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耀色许愿:只要放出陆健,以后皇上追论明史案时,他将为吴之荣将功赎罪担保。吴之荣诚恳地连连点头。说了许多忏悔的话。眼看费耀色露出满意的微笑,他关怀备至地说:“这么半天,你饿了吧,我去叫他们备酒来,为你我父子相会畅饮几杯!”
吴之荣说着,已走到门口,吩咐健仆之一到厨下传两桌酒膳来。他慢慢抬起了手,抬到一半,停住了,颇有些不忍心,这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啊!……这么年轻,才二十三岁,还不曾娶亲……他的手果真有些举不动了。
亲信仆人望着他,很是诧异。他从来没见过主人如此优柔寡断。
吴之荣目光一闪盯住墙上那自己手书的绝句条幅:
十年勤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
会待春风杨柳陌,红楼争看绿衣郎。
是了,是了想当年,二十四岁的他以此诗向有识人巨眼之称的笑翁吕之悦卜问前程,笑翁答曰:“十年勤苦,仅博红楼一看,当为风流进士。”他果然屡经磨难终成进士。但笑翁之言也并非准定,他不是以百般腾挪、千种心机,几起几伏,又成县令,进而五马高车、黄堂太守了吗?仕途哪有止境,人心也不可知足!…… 孟德公的至理名言又在胸间闪亮: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多年来,就是靠了这座右铭的支撑和磨砺,经了无数无数的精神意志的搏斗,他终于从泥里水里爬出来,从低贱步入高贵,眼看着前程似锦,今天是怎么啦?哪里来的妇人心性?
……儿子,儿子又怎么样?是他先有不利于我之心,我难道甘就斧钺不成?他既没有父子义,我何必念骨肉情!况且我年未半百,后房不乏佳丽,求个把后嗣又有何难?…… 吴之荣嘴角下撇,泛出一个嘲讽的微笑,那手猛地抬上去一左一右,顺当地摸了摸他那形状十分好看的黑眉毛,
仆人会意,口中答一个“是”,闪身往厨下去了。
这两桌酒膳非常丰富,父子俩兴致勃勃地同干了三杯著名的绍兴女儿酒。儿子长生在北方,喝惯了烈酒,觉得这酒不够劲儿,又喝了许多杯方觉畅意,低头夹了几块宁波名菜烧白鲞在嘴里慢慢嚼,心里很愉快,进知府衙门的目的全达到了。扭脸想对父亲表示谢意,倏然触到的竟是一双阴沉可怕的眼睛,叫他打了个寒噤,口吃着说:“阿玛,你,你怎么啦?”
吴之荣表情极是古怪:含泪的眼睛里闪射着恶毒的光芒,眉尖不住耸功,面肌阵阵抽搐,双唇咧开似笑,嘴角却在痛苦地颤抖,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笑中带着呜咽:
“费耀色,与鳌大人作对,绝无好下场!你本不该到江南来,更不该来到宁波。我这人只信此世不信来生,更不信什么轮回报应。你已成后患,我不得不除掉你!不是你死,便是我死!”
费耀色大惊:“阿玛,你疯了吗?刚才说得好好的……阿玛,虎毒还不食子呢!”
“虎子却能伤老虎!”吴之荣眼睛里的残酷压倒了其它,“你只要出了我这府衙,我就没命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说什么都晚了,你的酒里放了砒霜!”
“什么?”费耀色大吼一声,极其愤怒,朝吴之荣冲过去,吴之荣一动不动恶魔似的大笑,表情有如疯狂。费耀色一转身,举手向天,痛苦万状地高呼:
“天哪,你为什么让我摊上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我为什么害怕弑父的恶名,不敢把这恶鬼一刀两段!……皇上,奴才不慎落进陷阱,辜负你一片忧国爱民之心了!”
费耀色弹去眼角的两颗滚热的泪珠,转身面向吴之荣,瞪目怒视,仿佛一棵扎根在地底的大树,等待死亡的来临。吴之荣也不退缩,觑眼冷冷地看着费耀色。他的手指在袖中“簌簌”发抖,只有他自己知道。斟酒的两个亲信仆人脸色惨白,望着这如同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惊人相像的两张脸直哆嗦,只有瞎子才看不出这是亲生父子。他们为主人干这种事不止一次了,可今天看到主人竟对亲生儿子下手,也吓得心惊胆战。
花厅里静得怕人。窗外的“沙沙”响声就格外清晰,那是一个女人的轻盈的脚步。吴之荣大喝:“谁在那儿?不想要眼珠啦?给我滚开!”
来人不但没有滚开,反倒推开门,分开珠帘,直走进花厅,靠在门边站定了。
说不清她的年龄,也许刚过三十,也许四十出头。穿一件立领窄袖的宽幅花边棉袄,外罩皮里绣桃花湖绉坎肩,长裙刚及脚面,腰系一方围裙,显然是府里做粗活的使女。她的面颊和前额有一片一片红色的伤瘢,嘴角也有两道长长的伤痕,两只眼睛一高一低,模样十分古怪。此时她古怪的眼睛亮灿灿的,甚至有点发绿,直直地盯住了吴之荣。
两个仆人一见她,顿时不自在了。吴之荣也隐约认出是厨下烧火的仆妇,竟敢跑到上房来,胆大包天!他一瞪眼,仆人就恶狠狠地吆喝起来:“快滚出去!这么没规矩,想挨鞭子啦?”
女人嫣然一笑,那张脸更显得怪诞,娇声浪气地说:“你嚷什么呀?昨儿晚上你还光屁股跪在床头求我呢!忘了?”她蓦地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说:“老娘哪儿也不去!为了今天,老娘等了整整十年了!”
吴之荣心一虚,惊恐地问:“你,你说什么?”
“老娘吃尽辛苦受尽罪,咬牙忍痛鲜血淋淋受那江湖郎中一刀一刀的划拉,改容换貌,就为的这一天。到底盼来了,我十年苦楚换来的,哪里肯不来亲眼看看!”
吴之荣顿时凉了半截,张皇地看看两个仆人。
“看什么?”女人毫不留情地说,“除了我这身子,再没别的报仇本钱了!他俩都是老娘的相好姘头儿!可惜总不凑手,等了这么久,才等来了机会!你这毒过虎狼的家伙,替你的儿子吃砒霜吧!”
“啊!”吴之荣脸色惨变,浑身哆嗦。费耀色和两个仆人大出意外,目瞪口呆。
女人恶狠狠地说:“总算盼来了今天,我能看你临死的惨样儿,看你挣命、叫唤、打滚儿、蹬腿儿,直到最后咽气儿!啊啊!老娘痛快得要上天啦!”她“嘿嘿嘿嘿”地笑个不住,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到底是谁?”吴之荣面颊手指痉挛着,极其恐惧地盯着这个可怕的女人。
“哈哈,你忘了你明媒正娶的老婆粉儿啦?”女人眉毛一竖,一高一低的眼睛喷出怒火。
“啊!——”吴之荣绝望地尖叫,左手按着腹部,右手指着粉儿,豆大的汗珠从脸颊往下滴答,还竭力撑着架子,喝令仆人:“抓,抓住她,打……打死她!”
两仆人迟疑地走近粉儿,粉儿顺手一人赏了一个耳光,骂道;“他妈的。昨天还搂着老娘心肝宝贝儿地叫,今天就敢动手?看老娘不把你们的好事抖落出来,叫你们老婆把你们抓个稀烂!”两人尴尬地互相望望,竟不敢动手。粉儿哈哈大笑,说:“好汉作事好汉当,老娘决不会逃走叫你们背黑锅!就是打死我,也救不了你们的主子啦,哈哈哈哈!”
吴之荣腹痛如绞,站立不住,倒在躺椅上,居然咬紧牙关不呻吟。
粉儿阴沉沉地看定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谁都不许动,听我说道清楚!吴之荣,张汉,你这狗东西,老娘今儿叫你死个明白!……我爹我娘卖我为娼,那是叫穷逼的,没法子,心里还是疼我;李振邺把我让给你做正妻,是礼数逼的,没法子,心里也还爱我、怕我受苦;可你呢?竟把老婆卖给鞑子为奴,心肠有多歹毒!害得我比娼妓还不如,苦挣苦度,三次做逃人,满脸是烙印!若不是靠当娼妓的那点本事,若不是你们男人个个好色的心性,我早死过一百零八回了!……
“偏偏你又在杭州诬陷好人,弄什么明史大狱,把我那阿昌也折到里边,给杀了头!……阿昌不过一个刻书匠,满世界除了爹妈,只有他是真心实意疼我爱我的!你,你,你不把我逼到绝路,就不肯罢休么?好吧!我,我就搭上我这个人、我这条命,报仇!为我自个儿报仇,为阿昌报仇,为叫你害死的那许多冤魂报仇!……
“你肚子疼了吧?你眼前儿发黑了吧?你喘不过气儿了吧?滋味好么?你快躺地下滚哪?翻哪?……”
粉儿越说越兴奋,满脸血红,眼睛雪亮,恶魔似的笑着,“啊——啊——”地大声嘶叫着、跳着,一头黑发披散下来。
吴之荣滚到了地下,号叫起来:“给我水!…… 给我水呀!……”
两个仆人如梦方醒,就要出去喊人;费耀色不忍看吴之荣伸手乱抓、蹬腿乱踢的惨相,就要去倒水;但粉儿断喝一声:“都给我站住!你们俩敢去叫人?那我这主犯可就逃走啦!我去投案自首,就说你俩是从犯!”
两个仆人“哇啦”惊叫,连忙跪下给粉儿叩头,全身匍伏在地,不敢动了。
粉儿又静静地转向费耀色:“别给他喝水。喝了水死得更快!”
费耀色犹豫间,吴之荣叫起来:“费耀色!费耀色,看在父子分上……给我水……早一刻死,少受一刻罪!哎哟!……”他又剧烈地翻滚、抽搐、哀号。
粉儿的眼里闪着狂喜的光,昂奋地喊:“让咱们最后再亲近亲近!”说着纵身一跃。一头黑发“唰”地甩到背后,她已骑到吴之荣身上,动作之快、力量之大,出人意料。她紧压住对手蹬动的双腿,从腰间抽出粉红色的汗巾把他双手绑住;跟着,翻手撩开他的袍子,另一只手闪电般伸进他裤腰,“嗤”的一声响,扯下一块裤档,随即猛地朝前一跌,全身压住吴之荣,顺手把那块裤挡布用劲塞进他嘴巴,又倏地立起身,专心看定痛苦至极、“呜”“呜”地叫不出声的吴之荣,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生怕漏掉一丁点儿他受苦的细节,就像吞下什么美味珍馐似的快意。
吴之荣再没有挣扎的气力了,脸色渐渐变得青紫,大口大口喘气,变成一息奄奄。
粉儿残忍地笑了,“格格格格”,像猫头鹰的叫声:“你要死啦?人家被你害得千刀万剐而死,比起来你死得不是太痛快了吗?今儿你就替天下那些欺我骗我耍我霸占我的主子们吃我这一刀!”她“嗖”地拔出一把雪亮的短刀,扑上去,照吴之荣胯下用力一挥,吴之荣全身猛地一缩,喉咙里发出一阵非人的尖叫,最后抽搐了几下,断了气,地上慢慢积起一滩血。
粉儿俯身瞪眼看了片刻,心满意足地长长吐了一口气,古怪的脸上浮起愉快的笑容,举起手中短刀刺向自己胸口。费耀色清醒过来,一个箭步蹿过去,攥住了她的手腕。她宁静地望定费耀色,说:“你这又何必!”
费耀色沉着脸:“要留你做活口!”
粉儿笑得更娇媚,也更无力了:“我要是不死,你们三个怎么开脱,……明摆着争风吃醋下毒阉割的红火场面儿嘛?留下我不怕咬你们一口?再说,我怎么肯去吃那千刀万剐的苦楚呀?”
费耀色知道,粉儿若判罪,一定是凌迟处死。听她这么一说,也犹豫了。
粉儿又低声地、无限感慨地说:“这些年我一心一意报仇雪恨,打听他,追着他,想尽法子混到他身边儿,吃苦受罪,心甘情愿,活得有劲头儿、有滋味儿。如今大仇已报,再活着也没趣儿了……”她看着费耀色,真诚而又辛酸的眼光,深深地透进费耀色的心,她终于凄然低语:“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你就帮帮我的忙吧!”
费耀色还没弄明白她的意思,她竟连带着他的手,猛抡了一个半圆,短刀直插进她高高的胸膛,深没至刀柄:那里正有一枝绣得十分艳丽的、犹如含笑女儿面的盛开的桃花……
费耀色大吃一惊,连忙松手时,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倒地死去了。
费耀色沉默许久,然后单腿跪下,对粉儿的遗体行了一礼。至于吴之荣,他再没有看一眼。满洲部族祖传地尊崇母亲。除非父亲是真正的巴图鲁,才能赢得与母亲同等的敬爱。这也能算是父亲!豺狼虎豹都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费耀色一转脸,见到那两个面无人色、抖成一团的仆人。有几处令费耀色迷惑不解的地方,必须问他们。他在主位上大模大样地坐下,点手喊道:
“过来!”
两人惊魂不定,走到近处,双腿一软,“扑通”跪倒。
“你们主人的家眷呢?”
“回老大人的话,主人家眷都在杭州,尚未迁来。”
“家中还有什么人?”
“夫人和三位姨奶奶,夫人身边有位小姐,刚十岁。”
费耀色皱皱眉头:“真不明白,刚才这花厅里又喊又叫又打又闹的,怎么就没个人瞧瞧?”
“回老大人的话,主子对下人厉害得紧,不招谁谁也不敢进屋。有人偷看,就要挖眼睛。再说主子的屋里常常有人‘吱哇’喊叫,大伙儿全听惯了。”
“刚才的毒酒呢?怎么回事?”
“这……”仆人害怕,互相看着不敢回答。
“你们受他指使,我不怪罪。照实说。”
“是。求老大人看那酒壶就明白了。”
壶在这里,两个壶嘴雕成双凤头,壶身画着精巧的折枝花朵,细腻得如同白玉。开盖仔细看,才发现壶中有夹层,互相分隔,各自与一个壶口相通。凤头上一定有记号,外人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同壶饮酒而毫不疑心呢!粉儿想必从相好口中探得内情,趁其不备,把毒酒与好酒对调了,这才救了费耀色的命,而让吴之荣作法自毙!
费耀色注视着壶内浑浊的酒浆,想想今天九死一生,险些毁在自己生身父亲手中,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更令人心寒齿冷的事吗?他怒火冲天,抓起那漂亮的酒壶狠命一摔,酒壶顿成碎片,残酒溅了一地,棕红色,浓浓的,颇似地上那两片血迹。
费耀色冷冷打量那两个助纣为虐的家伙,问;“我是什么人,知道了吧?”
“是,是!小人知道,小人知道!”
“你们去地方报案吧!”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什么不敢!再说不敢我拧下你们的脑袋!”费耀色一声怒喝,吓得两人连连叩头称是。“可你们记清楚,敢提到我费耀色一个字,就跟着你们主子去吧!”他对那两人冷笑数声,大踏步地出去了。
第二天,知府被害的消息就在宁波传遍。传说的人都带着暧昧的笑容,低声渲染那个毒死太守后自杀的女人,或者把声音降成耳语,猥亵地斜视着,交换太守被阉割的详情和原因。陆健的官司倒因此搁下了。
可是谁能想到,费耀色和陆狄初再次设法营救的时候,宁波府又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