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把费耀色让到靠近炉灶的一张桌上安顿好,给他上了热茶点心,然后恭敬地哈腰问:“爷要住通炕还是睡单间?晚饭开来桌上还是送到房间?”
“睡单间。晚饭过一会儿再说。”费耀色实在太累,一时吃不下饭。他端茶欲饮之际,突然发现刚才出迎自己的三名土妓都到炉灶边去了,背身而立,似在对同伴耳语,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连喝三杯热茶,驱走了寒冷,冻僵的四肢麻麻酥酥地缓过来了,觉得浑身放松,不觉背靠墙壁,轻轻阖眼,舒了一口气。袭人的脂粉香逼得他又睁开眼,不胜惊讶:围在炉灶边那七八个女子,都围到他桌边来了,一个个涂脂抹粉,脸颊鲜红,嘴唇血红,穿红着绿,满头绢花。这个手提胡琴那个怀袍月琴,还有一个敲着牙板,笑嘻嘻地娇声昵语:
“大爷,缓过劲儿来了吧?”
“你老人家点个曲子吧!”
“我们这唱曲儿的,可是百里内再寻不出第二份哟!……”
费耀色板着脸说:“我这人从来不爱听唱曲!”
女人们相视一笑,有两个就退回到炉灶边去了。余下的并不放松,怀抱月琴的女子妖妖娆娆地走近费耀色,手拨月琴“丁冬”一响,笑道:“不听唱曲,听我弹琴可好?”说着她微微侧头,秋波一飞,问炉灶边的同伴递了个眼色。费耀色顿时生疑,便觑了双眼,格外留神。
女人中看去年纪最大的一个站起身,也朝炉灶边一回顾,笑嘻嘻地走上来把一只手搭在费耀色肩上,说:“你老人家今儿晚一留我好不好?我的被褥是新做的,可干净哩!”
费耀色终于发现,这些女人不管作出什么媚态,对他说什么疯话,进退坐立之际,总要回顾。她们在看谁的眼色呢?
那两名只对他招呼一声就退出竞争的土妓,就倚在炉边闲谈,其中那个周身黑衣、结束轻窄的女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既不携琴板之类,也没有浓妆,是不是她?
费耀色突然抢过对面女子手中的月琴,好奇地说:“这是什么东西?像个土八盖子!”伸手一拨,“嘣嘣”两响,弦全断了。女人“啊”地叫一声立刻回顾。费耀色赶忙道歉,并从怀中掏出五钱银子说:“对不住,我赔我赔……”说着偷眼去看那黑衣女郎。只见她丝毫不动声色,只把一双大眼睛眨了两下,仿佛表示认可,眼珠再游向一侧示意。抱月琴的妓女立刻站起来,收下钱,道谢走开了。费耀色顿时感到一个冷战顺脊梁掠过。
山东临沂,向来为响马渊薮。听说土妓乞丐之辈多与响马强盗勾朕,侦察来往客商囊中金银,指引响马打劫。这黑衣女为诸土妓首领是无疑的了。而她的举止神态中自有一种威严和宁静,眉目间神采照人,不像风尘中人,若非响马之伥,则必是强盗头目…… 如今落在这荒村野店,无处求援、无法脱险,囊中数百两黄金是为救程先生用的,劫去也就罢了,再想办法;自己这条性命搭上也不足惜;可皇上还等着回报呢!迁海令、废藩田、访贤,加上江南诸省收成、民心、吏治,哪一桩不关系重大?哪一件不急需回禀?…… 费耀色心急如火,又不敢粗莽行事,一时心头震颤,冷汗如雨。
他又远远看了黑衣妓一眼,闪烁的灯光照着她乌黑的纤眉,眉目间透出一股英气。费耀色猛然醒悟,暗想:“黑衣女绝非常人,要想脱险,非她不可!”这么一来,他定了心,听四周的土妓七嘴八舌缠了片刻,然后笑着大声说:
“你们以为我是个土老伧么?也不瞧瞧你们这伙残脂剩粉、粗姿劣首!都给我走开吧!……伙计,请那位黑衣姑娘到我房里来。给我房里上一席头等酒膳!”
土妓们惊讶地笑着,用一种说不出的、带点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费耀色。费耀色全都明白,咬定牙根不动声色,笑眯眯地看那黑衣女子如何表示。但见她嫣然一笑,低头弯腰向费耀色福了一福,说:“多蒙大爷错爱,小女子我这就去抱铺盖。”
小小土屋又矮又窄,但炕炉里火旺、炕桌上酒热肉香。两人坐在桌边对饮,暖烘烘香喷喷,和刚才在寒风中几乎全身冻僵的境地,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只是身体的舒适换来的是内心的紧张。黑衣女子虽然满面笑容地陪费耀色喝酒,但费耀色能感到她冷冰冰的眼睛毫无笑意,唇边也时不时不怀好意微微翕动。他抑住内心的不安,尽力自然地跟她随着攀谈,讲些苏杭的景致、江南的风物,黑衣女子也搭讪几句,动手把烧鸡和牛肉撕扯开,又为他斟酒,把一只鸡腿递到他手中。她做这些都郑重其事,毫无娼妓的媚态。费耀色不由得说道:
“听姑娘说话,不是山东口音……”
黑衣女子目光一闪,盯住他:“大爷听我是哪里人?”
费耀色道:“听不出。仿佛直隶口音,又有一点南音。”
黑衣女惨然一笑:“你听得不错。我原是直隶人,田产都被鞑子圈去,全家南逃,又不得生路;再逃到山东,还是不能落脚,眼见全家贫病交加,活不下去,不得已忍辱含羞做这等下贱营生,实在是……”她低下头,眼圈儿红了。
费耀色也不禁黯然神伤,温言安慰道:“姑娘遭遇,实在叫人难过。以姑娘这等才貌气度,堕入烟花,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世事沉浮,人生无常,未必就再没有出头之日。”
“唉,堕入风尘,苦命到极处了,哪里还想什么出头不出头!”
“不然。 姑娘莫道苦海无边,风尘中自有侠义女子在!”
“哦?”黑衣女子抬头,目光闪闪。
“隋末天下大乱,杨素家妓红拂俊眼识英雄,认定李靖是天下奇才,夜奔客店与他结为夫妻。后来李靖辅佐李世民成就帝业,为大唐开国元勋。姑娘你说这红拂如何?”
黑衣女眉目间升起一股股豪气,大声说:“讲得好!干它一杯!”她举怀一饮而尽。
“南宋安国夫人梁红玉,原也出身娼门,于风尘中得识韩蕲王韩世忠,与订终身之约,资助投军。韩世忠果然战功卓著,夫封王位妻作夫人,夫妻双双保大宋。那梁夫人当年击鼓战金山,杀败金兀术五十万大军!何等气概!何等威风!”
黑衣女子神采飞扬、眉目耸动,大叫道:“好极了!来,同干一杯!”她拿酒杯对费耀色一举,两人一气饮干。
“姑娘,你的才貌资质,难道就不如红拂女、梁红玉么?”
黑衣女子一愣,旋即放声大笑。她笑得非常狂放,却又丝毫不损她的妩媚。费耀色看得呆住了,一时心旌动摇,几乎忘了自己身处危境。哪知她笑到最后竟笑出两行清泪,泪珠在烛光映照中亮晶晶的。
“你这是怎么了?”费耀色惊讶地问。
黑衣女子一脸慷慨,摆头甩去泪珠,说:“我不过恨自己生不逢时!”
费耀色心中一震,更加断定此女不是常人,他愈加冷静下来,说:“其实,要论际遇,我比姑娘又能强到哪里去呢?”
女子眼光一转,和颜悦色地问起他的生平。费耀色便不厌其烦地细细说起自己的身世。真真假假、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黑衣女子听得十分专心,之后问道:“你初次经商便失利,我看你行囊又小又轻,大约赔得差不多了,回去怎么向你养父交代?”
费耀色顿时心里发慌,他感到黑衣女子的眼睛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狡黠,是不是她刚才帮他提行囊时已经觉察?他虽然心中念头闪转,词色间却毫不犹豫,说:“行囊虽然轻小,却有我向至亲借来的黄金三百两,是为救我的一位恩人性命的……”他讲起舟行江上遇盗被救的过程以及报恩未成、恩公下落不明的情形。
黑衣女子听得律津有味,纤眉一挑,似要问什么,又忍住了,只赞叹地点点头说:“找不到恩公,你打算怎么办呢?”
“就用这几百两黄金四处打听,总要得他安好的确信,报他的恩义……”
窗外“飒飒”有声,两人一同揭开纸帘看,只见大雪弥漫,与微微月光相映,一白无际。女子只着一件黑缎薄棉袄,此时不由得抱住了肩膀。费耀色打开行囊,找出了珍珠羔皮短袄,亲自为她披上。回视桌上,残灯将尽,炉火不温,费耀色添油添火,屋里又亮堂堂热烘烘了。他笑容满面地请她对坐继续饮酒谈心。她惊异地看了费耀色一眼,说:“你有这么多的话要讲么?”
“难得遇到姑娘这样的人。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女子沉默片刻,嫣然笑道:“你忘了招我来做什么的?”
费耀色正色道:“我不敢自认是君子,但平生从不做乘人之危的缺德事,姑娘你放心好了!”
黑衣女子凝视着他,挪动身体又在他对面坐定,随后对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包含着感激、赞美和一点敬重,是至今为止的第一次不带冷气和嘲弄的真笑。这甜美又天真的笑勾起费耀色心头的一丝迷惘,仿佛在梦中见过,细想想,又毫无踪迹可觅。
他们又天南地北地谈论开来,更加亲切友好。窗外鸡叫了,黑衣女照例应当告辞。她脱下皮袄放在炕头,就要拜别。费耀色赠她十两白银,柔声说道:“你家中若有父兄等男子,拿这钱做点小本生意吧,不要再让你来受这苦楚了。好吗?”他随手又拿皮袄给她披上:“大雪后格外寒冷,你这么早出门别冻坏了。一件皮袄不值什么,你穿着也好挡挡风寒,不必介意。”
黑衣女很不过意地说:“承蒙君子怜惜,虚度良宵,受银钱已觉抱歉,哪敢又领赐衣物?”
费耀色郑重地说:“我之所以看重姑娘,实在是气味相投,难得遇到。要是贪图床笫欢爱,岂不是亵渎了姑娘?断然不可!这又有什么可抱歉呢?”
黎明的曙色中,黑衣女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分明含着泪水。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咬住,低头拜谢下去,匆匆离开了。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原上,费耀色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若有所思地坐在炕沿边,觉得她的影子似乎还在屋里晃动。
方才与她相对,心弦绷得很紧,时时注视着她的动作、表情以至眼神的每一点变化,倒把她的容貌忽略了。现在回想起来,她是个很美的女郎呢!那面庞,那轮廓秀丽的嘴,尤其是她那双深沉的乌黑的大眼睛就像深潭的水,不知牵动了费耀色心灵深处的什么,总令他惴惴不安……真可惜,这样一个好女子竟堕入风尘!以后还能再见到她吗?……
费耀色正在胡思乱想,忽然门上几声急促的叩击,又让他吃惊:天色未明,谁来叩门?他拔出靴筒里的匕首,凑近窗户朝外一看,却是黑衣女!连忙开门,她大步进屋,又反手关了门,表情和气度完全成了另一个人。挺胸扬首、满面自得,如同一位高贵的小姐爽快利落地说:
“实话告诉你吧,我哥哥是响马首领,我也领一帮女子沿途探听消急、侦察财货。我一向守身如玉,起邪心歹意者,尽都手刃以报,从不留情!好在我黑衣黑裤貌不惊人,招我的客人不多,刀下鬼也就没有几个。但像你这样的君子,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得不报答你。你还要走远路,皮袄理当送还,另有一件宝物相赠。现在大雪刚停,路上还不泥泞,你就踏雪走吧,早早离开这里!”
费耀色又惊又喜,躬身长拜。女郎睬也不睬,转身开门就走。走出三五步,又停下想了想,回过身,借着晨光对费耀色再看一眼,皱着眉头问:“康熙二三年间,你可曾去过浙江?”
突如其来,费耀色很奇怪,忙摇头道:“没有。我这是头一次去南方。”
女郎不再说什么,掉头大步而去。看着雪地上她的脚印,费耀色心里一惊:她不是小脚!可她明明是汉人女人呀?…… 难道是前几年太皇太后明令禁止全国女子缠足之后,重新放开的?
半个时辰后,有个中年人来归还短皮袄,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交给费耀色,说:“这是我家主人赠给你的,嘱我告诉你拿它戴在马辔头上行路,千万不可遗失。到了杨柳青自会有某镖局来人索取,请付给来人即可。千万不要误事。”
费耀色收下小包,又拿出银子赏来人,来人连忙摆手说:“主人有命,不得受一钱之赐,小的不敢违命。”说罢匆匆走了。
小包里不过是一撮红缨,其中杂着一面杏黄色的三角小旗。他不解其意,暂收怀中。此时天色大明,他算了房钱就要起程。几位客人都劝他再等一时辰,多些人同路,互相也好照应。因为前面这一两百里路最不“干净”。费耀色哪里肯等,叫伙计牵马装行囊,上马前,把那撮红缨三角旗缀在马的前额上。众人相顾愕然。一个老车夫羡慕地说:“大爷哪儿来的这宝贝?真好福气,走遍山东不发愁了!”
费耀色将信将疑,跨马加鞭而去。
跑出不过三十里,迎面来了二十多个骑马带弓箭刀枪的人,他们已擦肩而过,却又回马盘绕一周,盯着红缨小旗看了看,才打马南去了。再前行三十里,又遇到同样情况。于是费耀色不得不相信那老车夫的经验之谈了。
费耀色的目的地是济宁。那里有一大片故明废藩田。在两三天的路程中,每天都要遇到几起带弓箭刀枪的骑马人,每次都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当初南下他走的水路、跟的官船,真不知道商旅行客出门原来竟如此艰难!在客栈歇宿时,他常常抚摩着红缨小旗,想起那位古怪可怕而又可爱的黑衣女郎,虽然自己和她身份悬殊如同天壤,但总忍不住希望以后能够再见到她。若不是她,费耀色囊中那三百两黄金休想保住。
如今,黄金纤毫不少,可费耀色的恩公,改名程守仁的陆健先生,到底在什么地方呢?费耀色是个血性男儿,负救命之恩而未能报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
一觉醒来,忽见一片阳光直射在自己身上,陆健大吃一惊,不知身在何处。手脚身上的铁镣哪里去了了他不是睡在阴暗潮湿、充满恶臭的牢房里的吗?环视四周,是间木制小屋,自己就躺在木榻上,耳边橹声咿呀,莫非在船上?他伸手推开木窗,清凉的风送进一股水气,举目一望,水流滚滚,映着帆影,两岸正慢慢向后退去。
门帘一掀,一个年轻人进了舱,笑着对他说:“你总算大醉初醒了!昨天我劝你少喝几杯,你不听,看看怎么样?烂醉如泥了吗?明天就要入山东境,坐不成大船了,你不出舱看看?”他一边说一边对陆健使眼色。陆健何等聪明,也立刻笑着答道:
“我只道自家海量,到底年岁不饶人,逞不得英雄了。是贤弟把我扛下船的吗?累你了!”两人同声一笑。舟人送进洗漱温水,陆健披衣而起,盥洗着听同舟人们谈话。看样户都是客商,同行少年跟他们搭话也说得热闹,自我介绍性金,陆健姓李,两个合伙做布匹生意。谈起生意经,姓金的还真在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