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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狄初这个老乡绅,长于应付官司纠纷,带了五十两银子,在县衙走了半天,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告诉费崇儒一个坏消息:有关通海案的所有人犯,都在前一天全部提往宁波府去了。
费崇儒目瞪口呆,半响,说:“这慈溪县令倒是能干得紧,这么快就审过了?”
“什么能干!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傻瓜!一字不识,居然也能当父母官!”陆狄初摇头叹息,说起他的亲眼所见:
他被让进签押房时,县令正在师爷的指点下签署告示,填上日子盖上印,就好张贴出去了。这天是十七日,师爷教县令划了个“十”字,又告诉他,七字和十字差不多,但竖须右曲而后钩向上。县令提着笔慢慢画下一竖,竟弯向了左边。师爷大约耐心也到头,生气地说:“全错了!该向右弯!”那县令欣赏自己杰作似的,审视良久,突然把告示翻过来,说:“这么张贴出去,七字不就正了么?”师爷气得说不出话,陆狄初在一旁忍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笑憋住。
“牧民之官如此昏愦贪财,百姓有安生日子过么?”陆狄初说罢感慨不已。
费祟儒很奇怪:“这样的人,怎么会对通海案格外上紧?”
“他何尝上紧!是宁波新任太守,说是见了县里的呈文,便立刻来提了。”
宁波太守或许是认定这案子有油水可捞。如果症结只在银钱上,倒也不着急了。于是费崇儒和陆狄初一同往宁波营救。
他俩赶到宁波的当天,便打听得次日太守就要提审这件通海案。两人略略收拾一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往太守衙门听审。在南方,早就听说宁波人历害,讼风特盛。真是名不虚传,他俩起个大早赶到大堂时,两旁栅栏外已聚了许多观审的百姓,费了大劲才找到一个紧挨栏边的位置。
知府的派头可比知县大多了,呼喝升堂,十分威严。陆狄初怕那年轻人没经过这场面,心存畏惧,转眼瞧他,竟是一副自若神态,全不在意。细想想便也恍然,既是富商之子,身处天子脚下的京师,大世面见得多了,哪儿把小小知府的威风放在心上!陆健终是有福,有这么个年轻人为之奔走,真乃不幸中之大幸也!
费崇儒目不转睛地看着升堂宁波太守,用察访的眼光审视思索:慈溪知县不用说了,是昏庸无能的一例。这位太守呢?
此人已是中年,相貌还十分俊美,一双眼睛熠熠生光,蓝顶子凉帽、石青绸褂,显得既雅又威,他迫不及待地将此案调来府审,是不是看出其中有诈?或许他是个精明能干的爱民官哩!那不就多了一例良吏清官了吗?……
他忽然觉得身边的陆狄初哆嗦了一下,又听他低低地喊了一声“老天!……”忙扭头看,发现同伴眼睛发白,面容苍白,赶紧拉住陆狄初的手,手也冰凉。
“陆先生,你怎么啦?”费崇儒急急地小声问。
陆狄初也不看他,直是摇手,浑身仍是紧张地直挺挺绷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守看,用嘴向费崇儒示意,要他静静听审。
不想第一个案子就是慈溪通海案。太守开口向原告问话,只说了两句,这边陆狄初便如断了线的木偶,顿时散了架似的靠在了栅栏上,嘴里喃喃低叹:“完了,完了,竟撞在他手里!……”
费崇儒赶忙扶住陆狄初,陆狄初却伸手无力地指指公堂:“你听着吧!……”
太守挨个儿询问被告,正问至程守仁。
“程守仁?”太守这一声不像在呼名,却如疑问。
“子民在。”程守仁低头回应。
“程守仁,你……抬起头来。”太守声音很温和拖得很长,带点不自然的懒洋洋。
程守仁犹豫片刻,断然抬头和太守一照面,太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这一笑,眼边腮帮都是皱纹,弄得他那张漂亮的面孔难看了许多。笑了一阵,他得意洋洋地说: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文康先生,没想到你我在这里相见吧?从康熙二年到如今康熙七年,可整整五年没会过啦!”
陆健低头跪在堂下,决不说话。
“如今你三案俱发,还怕你插翅飞上天去吗?”太守突然面色一冷严历地说:“陆健!你听着,通海之罪你逃不脱;明史案中你的逆行也一起清帐;如今你又交通大逆凌天,意欲拥立朱三太子造反,实属十恶不赦!此案暂停审理,先将一干人犯收监,呈文臬司,再作定夺!”
……
陆狄初拉了费崇儒,急急忙忙出了府衙,找了个茶馆的雅座坐下。伙计上来送茶摆碟子,陆狄初一言不发,费崇儒惊异不定。三杯茶喝下去,陆狄初才恢复了常色。
“陆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太守认识恩公?”费崇儒问。
陆狄初叹道:“不料文康命运如此蹇乖,偏偏撞到这个妖孽手中,唉,此番没救了……这人便是首告明史案的吴之荣啊!”
“吴之荣?吴之荣是谁?”费崇儒莫名其妙。
陆狄初便滔滔不绝地说起吴之荣的来历、明史案的前前后后,说了一个多时辰。费崇儒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明史案,皇上对他说过,只说辅臣借机杀人,杀给汉人文士看,太过分。不想其中还有这许多冤枉的株连!……
听罢讲述,费崇儒呆了半响,终于握紧拳头,非常坚定地说:“陆先生,程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发誓就是丢了性命,也要救程先生出险!若违此誓,有如此盏!”说着他“啪”地把茶盏摔在地上,碎瓷片飞迸而起,四处飞落。他在心里暗叫:“皇上,恕奴才之罪,实在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钱能通神,更能通人。费崇儒被当作太守的客人接待,让进了知府衙门内宅的花厅。
在京师,他到过不少大户人家和高官宅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太守,住宅如此华美!到处是淡红浅绿的纱幄流苏,走廊、门窗、隔断上都点缀着精美的梨木檀木透雕;更没想到这小小的太守衙门,竟如此戒备森严,每重门户都有健壮勇武的家丁守卫,真不亚于京师的王公。
花厅倒布置得十分高雅,一堂梨花木嵌大理石的家具,配上一架同样质地的四扇屏风,四墙上的名人字画、青花瓷盆中盛开的秋菊,真有几分古色古香的意味哩!窗外靴声“橐橐”, 费崇儒转身注视,他要好好见识见识这位一手铸成了震动江南、震动天下的明史大狱的人!
门前两名健仆分开珠帘,宁波太守走了进来。两人目光一对,心里都“咯噔”一跳,不免都呆了一呆,这才拱手为礼,口中寒暄着推让着,分主客坐下。
在大堂上,因为离得远,费崇儒并未看清太守的容貌。现在面对面了,他才吃了一惊:这张面孔他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在什么情况下,他竭力搜寻着记忆,竟忘了说几句应酬话。忽见对方也在凝神地望着自己,不觉有几分尴尬,脸上略略一红,连忙拱手道:
“大人公务繁忙,本不该来打搅,实在有难处,不得不求大人开恩。”
太守仿佛也在发愣,被客人一说,方回过神来,多少有些失态,脸上讪讪的,笑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他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感慨道:
“乍一见老弟,如同在镜中见到二十年前的…… 唉,老了。老了!”
费祟儒皱皱眉,觉得这叹息好没分寸。自那天听了陆狄初一番讲述,他已恨透了这个以诬陷、讹诈起家的恶人吴之荣,并打定主意要向皇上细细禀告,要狠狠罚处这个贪婪无耻的家伙!可是一见面,吴之荣的英俊轩昂的面貌、很讲人情的风度加上这文雅潇洒的花厅气氛,又使他迷惑了。听吴之荣问说“兄弟能给老弟帮什么忙”?他没有多想,张口就说明来意:
“大人,陆健陆先生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求大人开恩放他出狱。”
吴之荣吃了一惊:这人莫非神智有毛病?略沉一沉,说:“陆健身犯叛逆大罪,十恶不赦!你竟敢为他讨情?你是他什么人?”说话间,他神色一变,满脸乌云。
“我原先并不认识陆先生……”费祟儒一五一十地讲起陆健救他的经过,最后说:“即使陆先生有罪,我也要报恩。你说吧,要多少钱才肯放出他狱?”
吴之荣瞪大眼睛:“你要买他一命?”说罢仰头大笑,半天方止,“老弟,果然是富商之子,动辄称钱。要知道,偷窃行奸之罪,用钱买下不难;这是十恶不赦的叛逆大罪,谁敢行私卖放?况且你出钱买他,能出多少?能抵得过我这黄堂太守的似锦前程么?”他说着,连连摇头,端起了茶杯,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碰到这种大有油水可捞的事情,通常他早就下手了,讹诈他一番,弄一大笔钱到手,再把他也栽进逆案中了事。可是对这个年轻人,不知怎的,竟使不出来,大约他太爱惜自己了,对这个面貌与自已相像的人也留情一二。
看着吴之荣连连摇头、一脸不屑的表情,那只端茶杯的手,小手指高高翘起形如兰花状,和他的年龄身份不相称得使人发笑。就是这兰花指,拨开费耀色眼中云翳,心头骤然亮过一道闪电,不由得浑身一震:是他?记起来了,是他!
从那年端午节和祖父在山上捕鸟时遇到这个人以后,费耀色就把他的相貌深深地刻在心里:这是他的生身父亲,那忘恩负义、毫无心肝的父亲!那时候他矢口不认费耀色是他儿子,也是这样不住地摇头!…… 片刻间,费耀色胸中犹如卷起狂暴的旋风,愤慨、伤感、怨毒、哀怜一古脑儿绞缠一起,使他心乱如麻,这样的父亲,一个无情无义、可诅咒的小人!……
吴之荣见客人不做声,微笑道:“好了,你回去吧,这种事再也莫提。我不难为你。换了别人,你也得下大狱!”
费耀色沉默了许久,努力平息自己粗重的呼吸,慢慢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珠盯住吴之荣,冷冷地说:
“这位陆先生,你明明知道他没有罪!”
吴之荣一愣,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你为了一己私利,诬陷讹诈,一手造成明史大狱,近百人死于非命,上千人远流边疆、家破人亡,江南百姓恨你入骨,你的仇家遍天下!至今你还不思悔过,不多行善以赎罪,老天爷肯饶过你么?”
费耀色正颜厉色一番话,说得吴之荣毛骨悚然,但他跟着直跳起来,怒喝道:“大胆!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来人,给我拿下!”
两名健仆纵身而上,可他们哪里是宫中侍卫的对手,费耀色挥拳踢脚,两人已莫名其妙地重重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吴之荣大惊,正要呼叫招人来救,费耀色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威胁地低声喝道:
“不许喊!我只要你放出陆先生,对你并无恶意。劝你行善也是为你好!你不认识我了?”
“你?……”吴之荣吓得面色发青,嗓子颤抖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哼!”费耀色一声冷笑,“你不记得镶白旗旗下佐领苏尔登了?”
吴之荣一愣,瞪大双眼,不由自主地重复着:“苏尔登……”
“你总还记得他的女儿吧?”
吴之荣面色一寒,像木雕一般,完全怔住了。
费耀色却一句接着一句,冰雹似的向吴之荣砸过去:“十三年前,端午节,盘山道上,你忘了吗?你那个时候新改的名字叫张汉,你说你不认识我们祖孙俩,你拔腿就跑了,你忘了吗?我是费耀色,这名字,你也忘了吗?”
“你……你……”吴之荣昏头涨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怪不得看见他就像看到年轻的自已映在镜中的面影;怪不得对这小伙子抱着说不清的好感和好意。难道人世间果真有父子天性这种东西?……是的,就是他!目光像小豹子一样明亮,带着某种固执的刚强……多少年过去了,往事,不管是受辱还是作恶,都已淡忘,唯一不能忘却的,就是自己曾有过一个儿子。这多半是因为他始终没有生出后代的缘故……今天这个儿子竟找上门来了,却是为陆健而来!吴之荣猛然警觉,乱纷纷的心迅速冷静明晰,他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说:
“找我做什么?你要什么?”
费耀色盯着这张漂亮又冷酷的脸,想不到他竟这样无动于衷,顿时怒火中烧,只觉得胸口就要炸开。他拼命克制自己,大口大口地吞吐着气息,好容易平静了些,立刻冲出几句惊人的话:
“你听着!你认不认我费耀色,我不在乎!我要你放陆健,自有我的道理!这里,瞧瞧吧!”
费耀色一下子敞开外褂,从贴身衣袋里拿出了那张防水油布包裹好的圣旨,放在桌上,气虎虎地扬头站在桌边。吴之荣一脸狐疑,打开油布,见到黄色的龙纹绢面上的“圣旨”两个字,登时变了脸色,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特命三等侍卫费耀色往福建、浙江、江苏三省公干,沿途督抚提镇、道府州县均予协助,不得有误。
后面是“大清嗣天子之宝”的鲜红大印。
吴之荣连忙把圣旨供在桌上,双膝跪倒,行了三跪九叩礼,这才赔笑着站起来,斥退那两个健仆,像是变了一个人,和蔼可亲地说:
“许多年不见,你长得这么大了,一表人材,好一个堂堂男子汉!在宫里当差啦?真是太好了……苏尔登他老人家好吗?”
对方这么迅速地换了面孔,费耀色反倒手足无措,想到他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说话间不觉和缓了许多:“玛法是顺治十六年去世的,随后我就进宫当差了。”
“唉,你不要怪我不肯认你们。当初苏尔登老人家被流放尚阳堡,是朝廷的罪人,我身为朝廷命官,怎好相认?现在好了,总算父子相认、阖家团圆了,真不容易啊!……”吴之荣这番话说得很真诚,泪眼汪汪,使费耀色很感动, 不禁问道:
“阿玛又娶额娘了吧?添了人口么?”
吴之荣叹道:“那年中进士之后,便上任完娶,至今只有一个女儿。我直怕绝了吴门香烟,对不起祖宗。如今一寻到你,吴家有后,我也放下一桩心事了!你今年该有二十三岁了,可曾娶亲?订的什么人家?……”说起这些家常话儿,吴之荣完全像个慈爱的父亲,真诚亲切的态度很快赢得费耀色的好感,暗暗想:他的一生也很不容易,有些事情大概真是不得已啊!……
说话间,吴之荣像是无意地问了一问:“你出京师,没有带鳌大臣的手谕么?”费耀色摇摇头,继续说着当今皇上如何少年有为、如何英明睿智的话题。于是吴之荣又一次警觉了,他猜到了内情。如果不当机立断,他不但将得罪皇上,也要得罪他赖以平步青云的辅政大臣,而任何一方都不会轻饶他!得罪皇上将来有灾,得罪辅政大臣眼下就有灾!反过来,他若能把这一纸圣旨投给鳌公,让他知道小皇帝在背后搞什么名堂而警觉起来,自己定能更上一层楼!明摆着,他和辅臣鳌拜息息相关,早就拴在一起了。那么,小皇帝、小皇帝派出的费耀色,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敌人,因为他们要反平明史狱!而平反,则意味着自己的杀身大祸…… 无数念头在吴之荣心间雷鸣电闪,如历一场风暴,表面上仍在和蔼慈祥地与费耀色交谈。费耀色实在太年轻,看着吴之荣颤抖的双手、鬓边渗出的汗珠,竟然想不到他心里激烈可怕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