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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这么大胆狂妄?连玄烨在内,大家都非常震惊。鳌拜文字上有限,没有看懂,班布尔善却气得脸色发青,指手划脚地向鳌拜解释,鳌拜顿时大怒,立刻喝道:
“护军营给我留下人马,把画画的人拿了来见我!”
护军营是皇帝的亲兵扈从,怎么能由鳌拜指挥?玄烨不便说话,佟国纲在一旁委婉地说:“鳌公,此事似应召本处巡捕五营办理。”
鳌拜一拍前额:“我也真气糊涂了。班布尔善,你留下办这事!我们且扈从皇上回宫。”
回宫路上,玄烨再没说话。布袋和尚诗画总在他眼前闪动,许多想法把他头脑填得满满的,急于回去向祖母倾吐。
鳌拜回到自己家中时,阿思哈、马尔赛等心腹大臣已带领各部院奏事官员在门前恭迎了。自苏克萨哈被杀,遏必隆愈加唯唯诺诺、朝廷政事就集中到鳌拜这里,于是便出现了这个以鳌拜为中心的朝廷中的朝廷。一切政事都先在鳌拜家议定,然后奏请皇上批准施行。近来又加扩充,连各部院向皇上启奏的官员也要先到鳌拜家酌商。若鳌拜认为不妥当,他们的本章就将被拦下来,不许上奏。
鳌拜精力过人,虽然今天天不亮就扈从御驾由南苑动身回城,眼下已经日过中天,他却不露一点疲惫之色,立刻着手处理各项事务。
他理事极果断干脆,往往三言两语就把一起要事打发过去。他说,阿思哈记,间或也跟阿思哈、马尔赛、穆里玛商量几句。不到一个时辰,部院奏事官就都领下指示走了,剩下的,是被人们私下称为“鳌党”的那些尚书侍郎、都统副都统们。他们都已发现鳌公不大愉快,便纷纷报喜,说笑话奉承,尽力讨鳌拜欢心。鳌拜没有什么表示,只说大家散了吧,另找日子会聚畅饮,这样大多数“鳌党”也走了,只有阿思哈和马尔赛,加上鳌拜的弟弟穆里玛还留着。他们都是和鳌拜休戚相关的“鳌党”核心人物,此时一个个脸上都显出不安。
穆里玛问:“大哥是不是太累了?早些歇着吧!”
鳌拜摇摇头:“不累。…… 走吧,到思恩堂去少喝点酒。”
阿思哈惊异地望着鳌拜紧皱的眉头:“鳌公,你这是……”
鳌拜哼了一声,说:“等班布尔善回来再细说。”
班布尔善赶到思恩堂时,小宴刚刚摆开。鳌拜居中,左右两桌是穆里玛和阿思哈,再下来便是马尔赛和班布尔善的席位了。各桌上放了酪干、奶卷和乌塔这些乳制品,又各有一个十六拼的格装锡盘,里面分格堆满了炉肉、酱肉、小肚、熏鸡、烧牛羊肉等下酒菜。班布尔善告座以后入席,表情也不大舒坦。鳌拜问:
“怎么着?”
班布尔善摇摇头:“毫无头绪!”
阿思哈等人迫不及待:“出了什么事?”
班布尔善捧起酒盅一饮而尽,把今天善果寺外的布袋和尚诗画说了一遍。马尔赛立时拍着桌子激愤地嚷起来:“这还得了!这样诽谤朝廷,简直就是犯上作乱嘛!真正大逆不道!拿住了碎尸万段!”
穆里玛切齿道:“应当把南城各门立即关闭,立即搜拿!一家一家地搜!那五城巡捕是干什么吃的?着我旗下兵丁去搜!”
阿思哈问:“为什么只关闭南城呢?”
穆里玛道:“这还不懂?这种事,只有蛮子才干得出来!”
班布尔善沉思道:“这倒未必。此人应是精通满汉文字,又精于绘画。那布袋和尚纯是写意,神形果然与鳌公相像,造诣不深者决难到此地步!……”这些人中只有班布尔善懂得书画,听他这么说,倒都有些作难了。
阿思哈心思到底灵活,说:“你的意思,也许是旗下人所为?”
班布尔善皱眉道:“怎么不能?王公贵戚子弟,近汉书习汉俗的大有人在!哪里还把祖制祖法放在心上?”
“不过,”阿思哈看看鳌拜的脸色,小心地说:“要到王府贵戚家捕拿,恐怕……”
这事确实关系重大,鳌拜沉着脸,一直不说话。
站在堂门外的管事进来向鳌拜跪禀:“五奶奶听说爷今日回府就忙公务,特意亲手烧烤了一味玫瑰鸭子,着人送来了。”
鳌拜神色稍霁,说:“难为她这么细心。传上来。”
五名旗装少女各端一只银盘进了思恩堂,上面是烧烤成酱红色、盘成圆圆一团的油光闪亮的肥鸭,飘散出的仿佛杂有鲜花气息的特异香味使人馋涎欲滴。众人不禁笑逐颜开,眼看肥鸭奉到自己面前,纷纷向鳌公称谢。
鳌拜的银盘里是两只肥鸭,香得令人心醉,他不由得心里笑骂着:“你个鬼精灵,小心眼子转得比什么都快!看谁敢埋怨你独占老子的情分!”
丫环禀告说,鸭子肚里填满了火腿丁、香菇丁、笋丁、糯米和鲜玫瑰花瓣儿,所以香得特别,而玫瑰则是在暖房里养出来的。……
这是典型的南味烧鸭,厌恶南蛮子的满洲大臣们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阿思哈说,他差一点把舌头也吞下去了。这道烧鸭冲淡了席间的沉闷,也驱去鳌拜脸上最阴暗的几片乌云。他喝了一盅酒后,慢慢说道:
“要紧的是,这个布袋和尚诗画,皇上亲眼看见了!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把那个该死的家伙查清拿获,凌迟示众!不这么着,皇上的心思可就越来越跑得远、越来越不听话了!”
阿思哈忙问:“有什么迹象么?……皇上年岁还小,我看他对鳌公言听计从,敬如父执一般。前些时王宏祚革职,这些日子达素复职,光泰、噶达浑启用,皇上都了无留难……”
对户部尚书王宏祚不肯附议废藩田变价,鳌拜很生气,马尔赛更是觉得如骨鲤在喉。正好户部一名书办自制假印偷盗库银事发,马尔赛把失察之罪扣在王宏祚头上,奏报朝廷,把王宏作革了职,皇上倒也没有回护,只着沉默寡言的原礼部尚书黄机转为户部尚书了事。
班布尔善皱眉说:“却是不可大意。熊赐履屡次上书,含沙射影诋毁辅臣,鳌公两次命议处,又要给降二级调开的处分,皇上都为之宽免。还有变卖废藩田的事,皇上也留中不发,至今不置可否……”
变卖废藩田,马尔赛自然最关心、最着急。他抢着说:“正是正是,查明废藩田产、估价变卖的吏员我都已经分派,偏偏皇上不肯批下……以后这么重要的奏章,就不必奏给皇上知道,省得老是拖延!”
鳌拜点点头:“如今皇上年岁渐渐长大,又像先皇帝的样子,读那些蛮子书,跟那些蛮子文人说东讲西,有什么可讲的?蛮子书画最是迷魂汤!再有蛮子文人一煽,那还了得!先皇帝好好一个满洲天子,不就生生地给迷魂汤迷倒了,年纪轻轻的,便升天去了!……咱们提防要早,不然,这些年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穆里玛用力点头:“大哥说得对!我看皇上还不至于那么糊涂,先皇帝的罪己诏明摆着嘛!再说,他怎么能不听大哥的话呢?三院六部,他不都得靠大哥靠咱们才拨拉得动吗?不听也得听!”
马尔赛眼珠子转了两圈,说:“鳌公,何不试他一试?”鳌拜粗重的眉毛略略一扬,没做声;其他人都望定马尔赛,异口同声地问:
“怎么试?”
马尔赛侃侃而论:“我想,自先皇帝仙逝以来,军国大事多亏鳌公主持办理,名为辅政,其实是辛辛苦苦替他掌国,他要是忘恩负义,那决说不过去!我们也决计不答应!……”每次进计献策前,他都要表忠,已成定例,好在鳌拜爱听,大家也都习惯了,常作出赞赏的样子频频点头,希望他早入正题。好容易他才说到他的主意:
“……拣几件皇上最不愿认可的事情,由鳌公当面向他亲口要求,看他如何。像废藩田产变价的事搁置了这么久,大可用来试一试嘛!”
班布尔善皱眉笑道:“你好心机!明明是替自家打算盘!变价的奏本,皇上一直留中不发……”
马尔赛连忙说:“对呀对呀,那是因为我们这些小臣所奏。要是鳌公亲口向皇上去提,皇上买不买鳌公的面子,可就大有文章啦!皇上的心意不就试出来了?……只此一件自然不够,多找两件叫皇上为难的事,才能试出真心!”
穆里玛笑道:“你的鬼花样真不少!怎么想得来!”
鳌拜沉吟片刻,点点头,仿佛成竹在胸,说道:“试一试也好。不过,先得把布袋和尚诗画查个水落石出!”他的虎目顿时闪射出刚毅中含有暴戾的光, 顾忌什么王公国戚?那些忘祖的子弟们早该给点颜色瞧瞧了!真是他们干出来的,活该犯在我手里,决不宽贷!”
穆里玛振奋地大拍其手,说:“好!好!就该借此机会,从上到下滤他一遍,把后患除它个一干二净!”
马尔赛眉开眼笑:“鳌公英明之至!先搜查过滤,杀杀他们的气焰,长长咱们的威风,再去试皇上,那可就……大功不难成就哇!嘿嘿嘿嘿!”
鳌拜瞪了马尔赛一眼,是嫌他太张狂,马尔赛立刻会意地止笑,就像突然被刀切断了似的,一点声息都不出,悄悄地喝酒、悄悄地笑。
阿思哈想了想,说:“要论蛮子味最足的,当数安亲王。可是安亲王为人威重,辈分又大,只怕……”
鳌拜沉下脸厉声说:“你以为就只是查拿题诗画画的人吗?先皇遗诏能不能奉行到底,才是我们做大臣的首要机务,懂不懂?”
马尔赛立即出来解释鳌拜的话:“阿兄,这还不明摆着?这一两年朝廷里变故层出不穷,这些王爷们、皇亲国戚们心上到底怎么样,不也正好能借此探一探吗?”
“哦,哦,明白了!”阿思哈恍然大悟,露出了笑容。
鳌拜转向班布尔善:“班大学士,你是宗室觉罗,对诸王心里最是有数。这回诸王府的追查大事,就交你专办好了。”
“是。”班布尔善明白,交他办这件棘手的事,其实是鳌拜对他的考察,他当然不能犹豫。
阿思哈自告奋勇:“鳌公,三院六部就交给我吧!吏部原有清查官员的职守。”
鳌拜突然问:“索额图去吏部就任后怎么样?不跋扈么?”
阿思哈笑道:“他居官十分安静,从不掣肘,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他。这也难怪他出手大方啊!”
鳌拜点点头,没说什么。皇上毕竟少年,哪能那样深谋远虑、派索额图到吏部牵制阿思哈?自己这一番借题发挥或许全是多余……不过,一想到今天在善果寺皇上看他的那一眼,鳌拜就觉得不安。闪闪目光冰冷如剑,乌黑的瞳仁里是不是含有他只能意会而无法表达的怨愤?这个十五岁少年的瞬间一瞥,竟使他这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重臣无端地感到心底深处的战栗。但愿这不过是自己疑心太重。经过与心腹大臣这么议论布置一番,鳌拜心下踏实了许多。
两天之后,便有圣旨批下一道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奏本,命在京师全城搜捕布袋和尚诗画的作者,知情不报者与该犯同罪。所有能写满汉文字、能画画的人,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都要书写两份文件,一份写明康熙七年十一月初二这日上午,自己在何处、在做什么事情、有谁为证;另一份应画一布袋和尚,并用满汉文字写出“大千世界浩茫茫”七个字。若有欺瞒作假情事,一旦查明,连同证人一概加重治罪,决不宽贷!
这一下,整个京城翻了天似的一片混乱,尤其是各衙门,哪里还有心肠办公事儿?人心惶惶,流言乱飞,巡查巡捕白天黑夜满街走,不识字的百姓也不放过,要一个个地去指认图画。诬陷告密者蜂起,扳害仇家者层出不穷,至于讹诈的、趁火打劫的,就无法数计了。连尊贵的王府也没有躲过搜查。
混乱和恐怖延续了整整一个月……
四
北风凛冽,暮色渐合,浓重的阴云低垂在空旷寂寥的原野上。费耀色勒马回望,竟看不到一处村庄、一户人家。寒风打着旋儿在马蹄下掠过,刺得面孔生疼,仰头向天,仿佛已有细细的雪珠落在脸上。手脚已经冻僵了,他还是奋力举鞭向马臀上一抽,那灰花马一声长嘶,又在原野上奔驰了。大路向北延伸,无穷无尽,直通天地相接的远方,仍然看不见房舍和人踪 ……
都怪他心事重重,一路上对程先生被劫之事反复寻思、反复盘算着下一步救助的办法;也怪他心里着急,因为和皇上约定了年前必须赶回京师,可还有山东、直隶的几处废藩田未看,贪图赶路,过了宿头。谁想几十里路中竟再没有落脚的地方?这样的数九寒天,若到半夜还找不着住处,怕要连人带马冻死荒 野了。
又跑了小半个时辰,人困马乏之际,忽见右侧的旷野中闪出星星火光。费耀色大喜,拍马奔去。等他赶到,天已全黑了。面前是一所被人称作野店的简陋客栈。土房几列,外围土墙,大门外高挂一盏风灯。费耀色此行或住官驿,或进城镇客栈,还没住过这样的野店。早就听说这种地方不干不净,多半与响马强盗有瓜葛。但今日情势不得不进,容不得他犹豫。况且他年少气盛,又很机警,借此长长阅历不也很好么?
费耀色跳下马背,高喊“住店!”大门边的小屋里立刻有两个矮子男人提灯走出来殷勤接住,一个把马牵去马厩,一个替他背着行囊,领他穿过空落的院子,往头排土房正中的大屋走去。门一开,三四名看不清面目的女人,带着一股粗劣的脂粉香,笑语喧哗地迎上来:
“哎哟,你老人家来啦?……”
“今天可冷,你老人家快屋里坐吧!”
……
费耀色心里暗暗惊讶,生平第一次被叫作“老人家”,又忍不住想笑。便问伙计:“这些女子都是你们店里的?”
伙计笑着附在他耳边说:“都是来觅钱的野鸡!我们店主心善,不肯绝她们生路罢了。客人喜欢,听她们唱唱,随意给俩子儿;要是留下过夜,也不过三五吊钱,不值什么……”说话间,众人拥着费耀色进了屋。
屋里却温暖如春。七八张方桌,桌子四面摆了条凳;墙壁上嵌着土灯台,几盏油灯照得屋里半明半暗;屋侧有烧水沏茶的炉灶,火势正旺,映在墙上红光闪闪;灶上水壶里咕嘟咕嘟响着,白气从壶嘴壶盖向外喷冒,五六名装扮妖艳的女子围着炉火取暖,低声嬉笑;方桌边还有四五个客人,各有一个女子陪着说话喝茶,见费耀色进门,都扭头看他两眼,复又回过去调笑,没人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