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陆健被人劫走了。

南苑射猎,是玄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最使他高兴的事。
秋末冬初,晴光万里,霜林萧疏,遍地黄草,骑上奔驰如飞的骏马,搭着角弓羽箭,追击那些养得又肥又壮的梅花鹿、黄羊和野兔,任寒风掠扫着发热的面孔,一箭飞去,直射鹿身,那巨大的猎物立时翻身倒地,滚起一片烟尘。这时,全身心腾起一股兴奋,胜者的喜悦、强者的自豪油然而生,令人心醉!
不过,射猎是习武而不是游措,军国大事没有一刻去心。同是十五岁的少年,玄烨比他的父亲克制得多。所以,围追射鹿时他可以尽情驰骋、箭飞不绝,每晚批阅奏章仍然直至深宵。尽管他喜爱南苑较为自由辽阔的生活,但从不延长驾幸南苑的时间。因为冬至将临,他必须率全体王公文武大臣祀天于圜丘,这是最隆重的祭祀礼。
由南苑回宫御驾在南城停下了。皇上久闻广安门内善果寺是京师有数的古寺庙,特意临幸拈香。住持须眉皆白,但面相红润,精神矍烁,恭敬地率众僧在山门外跪迎。玄烨谦恭地请住持导行,一同进了善果寺。随从大臣及侍卫等数十人跟着踏进山门,其余浩大的扈从队伍,都在寺外等候。
进到方丈净室,住待向皇上献茶,皇上也向住待介绍了随行大臣:辅政大臣鳌拜、大学士班布尔善、李蔚,内大臣佟国纲、噶布喇,工部尚书王熙。住持合掌向他们一一施礼。玄烨身后的亲随侍卫是佟国维和尚之信,他们的身份自然不能与住持抗礼。但住持白眉下一双仍然年轻的眼睛,却停留在尚之信身上,看得他怪不自在,直想冒火。
玄烨立时注意到了,笑道:“老方丈认识他?”
住持也笑了,说:“老僧眼拙,若没记错,这位当是平南王爷的世子。果然与尚老王爷相像。”
众人都很惊讶,尚之信更是瞪大了眼睛。玄烨笑道:“老方丈想必见过尚可喜。”
住持感慨地说:“那还是顺治三年的事情,二十多年转眼就过去了,岁月催人老啊!……”他话锋一转,说:“说起来,万岁更像先皇。方才,我真以为先皇又进我山门来烧香了呢!……”
玄烨顿时敛起笑容,神情肃然,轻声说:“老方丈见过我父皇?”
“正是。那时先皇正值英年,与万岁眼下相差无几,陪同先皇的是大学士范文肃公……”
鳌拜站在玄烨身边,瞪了住持一眼,住持虽漠然地装作没看见,但也停口不说了。
范文程是开国文臣,辅佐太宗创业有大功。入关及入关后的一系列安民措施,大多来自他,犹如汉有萧何,受到太宗、顺治、康熙三代皇帝的礼敬。他在康熙五年八月病故,葬礼极其隆重,十三岁的皇上亲自撰写祭文,遣礼部侍郎谕祭,立碑纪绩,谥文肃。皇上又亲笔为其祠堂题了四个大字的匾额:元辅高风。当时轰动朝野,以为是臣下从未有过的特殊恩荣。
鳌拜对此事很不满。一来他始终牢记“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的教训,从来瞧不起文臣,何况是个汉军旗的文臣!二来他隐隐感到,小皇帝是故意作给他看的,后面或许还有太皇太后支使,因此不大痛快。今天这个老和尚平白地旧事重提,鳌拜恨他多口,毕竟不在朝房,他不便随意发作,但也怒形于色了。
玄烨的目光从鳌拜脸上匆匆扫过,仿佛没有发现他的眼色,仍然追问道:
“是什么时候?”
“顺治十年四月,先皇到御马厂检阅战马并观看多尔衮的甲胄,转道来我善果寺,盘桓了整整一天。那时,范文肃公陪先皇在这方丈中坐了许久,君臣相得,如鱼似水,谈笑风生,真如萧何、曹参之与汉高祖、诸葛亮之与刘先帝,令人钦敬。至今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这么说,老方丈在侧了?”玄烨不胜神往。
“老僧侍侯始终,不曾离开半步……喏,那时先皇就坐在万岁这个首位。”
玄烨倏地站立起来,扬眉问道:“当真?”
住持不理会鳌拜的脸色,亲切地说:“万岁请随老僧这边来。”他转身走向一侧的小门,打开门帘。鳌拜气冲冲地往玄烨面前一拦,叫道:
“皇上不可!……”
玄烨朝他一看,眼里的寒光使鳌拜心下蓦地一惊。但玄烨立刻收敛了,轻声说:“卿傅,随朕一同去看看。”说着大步进了小门。鳌拜无奈,跟着内大臣噶布喇、佟国纲一齐跨进门槛。
这间八尺见方的小屋很空旷,只在正北墙边放一张八仙桌,桌前一物,蒙着一块佛门最尊贵的杏黄色细布。住持上前,恭敬地揭开黄布,竟是一张毫无雕饰的红木圈椅。玄烨立刻明白了,颤声道:“这是……我父皇坐过的?……”
住持庄重地点点头。玄烨几乎是扑过去,跪在椅前叩了三个头。身后的大臣们也都跪下了。玄烨直起身子,双手轻轻地抚摩这极其普通的椅子,心里百感交集。
玄烨六岁失父、八岁丧母,从小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抚,感情上十分孤零;幸而有祖母疼爱,他才没有像许多孤儿一样冷漠、怪僻或者软弱、自卑。在他内心深处就格外渴求那从未得到过的父母之爱,每一件带有父母遗泽的物件都会使他心情激荡。但是宫里父皇和母后的一切日常用品,包括宝座、御榻等,都在葬礼中随珍宝一火焚尽,只有丰富的藏书藏画里间或见得到一些遗迹。他知道父亲曾经在顺治十年来过善果寺,今天御驾临幸原本有思亲的意思,可是一旦见到父亲坐过的椅子,这样普通又这样被人珍视,心里真是又惊又喜、感触万端,竟不由得热泪盈眶,嘴里刚念了一句“皇阿玛!”那泪珠儿就“扑簌簌”地直落在椅座上……
回到方丈室,玄烨拭去眼角泪痕,问道:“老方丈还记得当日先皇帝与范文程都讲了些什么?”
住持捻着佛珠,略一沉吟说:“讲了许多……”
鳌拜实在忍不住,一步跨上来对玄烨躬身道:“皇上,时候不早了,还没有去拈香拜佛,回宫晚了,老佛爷要担心的。”转过身,瞪眼斥那住持:“和尚家,哪有这许多罗嗦!一二十年前的话你也记得清?说错一个字,就是欺君之罪!你给我小心!”
住持连忙躬身合掌:“不敢不敢。”
玄烨咬住嘴唇,不易觉察地狠狠膘了鳌拜一眼,不再说什么。一行人由住持导引着,往大殿拈香拜佛。
他们穿过塑着四大天王和护法韦陀巨像的天王殿,走进高耸的大雄宝殿。殿内极其空阔幽深,正中莲台上端坐着三尊两丈高的佛像,那是释迦牟尼佛、药师琉璃佛、阿弥陀佛,殿顶高悬天井龙头,口衔长明灯,两旁十八罗汉,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殿中香烟缭绕、灯火暗淡,三大佛庄严慈蔼,低眉垂眼,透过烟云俯视着他们。
鳌拜平日虽然专横,敬佛却很虔诚,当下拈了香在佛前跪拜,起立后把香插进佛前的巨大铜鼎香炉中,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鳌拜抢在皇上之前拈香,内大臣和李蔚、王熙脸上都有不平之色,但因司空见惯,多以皇上礼敬辅臣为解喻,只默不做声。尚之信刚从广东来京入宫侍卫,还没见过这样无礼的举动,登时浓眉一竖、怪眼圆睁,就要跨出行列呵斥,不想只迈得一步,便觉得有只胳膊在他胯边一拦,叫他打了个趔趄!定睛细看,猛吃一惊,拦他的竟是皇上本人!不过他背尚之信而立,根本没转身,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那身姿令人觉出他的成人般的沉着和凝重。
玄烨跟着到佛前拈香。他从住持手中接过九支合成的一束线香,双手捧在胸前,虔诚地仰脸对高高在上的三大佛望了片刻,侧脸问住持:
“朕——当拜不当拜?”
众人一愣,没有料到皇上会提这样的问题,不觉都拿眼睛去看住持。住持捋着白花花的胡须,嘴角露出赞赏的笑意,随后双手合十,清晰地慢慢说道:
“不当拜。”
这回答更出乎意料之外,鳌拜沉着脸问:
“为什么不当拜?”
住持合十姿势纹丝不变,半阖了眼睛,仍然沉静地回答:
“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一阵沉默。人们表情各异,却都在细细咀嚼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鳌拜恼怒地眉毛一立,嗔目就要呵斥,看看老和尚完全闭上眼睛,众人也如参禅一般低头默不做声,略一寻思,竟忍住了。
玄烨心头涌上欢喜的热浪,他占了上风!当然外表不过庄重地微笑颔首而已,把那一束香插进香炉后,到佛座前左侧站定,看内大臣、大学士等依次向佛叩拜上香。
出了大雄宝殿,院中唐槐汉柏清气袭人。东西偏殿各三十间,西偏殿中便是善果寺有名的五百罗汉山。罗汉们高高低低簇簇拥拥,叫人目不暇接,四周还有伽蓝、祖师、观音、地藏四大菩萨殿,东偏殿内则是按照山海经、万鸟图塑成的各种异兽飞禽及蛇蝎五毒等物,煞是壮观。
玄烨命佟国维向随从大臣们宣谕:各自去数各自的罗汉,不必随侍了。他自己则由住持陪同,身边只跟了佟国纲、终国维、尚之信,迈步踏进西偏殿。他是左脚跨的门槛,住持便由左手的罗汉数起,数到了第十五尊,住持的手哆嗦了,眼睛在黝暗中闪闪发亮,显然涌出了泪水。玄烨奇怪地看着他,佟国纲问: “老和尚,你怎么啦?”
住持的声音有些呜咽:“十五年前……先皇到此数罗汉,数到的也是这一尊!……”
玄烨神色一凛,几个人的月光全都投向这尊了不起的罗汉:圆圆的脸膛笑嘻嘻,无须无发,纯然一副慈面仁心的佛子相貌,双腿盘屈,座下白象,一手执笔,一手托宝瓶,瓶中有刀枪剑戟。
“万岁你生性仁厚好文,太平有象,必为盛世之君。兵刀战事恐是难免,但万岁厚福,总能取胜……”住持喃喃地讲着这尊罗汉预示的祸福征兆、
“我父皇也是这样的吗?”玄烨突然这么问。
住持轻叹,说:“请万岁细想,果真不错哩!”
玄烨立刻追问:“当年先皇帝数到这尊罗汉怎么说的?”
“记得先皇笑眯眯地对范文肃公说:朕不能徒具仁厚之貌!穷兵黩武、徒恃军威,而德政不足以上合天心下顺民望,天下焉能大治!”
玄烨呆呆地望着这个年轻的、象征他们父子两代的罗汉,心里翻腾不已。
国家开创之后长时间民心不足恃、兵力不足恃、钱粮不足恃,顺治九年、十年间桂林、衡州战败,定南王孔有德、敬谨亲王尼堪阵亡,使敝势达于极点。当此危机,父皇以十五岁少年之心,能看清“穷兵黩武”的方略不宜于时,采纳范文程的谏言,转为“抚剿并举、抚重于剿”的国策,是何等的胆识、何等的英明!
数罗汉的时候,想必是在父皇与范文程己经周密谋划、反复磋商之后了。范文程于社稷有大功!……
而今,国事政务宽严失当,天下嗟怨。安得良臣如范文程,安得握国柄如父皇,玄烨也能同父皇一样,完成一个巨大的转折,使天下乂安,万民早享太平……
在一尊降龙罗汉面前,住持停了脚步。那条青龙耸须抖鬣、张牙舞爪,形状很是凶恶,而骑在龙背的罗汉却是个温文儒雅的老者,头戴浩然巾,双手合十,绦带飘动,一位博学多才、诚挚谦恭的君子。住持说,先皇见到这尊罗汉,立刻对范文肃公笑说,他从中领悟到文教治天下的奥秘,所以“帝王敷治,文教是先,臣子致君,经术为本”,大乱之后,唯有兴文教、祟经术,才能开创太平。必须提倡德治和教化,禁止苛政、禁止嗜杀……
走到一尊高举金环似要砸下的怒目金刚式罗汉脚下,住持仿佛在自言自语:“先皇严惩贪官,颇似这位罗汉。当年大计①天下,被革、降官员达九百余人,还派出监察御史巡视各地,纠举不法不公、蒙蔽专擅、纵兵害民的封疆大吏…… 记得御史临行先皇都要亲自召见,而御史一经点差,便不许见客、不许收书信、不许沿途官员铺设送迎……”
玄烨惊讶地看看住持,老和尚或许真没有感觉到,指着对面的长眉罗汉继续说:“这慈眉善目的长眉尊者,正和这位金环罗汉相对,一文一武、一宽一猛、先皇一统天下,武功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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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计:全国各省督、抚、藩、臬、道、府、州、县各官吏,每三年进行一次考察,根据优劣,决定其升迁留黜,名为大计。
皆有成就,又为政宽和、满汉并重、爱育万民,实在是一代贤君,不然,焉能入我佛门?至今令人怀想思念不止。先皇是金轮王转世,有大智慧大仁德,故而……”
玄烨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住持,这时突然问道:“老方丈,你是什么人?”
住持一愣,旋笑道:“皇上天圣聪明,老僧言语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玄烨微微摇头。
“那么,老僧怀念先皇政绩,可也是一片忠心吧?”
玄烨微微点头。
“既然如此,皇上又何必要知道老僧的来历呢?”
玄烨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却也不再往下问。
在鳌拜的催促下,玄烨不得不离善果寺回宫,住持率寺中众僧送出山门。玄烨心里一直热烘烘的,父亲的为政为人,使他热血沸腾,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端庄沉着地跨上了马鞍。
大队人马刚刚行至善果寺所在的土地庙斜街胡同口,玄烨一眼看到一面残破的影壁上墨迹淋漓,有字有画。正中,用洒脱的笔墨画了一个和尚,手中提着一个很大的布口袋,鼓鼓囊囊。画左画右都有字迹,看不清楚。最奇怪的是,这个布袋和尚突睛努嘴、相貌严酷,神态竟与鳌拜十分相像。玄烨童心顿起,悄声对身边的佟国维、佟国纲兄弟说:
“舅舅,你们看准墙上的布袋和尚,我再叫你们看一个活的布袋和尚。”
说罢,他突然喊道:“鳌大臣!”
鳌拜正因为善果寺之行心里恼怒,听得皇上叫他,急忙回头。原本莫名其妙的佟国维佟国纲顿时大吃一惊:鳌拜的面貌、表情、神态,竟与墙上的布袋和尚一模一样!兄弟俩又惊讶又好奇,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玄烨生怕他们失态,连忙说:
“卿傅,那边壁上有字有画,去看一看。”
鳌拜很不耐烦,说:“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回宫吧!”
玄烨笑道:“停一停何妨?”
内大臣噶布喇止住后面的扈从队伍,前面的仪仗也停下来。玄烨催马回到影壁,鳌拜无可奈何,率其他大臣跟着也来了。一看之下,人人脸上变色。
原来布袋和尚的右边,是一首写得龙飞凤舞的七绝: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
毕竟有收还有散,放宽些子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