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郡陆狄初,自称是主人的老友,多年不见,特来相访;
松江府周浦的凌天与悟真和尚,是久仰先生大名,远道来拜望;
年纪轻轻、身材挺拔、面貌英俊的费崇儒,说来向先生拜谢救命之恩。
听说主人不在,来客都非等先生回来见面不可。老仆看他们衣衫整洁,态度亲切,没有邪恶习气,便大胆地开了院门,请到家中等候。
陆狄初略一寻思,笑道:“且慢。请赐笔墨纸砚,让我在门前题诗一首,主人归来,一看便知。”
来访客人中,常有狂放怪诞文士,老仆早已见怪不怪,很快就端来笔砚,在门边粘好宣纸。陆狄初提笔在手细心弹去笔尖的脱毛,挥手便写下一绝:
南山松粉未飘花,西湖风轻日脚斜。
身是旧时王谢燕,一年一度到君家。
凌天拍手高声喝彩,悟真和尚和费崇儒也交口称赞。陆狄初得意地笑着逊谢,众人随老仆一同进院。院中花木茂盛,并无深秋意味。阶下数十盆兰草,长叶葳蕤,淡淡的兰花藏在绿叶中,吐出似有若无的高雅的清香,令人心醉。正面一间敞轩,两侧有书房和卧室,小小的廊子连接着左右厢房。最妙在无处不竹:竹榻竹椅竹栏杆,整个廊子都由竹木制成,檐下挂着竹笼,笼里养着叫声宛转如歌的不知名的小鸟;轩内竹架上,竹篮、竹盘、竹碗盛着各种鲜果干腊;小小的竹制琴桌上摆着七弦古琴,长长的竹架上,悬满了箫、笛、阮、琵琶之类的乐器……多别致的住处,多高雅超俗的主人啊!
老仆送上茶,客人们随意闲谈。主人不在,他们又素不相识,谈话时断时续,不怎么起劲。费崇儒对着悟真和尚一拱手,笑道:“请问师父,在哪里打坐?”
悟真和尚连忙还礼:“不敢,小僧在松江府龙珠寺为住持。”
“师父是自幼出家还是半路为僧?”
悟真盯了费崇儒一眼,见他满脸带笑,相貌淳朴,便随口答道:“在下自幼出家。”
“听师父说话,仿佛带几分北音,莫非去过北方?”
悟真一愣,又狠狠盯了那年轻人一眼,不高兴地说:“从来不曾!”
费崇儒赔笑道: 是我听错了,师父莫怪!”
问答间,一缕悠扬的笛声远远地传来,大家侧耳细听,笛声似乎又远去了。陆狄初推开轩后的窗棂,放眼一望,山石平野之间,河水连着湖泊,水塘串着水渠,一派水乡景色,那嘹亮的笛声,自烟波间飞起,在山丘林木中萦绕,越来越近了。老仆在一旁笑道:“这便是我家先生吹笛声了…… 哦,那就是先生。”
果然,河水从山后绕出,送来了一叶小舟。透过霭霭水气,一个青衫飘洒、长身玉立的身影隐约可见,一只长笛横在他胸前,长长的流苏随风拂动……
陆狄初笑道:“我们只在院中等候,且不出去,看他还识不识得旧日好友?”
众人会意地笑了,都聚到院门边等候。
船声汩汩,在柴门外竹林边停下,脚步“踏踏”,穿过竹径走近。足声猛然停住,门外有人“哦”了一声,接着便吟诵门上的诗句,读到最后,他大叫起来:
“狄初兄!一定是你!再没人写得这一笔如此怪诞的草书!……”
柴门“劈里啪啦”给推得大开,陆健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握着竹笛,哈哈大笑地喊着“狄初兄”冲了进来。一眼瞥见三位形貌陌生的人,他一下就站住了,极快地收住大笑,精明的目光飞速地往那三人身上一扫,放下鱼篓长笛,很得体地拱手微笑道:“守仁不知列位光临,实在失礼,快请坐。”他又转向陆狄初,抓住他的手笑说:“陆兄久不谋面,少说也有三年,却题什么一年一度到君家,言过其实啊!”
陆狄初笑道:“不过承上句旧时王谢之意而已,何必吹毛求疵?”
陆健伸出一个手指威胁说:“你道我不知你的言外之意?借唐诗旧时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嘲我为寻常百姓耳,如此美意,程某人心领,心领啦!”
陆狄初道:“程兄,精明不减当年哪!”说罢,二人一同抚掌大笑。另二位客人恍然大悟,也赞叹不已地笑了。
落座以后,凌天和悟真和尚先自我介绍,说是早就听说程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精通书史,文采超群,今日特来拜会,以表倾慕之情。陆健连称不敢,又把目光转向坐在末位的费崇儒。费崇儒立起身,“扑通”跪倒,朝着主人连叩了三个响头。陆健吃了一惊,连忙扶住说:
“这位小哥行此大礼,程某人可承受不起。”
费崇儒叫出声来;“恩公,你当真不认识我了?一个月前,在富春江上,你救过我的命啊。……”
“费祟儒!是你!”陆健惊喜地拍打着费崇儒的肩膀,“好,好,太好了!”
众人摸不着头脑,看着他俩只是笑。陆健这才向大家说起事情的经过。
一个月前,陆健雇船游览富春江,黄昏泊舟七里滩。夜半月明如昼,照耀着两岸连绵高山,绝壁如削、危石欲坠、奔竞起伏、千姿万态,而一水中流,净如匹练。面对如此美景,他哪里能够入睡,便安坐船头如坐天半,尽情享受天地造就、独钟神秀的奇山异水。
正因为月光明亮,他清楚地看到一团黑色物体仿佛人形,由上游漂来。他立即命船夫拦截打捞。救上来的是个年轻汉子,胸口尚有一丝温热,费了许多气力,总算把他救活。原来他是京师南货商的儿子,初次出门经商,往金华采购火腿等物,不想回杭州路上遇盗,银钱货物全都被抢,又被一桨搠进江水。他这北方人着水便昏迷,若不是遇到救星,必死无疑。他说在杭州有亲戚,他将到那里去报案,然后回京。此人就是这个费崇儒。
费祟儒听恩人讲完,说:“对,就是这么回事! 在下是个直性子,说不出许多好话,一句家乡老理儿却记得清楚:知恩不报,猪狗不如!这点心意,恩公务必收下。以后有用得着我费崇儒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果然北方汉子侠义威猛,说出话来斩钉截铁,叫人听了精神陡振。及至陆健接过那个红布包着的“心意”,打开看时,众人尽都惊住:这是三块摆得整整齐齐的马蹄金,每块重约五十两,闪着黄金特有的柔和的光彩。
陆健立即重新包好,拉过费崇儒的手,放回他掌中。费崇儒像被烫着似的,一下子缩回去愤愤地说:“恩公,你瞧不起我!”
陆健静静答道:“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
费祟儒“呼”地跳起,面孔涨得通红,瞪大眼睛,大声说:“我这条命是恩公救下的,如今恩公不肯让我报恩,我宁可死也不当猪狗般的小人!”说着,他一手从靴筒里“嗖”地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照着自己的胸口就刺。众人大惊,凌天眼急手快,猛然扳住费崇儒的手;陆狄初则跳到背后,双手搂住费崇儒的腰;悟真和尚下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一句劝解的话半天说不完:“别…… 别动……别动刀……”
凌天夺下匕首,直眉瞪眼地说:“小哥,你好大气性!”
陆狄初放开手,笑道:“守仁兄,还是先收下再说吧,不要闹出人命哪!”
陆健叹息着无可奈何地说:“真没办法,我收一下就是……哥,早知道你的命这么值钱,我该把你让给别人去救,笃定能让个穷汉发笔大财。”
费崇儒一听他肯收了,立刻笑逐颜开,又趴下朝他即了个头,笑嘻嘻地说: “我爹是京师大富商,有的是钱,这不算啥!日后恩公若肯到京师去,我包你春风得意!”
陆狄初笑道:“小哥的脾气真是热诚豪爽,不像个富商之子,倒有点满洲子弟的味道。”
费崇儒神色一凛,旋又笑道:“是吗?我跟他们来往不少,满洲子弟也是有好的有赖的……”
凌天鼻子里一哼,很不高兴地说:“能有什么好东西!”
“哎,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嘛,”费崇儒笑嘻嘻的,像是还要说点什么,凌天一句话就给挡回去了:“你家要跟人家做生意,赚大钱,自然要说人家的好话!”说罢对悟真和尚一使眼色,向主人表示要到院中赏花,二人便摇摇摆摆地离轩下阶而去,分明要显示对费崇儒的轻蔑。费崇儒张张嘴,不知所措。陆健觉得不过意,连忙请费崇儒坐下说话。
费崇儒想了想,又说道:“恩公,黄金何足道!家父与朝廷许多大官相熟,早就听说朝廷下诏求贤。我想,先生大才,怎的不去做官?叫家父求人举荐,先生日后定能做到尚书大学士什么的,却不是光宗耀祖?当一朝栋梁,也是男子汉的一番大事业!”
陆健和陆狄初没承想他会说出这一番话。可是看他满脸热诚,一双眼睛像小孩子一样纯良,不免打消了疑虑。陆狄初笑呵呵地说:
“小哥,如今是满州人的天下、满洲人的朝廷,我们蛮子哪能站得住脚?别说栋梁了,当那千人踏万人踩的台阶,也是难为得很的了。”
陆健指指自己的院落、房屋、花草,说:“我这里什么不好?我还有什么不足?”说着,他扬头悠然自得地吟诵道:
“神仙无分,且藏身烟村水村,看白鸥撞破残霞,靠青山界断红尘。清风明月共三人,去住悠悠一片云!”
陆狄初喝彩道:“妙!这一阙《玉抱肚》着实妙得紧!”
陆健又和悦地对费崇儒说:“给你讲个典故吧!宋朝一名处士叫魏野,隐居不仕,宋真宗屡次诏求,他坚不出山,并对捧诏使者吟了一联,说是:九重丹诏,休叫彩凤衔来;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那宋真宗嘉许他人品高,以后便不再召他。程某虽不敢与前辈老先生相比,心境却无二致。你明白了吧?”
费崇儒愣呵呵地望着他俩,不知所措地笑笑,又无可奈何地皱皱眉,后来很真诚地叹道:“唉,那不是怪可惜的吗?……”陆健陆狄初以为他还要再劝,不料他豪爽地一笑说:“恩公,我真服你!你的人品跟那个宋朝的处士一样高!叫作……叫作林中高士!”
主客都愉快地笑了。这个话头也就没有再提。只是,直到陆健请大家一同品尝他钓来的鲜鱼的时候,凌天和悟真和尚都不肯搭理费崇儒:而且一吃过饭,这两位来自松江府的客人便要求主人陪他们往竹林散步,显然有避人的话要跟主人私说。陆狄初知趣地留在老友屋里,满有兴趣地向费祟儒打听着京师的风俗物产。四十多岁了,他还没有渡过黄河呢。
也就两盏茶的工夫,外面突然腾起一片喧嚷,人喊马嘶,“抓起来。”“往哪儿跑!”吼叫声此起彼伏,小小的院落周围刹那间亮起无数灯笼火把。陆狄初和费崇儒吃了一惊,推窗四望,不知哪里来的人,已经把这儿围了个水泄不通。是强盗还是官兵?来勒索财物还是……?屋里的两个惊异不定,互相看看,发现对方都变了色,神情非常紧张。
老仆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气急败坏地说:“是,是官府的人!把先生和两位客人……都抓了起来,用船装走了!……”
他话没说完,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一拥而入,巡捕头挥手一喝:“搜!”他们便冲进各个房间乱翻乱找。厨房里发声喊:“在这里!”差役们便都拥往厨房。不一会儿就提出来三条二尺长的鱼。捕头打量一番点点头招呼一声:“走吧!”
费崇儒忍不住跳过去,陆狄初一把没拉住,他已拦在捕头面前:“请留步!请问为什么要拿程先生?”
一听这地道的京师腔,捕头由不得一愣:“你是什么人?”
“我是程先生老朋友的儿子,刚从京师来看望他的。”
“从京师来?”捕头摸不清对方的来路,但冲着京师两个字,与其凶暴,毋宁客气一点。他放低声音说:“足下既从京师来,对我们这边的事多半不大清楚。我为你着想,还是不要搀和的好!这程守仁犯了通海大罪!不是玩笑话!”
“哦?”陆狄初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做声。
“什么?”费崇儒瞪大眼睛, 吃吃地问:“那,那和尚和那个,那个客人呢?”
“那是松江府来的咨文里要捉拿的两名要犯,犯大逆的!”捕头一看这年轻人完全被吓呆了,轻蔑地笑笑,领着差役自管走了。
“犯大逆的!”捕头这句话,一下子揭开了费祟儒脑海里由久远岁月织就的那层纱幕,他突然明白了悟真和尚的面貌和口音为什么似曾见闻。九年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见过他,只不过那时他是个道人!……
费崇儒,是康熙皇帝给费耀色起的汉人名字。康熙把他升为三等侍卫,命他往南方暗行察访,要紧的是三项:
故明废藩田的变迁;
迁海令的利弊;
隐居民间的贤能人才。
另外,顺便察访各处官吏的贪廉、各地农田的收成、各省驻军扰民的重轻等等。
他的察访区是福建、浙江、江苏,带有证明他钦差身份的绢质圣旨,但只能在万不得已时使用,免得被辅臣抓着把柄。费耀色猜想其它各省,皇上也一定派出同样的亲信。见皇上小小年纪的就这么精明有为,他很高兴,察访中也倍加努力,不辞辛劳。
他从京师直奔福建,一月后折回浙江,不想江上遇盗,使他这北方大汉差点淹死在富春江。程先生救起他时,他除了贴身的那道圣旨之外,一无所有了。到杭州他用圣旨从知府那里秘密调了一笔现款,选定慈溪为察访重点,他想在这里完成皇上交他的三件要事中的两件:查询迁海实情和访贤。因为他认定救他的程先生是大贤。
可是,谁料到眼前这变故呢?如果程先生牵进那和尚的逆案中——费耀色记得这个谋逆大案的主犯朱三太子——他还能荐这样的贤吗?……
陆狄初也吓呆了。他知道程守仁的真实身份,知道他是从明史案中漏网的陆健。他不清楚这次捉拿陆健的原因,是新事还是旧案。若是旧案,任何救援都没有用了。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满腹心事,各有疑忌,不敢轻举妄动。老仆满脸老泪,哀求陆先生和费先生救一救他家主人。
后来,费先生一扬黑眉,说:“放心!我们明天就去探听消息,设法救出恩公!”
在萧塘镇、慈溪县四处奔走探听,忙了四五天,两人总算弄清了内情。
原来萧塘镇一村民偶尔在河沙中拾得海黄鱼数尾,卖给鱼行,鱼行主人之子曾从学于程守仁。多年来海禁森严,禁绝下海捕鱼已久,忽然得到黄鱼,很是珍贵,鱼行主人便令儿子送两尾给程先生。偏偏此事被鱼行主人的仇家看见,便往守镇的王千总处首告,许多人趁机诈索鱼行主人,诈索不遂,便以通海罪告到慈溪县,于是便有那一场大搜大捕。黄鱼是物证,拾鱼村民、收鱼的鱼行主人、得鱼的程守仁和另两名买黄鱼的顾客,总之,凡和黄鱼有关的人,都拿到县衙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