燕语沉沉[韩琥],几阵东风晚又阴[吴文英],
旧日爱花心未了[程垓],蕙风兰思寄清琴[薛昭蕴]。
程维藩住笔凝思之际,陆健喊道:“程兄文思何艰!我替你写吧!陆健年年要赋催妆诗哩!”说着竟拿起一张诗笺。
“岂有此理!”朋友们又是笑又是斥责,夺下诗笺:“催妆诗唯有新郎下笔,你便一年做三回新郎、赋三十首催妆,今日也轮你不着!”
程维藩微微一笑:“文康书画双绝,难得他肯留墨宝。”
陆健眉梢一扬,“嗤”的一声,拿一张雪白的宣纸扯下一半,“哗啦哗啦”团成一个纸球,蘸了浓墨,抻过另一半宣纸,绝快地印上三四个大墨团,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中提笔在墨团间勾连,于是一只仰天而飞的黑鹭鸶跃然纸上。朋友们惊叹未了,他已大草一诗在黑鹭鸶脚下:
青天一个大霹灵,千山万山无鸟迹,
鹭鸶飞入墨窑中,一身毛羽变成黑!
主客都是文人名士,岂能不懂诗中含义?上两句说的是改朝换代,汉人不肯出仕满洲;后两句显然针对主人,为他今日的喜笑怒骂作了注脚。他是专为激怒这位宽厚的老友而来么?众人都觉得过分、扫兴,堂中一片尴尬的沉默。
程维藩却不改笑容:“文康高才令我钦敬。这黑鹭鸶独出心裁,既怪又奇。鹭鸶飞入墨窑中,一身毛羽变成黑。白而黑,黑而白,谁解其中意呢?哈哈哈哈!……”
众人告辞之际,程维藩执着陆健的手轻声说:“请留步。”陆健敏锐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留下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程维藩请陆健刚在主客位上坐定,便扭头朝厢房喊:“领阿丑来。”
门帘一掀,程夫人领进来一个娇小的少妇:水红罗裙茜红绣儒,披了一副桃红云肩,珠翠绢花扬在她极丰厚的乌黑发髻上,活像顶了一朵与她小脸庞大得不相称的五色牡丹——这一身地地道道的新姨娘打扮,叫陆健惊讶得张口结舌:“这,是程兄的如夫人?怎,怎好就来相见!”
程维藩不理他,对少妇说:“去拜过陆叔父。”
又错了辈分。 陆健不明不白地拦住少妇的跪拜:“哎,快请起,…… 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维藩笑道:“还记得笑翁常提起的京师梨园三杰中的云官柳同春么?”
“自然记得,我很认识他!”
“喏,这位是他的夫人,我们老夫妻的螟蛉义女。”
陆健看看程维藩,又看看程夫人,两人都望着他笑。他“嗨”了一声说:“我真糊涂了。程兄快别卖关子啦!”
原来,一个月前,梦姑被安王福晋赐给杭州将军府,由松魁的长公子从京里随其他二十余名奴婢及数车财货一起带回杭州。又哑又瘦的阿丑分拨在将军夫人屋里服侍。程夫人是将军夫人的常客,每见阿丑受同屋丫头欺辱,很是不平,便撺掇丈夫讨阿丑来做服侍丫头,一说就准。阿丑来后,像个尽心尽孝的女儿,很得老夫妻喜爱,不久她便吐露了自己的身世,求二老救她出府,成全她夫妻团聚。老两口筹思许久,才想出这个纳妾的诡计,只等完毕这些掩人耳目的礼仪,相安数日,就可将梦姑偷偷放走了。
说罢内情,程维藩笑道:“老夫表明心迹,特挽文康为证,日后见到笑翁和同春,千万代老夫致意说明,莫负我老两口儿这一片热肠啊!”
陆健呆了半晌,连连作揖:“惭愧惭愧!我只道你迷失本性,随波逐流,自进门始便装疯卖傻,极尽挖苦讥讽之能事……唉唉,小弟赔罪,赔罪!”说着拜了下去 。
程维藩赶忙扯住,叹道:“何必如此,我还不知道你?数载亡命江湖,才回乡又遇奏销斥革,壮志销磨己尽,于是娱情山水声色,故作狂态,自贬自黜……”
望着双鬓苍然的老友,知己之感由心腑深处涌出,催得陆健几乎落泪,他极力忍住,强笑道:“程兄程嫂,还有这位义侄女,真人面前不说假,陆健是来辞行的。今日一别,就不知何日再会了。”
“又要远行?为什么?”
陆健的目光阴沉下来:“笑翁急书一封,说刑部侍郎将出谳来杭,陆健又是状上有名,嘱我快走……程兄,你也担着不少干系,要早作打算才好。何不一同出奔?……”
程维藩面色严峻,沉声说:“吴之荣这滥小人,何其歹毒!”
嘉兴吴之荣,进士出身,曾任归安县令,因贪赃枉法革职下狱,新皇即位大赦天下时获释。想要复官,非大笔银钱不可。正巧湖州富户庄家大公子庄廷钅龙
所修《明史》落入他手,他大喜过望,立即以书中有违碍语为口实往庄家讹诈,开口就要三千两。庄家毫不客气拿他赶走。他又告到杭州将军麾下,以为满洲大人权势最重,对斥骂满洲祖先的书决不会轻饶。不料此事正好由程维藩经手,知道此案若发祸害不得了,赶紧秘密通知庄家重贿松魁。松魁得银,决意消弭此案,就把吴之荣进上的《明史》一火烧之,撵走原告了事。庄家也很快毁了书版。一场大狱看着遮掩过去,谁知吴之荣蛇蝎心肠,又弄到一套《明史》告到京师,惊动了辅臣,又不知有多少文士儒生要家败人亡了!……
提起吴之荣,陆健也很愤恨:“此人也曾以陆某列名参校《明史序》,向我索贿白银千两,给我骂出门去的!”
“既如此,你须快走,越快越好!往深山海隅政令难至的所在躲避一时,常着人回我这儿探听消息,案情略有松动自会告知。我已年迈体衰,松魁待我不薄,弃之而去不义。况且他为朝廷重臣、满洲贵冑,未必会受牵连。”
陆健想想不错,便道:“老兄老嫂保重,后会有期。”他们拱手作别。迈出老友的小院,陆健一阵心酸,不觉洒了两滴热泪。

三天之后,出谳的刑部侍郎官船果真来到杭州,就停泊在拱宸桥。一切官员,连杭州将军在内,迎接拜见全告回避!松魁登时慌了神,将军府内上上下下就都乱了方寸。趁此良机,程维藩夫妇给梦姑打点好行装,晚膳时分送她悄悄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