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陆健倚在舷窗,眺望两岸稀稀落落的村舍和冬初荒寂的原野,细细地回想着这些天的事情。对自己竟然获救出狱,总要理出个头绪来。
自那日在公堂见到吴之荣,陆健抱定必死的念头,反倒十分坦然。不知是监狱人满之患,还是故意要折辱他,竟未把他这重犯单独囚禁,却扔进了死牢。
同牢只有一个人,状貌十分凶恶,一头乱蓬蓬的短发,一脸又黑又脏的胡子,高颧骨、大颚骨,黑黑的脸上有许多麻子,浑身虬筋结体,非常强健。狱吏狱卒都怕他。他一瞪眼,狱卒们就赶紧赔笑脸说好话。平日大肉从不间断,多数日子都在醉乡。陆健到来,他非常生气,大骂狱吏不该扰他的清静。但这是太守大人亲口嘱咐的,狱吏怎敢不遵?这囚犯就迁怒于陆健,或骂或嘲,甚至还要动手打他。陆健既不示怯也不发怒,淡然处之,反倒令这囚犯大为叹服,主动和他亲近了。等到他听说陆健原是明史案的要犯后,竟钦敬之至,拿陆健当先生一般尊重。
相处久了,彼此无间,陆健这才知道,同牢人就是著名的绰号飞虎的山东大盗。陆健虽隐居江南,也听说过他的大名。此人劫盗半天下,在山东江苏安徽浙江数省作案最频,官府久久不能擒获。后有人告密说他母亲在宁波府,于是把老太太拿进监中,扬言要杀头。五日之内,飞虎便亲来宁波自首,换得释放老母。他的死刑要等太守、臬司审毕上奏刊部、经皇上御批方可执行。太守受了飞虎手下人的大笔银子,案子就这么拖了下来。
在这期间,飞虎的党徒常来狱中探望,在牢房里陪他喝酒说笑,狱吏不过问,狱卒还供他差遣买酒买肉。陆健很奇怪,私下问飞虎:
“你和徒弟们来往这么方便,何不越狱逃走?”
飞虎对他眨眨眼皮,笑道:“越狱有什么难?要干得既不露痕迹,又不难为朋友。狱吏狱卒待咱们不错,我要是跑了,他们可得坐监!”
陆健说:“狱吏狱卒好像都很怕你。”
飞虎哈哈地笑了:“他们既怕我手下人杀他满门,又喜欢我给他们白花花的银子。这叫作软硬兼施,他们能不老老实实么?”
陆健点点头,心里却有几分疑惑:飞虎是个直心肠的粗莽汉子,不像心思这么密这么细的人。
不久,知府吴之荣暴死的消息就传来了,官府上下像炸了窝的蜂巢,乱了好一阵。飞虎在狱中也焦躁不安:这是个逃脱的极好机会,若是错过就可惜了。
那天,飞虎突然面露喜色,对陆健说:“我一向不曾提到救先生出狱,实在是为等人等机会。现下机会来了,就在今晚!”
陆健长叹道:“孑然一身,生亦无聊!你尽管逃吧,不必救我了。”
飞虎诧异地说:“先生发疯了吗?是人谁不想多活几天?”
陆健心灰意懒,只是摇头。
飞虎犹豫片刻说道:“先生知书达理,有大学问。我是个粗莽汉,可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先生一家都已死尽,你要是再死了,你们陆家不就…… 不就绝了后嗣了吗?……不行,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陆健万不料飞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什么“绝了后嗣”等等语言,他说来很是别扭。莫非有人在教他?是谁?
当晚,这位姓金的年轻人便来到狱中,和飞虎如同久别重逢,剌剌不休说了许多,一多半陆健全然听不懂,想必是他们行中黑话。飞虎告诉陆健,这是他的弟弟号飞燕,轻功绝伦,救他们出狱,非他不可。
陆健在狱中,常常夜不成寐,这天恶臭的狱中突然飘来一缕异香,仿佛是由风从远方吹送来的,氤氲馥郁,令人心醉。他竟然很快就感到困倦,矇矇眬眬中又看到狱卒和各栏中的囚犯也都伸胳膊打哈欠。他意识到有人在做手脚,未及多想己入梦乡了。
一觉醒来,便在船上,又听飞燕说将进山东境内。那么这一觉他睡了多少时间?现在似在运河行船,他是怎样从宁波走到这里来的?……这些谜他解不开,在船上也无法跟飞燕交谈。他已获得自由,逃脱了牢狱和死刑,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他尽管已把生死看淡,也在尽力地享受自由的空气和阳光。
进入山东,在一个小镇,飞燕领陆健下了船,有一个人在码头上相迎,走近一看,竟是飞虎!三人重逢很是快活,在镇上一家饭铺饱餐一顿,又买了许多烧饼牛肉卤鸡作干粮。陆健被请上一辆骡车,而飞虎兄弟各骑一马随车而行,加上十多名伴当,一行人上了北去的大路。不多时便离开官道,走下僻径,路过的也都是野店小村。陆健确信飞虎他们无恶意,也不多问,在车中或坐或卧;飞虎兄弟也不时离马上车陪他闲谈。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和飞虎获救的经过。
原来那天晚上飞燕溜进府衙,先取走太守官印,此时代理太守的护印官乃是府丞,飞燕就把官印扔到府丞夫人的镜奁上,用印压下一纸,上面写着:“劫狱者飞虎也!小心你的狗头!”之后才回狱用闷香迷倒诸人,只把陆健救出,连夜离开宁波。
第二天府丞晨起,见到官印和字纸大为惊惧,又听说陆健被劫,更加惶惑不知所以。正值太守暴死期间。他也暗暗料定吴之荣因诬陷而起明史大狱,被天下人唾骂,如今突然死去绝非偶然,心里十分害怕。他既庆幸陆健被劫,免了他一大难题,又疑惑狱中所系并非是真的飞虎。他手下的吏胥及狱吏狱卒等人都得了飞虎的贿赂,极力为飞虎说好话。府丞也就顺水推舟,把飞虎也释放了。陆健他们乘船,飞虎骑马,虽然晚出狱两天,还是在小镇会齐了。
说罢,陆健和飞虎兄弟都哈哈人笑。陆健寻开心地问:“就没送府丞一点贿礼么?”
“哪能忘了他的好处!一串珍珠就价值百金,况且还有千两白银,怎么也够他吃喝几年的!”飞虎说罢,三人又一同大笑。
这兄弟俩都是不通文墨的豪客,粗莽爽直,一身江湖气。陆健不免暗暗寻思,这样巧妙的同时解脱陆健和飞虎的计策,是他俩筹划的吗?或者,他们还有一个高明的军师?……他还注意到,离舟换车走陆路之际,飞燕从怀里掏出一簇红缨,夹裹着杏黄三角旗,插在骡车的轿顶正中。途中不时遇到三五成群的骑者,明明来意不善,一见小旗便退避了。有时还向飞虎兄弟友好地打个招呼。陆健于是更加确信,飞虎背后还有人。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
又走了几天,远望十数里外,山峦重叠如屏障,很快走近山脚,山路蜿蜒转入山中。陆健下了骡车换骑了马,飞虎兄弟一前一后,沿着山路引他进山。
山行六七里,山坳间忽见阡陌纵横、茅屋相连,有人从茅屋中迎出,牵了他们的马走开。飞虎兄弟领陆健踏上一条上山的弯弯石径。不久,就远远望见松柏林间露出一带瓦顶屋脊,走近了方见高高的砖墙,两扇朱红大门敞开着,自石台阶上站着一个魁梧的汉子:蓝缎皮袍镶毛边风帽,很有气概的虬须衬托的宽脸上满是笑容,一双眼睛亮如晨星。他拱手高喊道:
“程先生别来无恙!”
陆健吃了一惊!这人的身姿、面貌、声音都似曾相识,到底是谁呢?他努力辨认着、回忆着,如坠五里雾中:“你……你是……”
那人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几个大步跨下台阶,一把执住陆健的手,说:“不记得慈溪萧镇的大瘟疫了?不记得宋岁寒了?”
“宋大哥!”陆健失声大叫,跟着双臂一张、扑到他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两人紧紧相抱,陆健居然掉下了眼泪。五年,整整五年了!多少艰辛和苦难,今天能活着相会,该有多不容易!……陆健哽咽着说不出话,宋岁寒脸上笑着,心头也很激动不由得眼眶发红了……
大家终于在既宽敞又气派轩朗的正厅坐定了。陆健和宋岁寒还在笑着互相打量。五年的岁月夺去他们很多东西,但朋友间的信赖和情谊却都珍重地保存在各自心头。
飞虎笑着对陆健拱手道:“陆先生,我这个假飞虎该下台了。我的真名叫吴小六。宋大哥才是真正的飞虎呢。”
陆健对宋岁寒倒头就拜:“宋大哥,你两次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叫我陆健此生怎么报答啊 ……”
宋岁寒连忙扶起,说:“快不要这样。自家兄弟,说不上恩德二字!好不容易见了面,得要好好地庆贺庆贺……来人,备酒宴给陆先生洗尘!”
酒宴就摆在正厅,大家开怀畅饮。席间,陆健才知道,一切都是宋岁寒策划的。吴小六假飞虎之名救出老太太,然后由飞燕假飞虎之名盗官印警告太守,迫使他放出吴小六。虽然发生了太守暴死和解救陆健的两个意外,却使他的计划实现得更加完满了。说到高兴处,四人一起哈哈大笑。吴小六告诉陆健,宋岁寒是他们的大哥,手下有好几百人马,都在山中,另外还与山东、安徽、苏北多处有名的绿林好汉结盟,眼看着势力越来越大了。
陆健有些紧张问:“宋大哥聚集人马,为的杀富济贫么?”
宋岁寒未及回答,吴小六抢着说:“杀富济贫算什么?反清复明才是正理呢!”
陆健暗暗沉吟,他没料到事情如此重大。宋岁寒向吴小六使个眼色,连忙把话题引到别处。
宴罢,小六和飞燕各自回家。宋岁寒和陆健送他们出门,天色已晚,空中飘下雪花。宋岁寒笑道:“陆兄,你我多年分手,有许多话要说,不如同榻抵足而眠。”
陆健也笑了:“极好!有些事我始终想不清楚,今天正好打破这个闷葫芦!”
两人一夜没有停嘴。陆健终于证实了当年的传说。那驻防参领确实假扮海盗杀进萧镇抢走了容姑姑嫂。宋岁寒潜入营中救人时,正遇上满营大乱,姑嫂二人都已受伤,左冲右突几乎逃不出重围。宋岁寒到得正是时候,仗着黑夜的掩护、也仗着他对这一带地形极熟,一家三口奇迹般地逃出了险境。宋大嫂终因伤重而死,兄妹俩匆匆埋葬了她。容姑假意允亲、在洞房刺死参领之时并没有人觉察;可她去救嫂子却被满兵发现,差一点重陷魔掌。如今嫂子终于没有救成,容姑直哭得死去活来。
兄妹俩历经奋战、悲痛,加上几天几夜的奔波,又累又饿,几乎不能支持。幸亏一位农家老妇人收留了他们。这老妇人就成了他们的义母。后来宋岁寒到山东扩展势力站住了脚,数次差人接老太太北上,怎奈老人家故土难离,不愿受北地风霜之苦,于是才有为擒拿飞虎而囚禁老太太的故事。
陆健也谈起这些年的经历:先当了三年教书先生。江南素称文风昌盛,大乱大瘟之后,仍然旧习不改,对教书先生很是礼敬,所以那三年并不难过。后来他的一位代他经管商号的远亲知道了他的下落,每年派人偷偷给他送来商号赢利约一千两银子。他便辞了书馆,在靠山傍水的地方买地筑园,一心做个与世无争的隐士。偏偏几条黄鱼惹出滔天大祸,差点儿把命也搭进去……
听到这里,宋岁寒笑道:“我看还要谢谢这两条黄鱼,不然,你我此生怕是再也无缘相会,那可是终身之憾啦!”
两人说一回笑一回,眼看东天发亮,才互相催促着睡觉,各自拥被卧倒。
陆健哪里睡得着!他的心思总在两件事上打圈子:
宋岁寒招兵买马、纵横山东,“反清复明”的意向已然明了。那么他救自己是出于义气还是想拉自己入伙?如果他真的提出此事,答应还是不答应?心下很是踌躇。
宋岁寒为什么不提容姑的近况?嫁人了还是已不在人世?想起这个美丽的小姑娘当时对自己的一片真情,陆健至今感念不已。可也正因为此,他不好意思主动相问。暗夜中又浮现出容姑的一双热烈、真诚,美丽的眼睛,面颊上仿佛又因滴了她的泪水而灼热起来……
陆健大概想不到,同榻的宋岁寒也没睡着,也在为相同的事情反复思索呢!
天色大亮,宋岁寒和陆健洗漱时才发现,一夜大雪,漫山皆白,雪后朝阳,照得山间林木亭台如同琼瑶仙境一般。吃罢早点,宋岁寒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陆健往半山亭赏雪。刚刚在亭中坐定,宋岁寒又站起身,倚栏远望,随即招呼陆健,指着山下一片铺向远方的雪原说:“看到那一小队人马了吗?”
初升的太阳把雪原染成淡金,有五六个骑手在这淡金色的原野上飞驰,越来越近了。不多时就见他们进了山,峰回路转,忽隐忽现。当他们再次出现时,已经离得很近,可以看清马匹的颜色和骑者身后飞舞的披风了。
宋岁寒笑道:“咱们下去吧,看样子是来找我的。”
两人刚到正厅,门外一片呼喊,蹄声“得得”乱响,眼见一匹桃花马从大门外直奔进院中,骑士一勒丝缰,马儿掀蹄直立,“咴咴”地欢叫了一阵,才蹲着碎步停下来。黑衣黑裤黑披风、头上包着黑头巾的骑者跳下马,爱抚地拍拍马颈上的长鬃。
宋岁寒笑着喊道:“阿容,怎么这样托大,不来见见客人?你看这是谁?”
黑衣骑士漫不经心地一边摘头巾一边回身,抬头朝陌生的身影只扫了一眼,浑身一震,头巾落在地上,人愣在那里。
宋岁寒又笑道:“傻闺女,你到处奔波寻找打听他,现下他当面站着,你怎么不认识啦?”
黑衣女郎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奋起猛跑,冲进正厅,一把揪住陆健的两只手,说道:“我可等到你了!……”一语未了,小嘴一撇,“哇”的一声,号陶大哭。
陆健很窘,给一个女孩子当众握着双手,实在不成体统!可是容姑的面貌、容姑的眼泪、容姑的真情深深地打动着他的心,他竟不由自主地抽出一只手轻轻抚摩她哭得颤抖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嘛……”
容姑就势把头靠在陆健胸口,哭得泪人儿一般抽噎着说:“整整五年了!……一点信儿也没有了……你叫我……怎么活……”
陆健抚着容姑的头发,感念她这一片痴情,也滴下了眼泪。谁都会以为这是一对恩爱夫妻久别重逢,无不露出感动的笑容。宋岁寒转眼去看山中雪景,也在感慨万端地笑着……
过了好半天,容姑平静了,发现自己当众倚在陆健怀中,霎时红了脸,赶快站开。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便转身生气地问哥哥:“你既然早知道他的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教我到处乱跑?”
宋岁寒笑道:“让你得意外之喜,不是更好么?”
容姑越发磨不开了。宋岁寒转而对陆健说:“这就叫天缘凑巧,有缘千里来相会,命里注定的鸳鸯,棒打不散!对么?”
陆健也红了脸,笑着,无话可说。
宋岁寒看着妹妹,感叹道:“容姑对你,实在是一往情深,你别辜负了她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