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心中一动,不禁想起鳌拜的行为。他那一党的大大小小,举动言语如出一辙,玄烨忍不住笑了笑,低声说:
“索额图,调你出任吏部侍郎,你可敢去?”
索额图一愣,随即说:“怎的不敢!只是皇上身边少人,奴才不放心!”
玄烨又不说话了。他需要多想、深想、细想。他面前是一座大山,挡住了他的路。他怎么办?他能不能越过障碍,走进新能境界?

次日,御门听政时,吏部尚书阿思哈禀告本衙门的其它事务后,说道:“奴才奉皇上谕旨,回衙会议向各省派遣大臣之事。……”
“此事不必面奏了。”玄烨立刻打断。他知道阿思哈若是把两议提出来,坐在御案左侧的鳌拜又要跳起来,当着他这皇上的面呵斥冯溥的建议,这样一来,冯溥的主张就要被摒弃。玄烨打定主意,等两议的奏章上来,亲自来个朱批,肯定冯溥的意见。鳌拜对皇上的朱批总还有所顾忌吧?玄烨轻易不做这祥的事,以免逼得太紧。但此事太重大,不能让步。他接着把话说得更明确:
“将吏部所议奏上,待朕批复。”
阿思哈退下,兵部尚书噶褚哈上来禀奏:“平西王吴三桂近日右札文到部,因新编许多兵马,知照备案,谨奏圣闻。”
去年吴三桂装模作样,以眼病为由求解云贵两省事务,其实不过是试探朝廷对他的态度,哪里真肯把两省大权交还朝?果不其然,朝廷允其所请不到三个月,就有云贵总督卞三元、提督张国柱、李本深合词请平西王仍总管滇黔事务的泰本。朝廷也就顺水推舟,准奏。其实,准也罢、不准也罢,云贵就在吴三桂手中,朝廷焉能置喙?如今吴三桂又添兵马,强藩必有异志,更加是一大威胁。玄烨常常觉得身边的鳌拜和万里之外的吴三桂,像两座不断膨胀的大山,把自己挤压在中间,他们越来越庞大,自己也就越来越危险。而眼下情势,他又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一个对垒的力量!……玄烨暗暗长叹着,平静地回说道:
“吴三桂乃奇功伟勋之旧臣,添招兵马,想必为强固南疆。着传旨照准!”
玄烨始终避免与辅政大臣冲突,竭力把有异议的事情引到幕后去办理。但是,并不是事事都能避得开。户部尚书王宏祚一上来奏事,鳌拜的脸色就明显地阴沉下来。
因近几年国库始终入不敷出,玄烨命户部议一议改善办法。户部提出节省开支、裁撤兵马、改善赋税等不少建议。其中马尔赛首先提出了查清故明废藩田房、变价出卖的办法。
全国的故明废藩田地,共有十八万六千八百多顷,如果全部作价出卖,加上房产,国家可以得到很大一笔收入。马尔赛的办法极受鳌拜赞赏,认为是一大功劳,极力向玄烨推崇。玄烨却很谨慎,批示户部查明藩田实情。这件公事就落在户部汉尚书王宏祚的身上。玄烨冷眼看去,王宏祚今天显然是要向皇上禀告察访结果,而这结果显然鳌拜已经知道,并且很不合他的心意。
王宏祚出口便直奔要害:“启奏万岁,故明废藩田产,在直隶省的,臣已大致查清。除已圈为旗地的二万余顷外,其余三万余顷并非荒地,均有农人耕种,二十年来尽照民田征粮纳赋。臣料想各省废藩田产也大抵如此。所以,臣以为将此项田产作价卖给耕种之农人,甚为不妥……”
话音未落,鳌拜便冷冷地插问:“有什么不妥?前明藩王的田产还不该变价发卖?”见王宏祚不敢回答,鳌拜突然发怒,厉声大喝:“王宏祚!你到底是不是我大清的官儿?为什么不做声?”
这威风凛凛的呵斥,恰如半空一声雷,玄烨惊得一跳,阶上阶下的大臣也都变了颜色,低头不敢正视。王宏祚呆了呆,反倒镇静了:
“鳌大人何必发怒?下官只是依情理而论。既以地易价,又征额赋,双倍负担,岂不重为民累?我皇上仁德爱民,岂能不问?……”
鳌拜冷笑道:“军饷拿不出、俸银支不够,要你这户部尚书何用?想不出法子,倒在这里说大话!”
王宏祚的倔劲儿上来了,直着脖子奏道,“军饷俸银不足,户部绌于支销,应以节省国用、裁撤无用兵马相济,怎好敲诈百姓?臣惟有一片忠诚,求万岁明鉴。”
鳌拜讥讽地哼一声:“汉官就爱动不动表忠,谁知道真假!”
王宏祚倔头倔脑,不管不顾地说:“天知地知君知人知!绝不会当着万岁之面发威以震悚百官!”
鳌拜浓眉一竖,又站起来,“你大胆!……”
遏必隆赶忙拦住:“鳌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王宏祚!你还不避下!……斑布尔善,取折本请旨。”
王宏祚下阶时并没有认错的表示,鳌拜虽然很生气,但御前呵叱大臣毕竟失礼。理上有亏,也就不好再发作,紧张的空气略略缓和了些。
所谓折本,是皇帝批本时觉得有疑问的奏章题本,折页为记号,取出来御门听政时与辅臣及大学士们商议的。班布尔善立即拿出来,每读一本,玄烨使提出质疑,各大学士根据例则解释并提出几种处理意见,鳌拜选定其中的一种向玄烨推荐,玄烨自然“从谏如流”,纹丝不动地采纳辅臣进言。亲政以来,折本请旨一向循着这定例。
可是今天,玄烨心里很窝火。鳌拜当着他这至尊,竟这样威风凛凛地呵叱部院大臣,哪里还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这不是公然向皇帝示威恫吓了吗?阶上阶下那么多部院大臣、满汉官员,只有王宏祚这个倔老头儿敢有异同、敢指出他御前失礼的罪过。其他人是被他吓住了,还是熟视无睹?大清毕竟是我爱新觉罗氏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开创的,玄烨毕竟是天子、是君主,你鳌拜功劳再大也是臣子!你竟然跋扈到君臣大礼都不要了吗?玄烨心里怒火升腾,盘算着如何还报,但这一切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掩盖在一团略带稚气的认真表情之下。
第四道折本,是革职的漕运总督吴惟华的密疏,请征各州县镇市的房号银,并提出在江南三十余州县划出江边洲田,招民付钱佃种,以充实国库。看得出来,吴惟华是在以此讨好朝廷,为自己复职开路。
不等大学士们援例议论,也不等辅臣表态,玄烨突然抢先说:“吴惟华因贪赃枉法革职,本当闭门思过、痛改前非,却不肯安分守已,又上此密疏,敛财害民!极是可恶!朕意交刑部议罪!”
玄烨几句话简单又有力,声调不高,效果却极强烈,不啻鳌拜方才那一声吼。部院大臣都惊呆了,阶上阶下又是一片寂静,谁都不敢抬头,尤其不敢看鳌拜。实际上,这是从另一个角度表明,皇上在反对鳌拜极力推崇的变价出卖故明废藩田的办法。以洲田招民付钱佃种是“敛财害民”,以废藩田变价出卖,不也是敛财害民吗?鳌拜浓眉下的一双眼睛闪出愤怒的光芒。
玄烨又补充说:“征收房号银,自来无此先例,祖宗也无成法。洲田与废藩田不同,原属百姓,怎可剥夺变卖?朕初亲改,治理国事未能熟谙,断不听此害民之论……”
此话一出,鳌拜的怒气消了一半,暗想:终究是小孩子,喜欢一个“爱民”的好皇帝名声,原不足怪。只是今天公然自作主张,弄我个措手不及,倒须要好好开导教训他一番……
听政完毕,皇上命赐诸臣奶茶各一碗。诸臣跪饮后叩谢皇恩,皆退阶下,等着跪送皇上回宫。
玄烨对诸臣环视一遍,微笑道:“时过芒种,春麦将熟,明日朕要出城视看农田收成。部院各衙门当有人从行。诸卿可各自回去,略作准备。”
阶下诸臣自然又对皇上赞颂一番。玄烨退回书房略事休息之际,大臣们各自出宫去了,鳌拜和遏必隆却跟脚也进了书房。一见他俩的神色,玄烨便猜出他们的意图,故意笑着问:“卿傅还不回去准备么?明日出城视麦,要早起哩!”
鳌拜心里直冒火,暗说:“这个贪玩的小皇帝,想出这些个刁钻古怪的花招儿!什么观麦,还不是在宫里住腻了,想出城散散心!”他完全避开出城的事,直截了当地说:“启禀皇上,如今国用实在艰难,请皇上恩准户部马尔赛所奏。”
遏必隆也说:“启稟皇上,故明废藩田产原本不是民地,明亡之后,都应归我朝廷分给皇室王公及旗下。如今既然查明,若不分封,就该变价才是。”
鳌拜又说:“明朝亡国已经二十多年,还存着藩地名色,正合了那些思念明朝的蛮子们的心意吗?”
玄烨笑道:“藩地名色要尽行革除。至于藩地如何处置,还应细查。生地还是熟地、是否有人耕种、耕种者是否纳粮上税,等等,处置总要合情合理,不好违逆人心。”
遏必隆看看鳌拜的脸色:“闻听人说,藩田多半抛荒十数年,和无主荒地一样。”
鳌拜接着说:“许多废藩田产被蛮子耕种多年,理应交还朝廷!”
玄烨说:“民人种田纳粮,天经地义,无罪无过。朝廷又凭什么夺人之田变价出卖?岂不是形同籍没了吗?”
鳌拜一时语塞,怒色升上眉际,声音也提高了:“皇上怎么只想着那班下贱的蛮子,却不替朝廷想一想呢?要是户部拿不出钱,军饷薪俸全无着落,这朝廷还成个什么朝廷!皇上你……”他想说“你这宝座还能坐得住么?”到底心有顾忌,没有出口。但玄烨何等聪明,早听出他未尽的意思,心里怒火“腾”地燃起,只得咬紧牙关,半晌不做声。
遏必隆只当他在沉思,又奏道:“奴才以为,鳌大臣之言实在是为江山社稷着想,皇上不可固执。”
好半天,玄烨才把那团怒气哽咽下去,竭力从容地说:“卿傅之言自然是为国为君,容朕细细思索。太宗皇帝圣谕:治生者务在节用,治国者重在土地人民。朕当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不负卿傅等数年辅政之辛劳。”
鳌拜又逼上一句:“求皇上务必早早批下马尔赛的折子,户部已备好吏员,只待圣谕一下,便先在直隶省开办。”
玄烨心里气极了,只觉身上不知何处在“簌簌”发抖,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说:“好吧,卿傅稍等两日,视麦归来再批发红本。”见鳌拜、遏必隆跪辞后就要出书房,他又说:“卿傅可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奏明,朕明日一早就要出城视麦,不得前往请安了。”
遏必隆本要应一声,不想鳌拜毫不在意地说道:“皇上自己去奏明就是了。”说完,竟昂然转身出书房走了,遇必隆也赶紧跟了出去。
玄烨耳畔“嗡”地一响,直气得头晕眼花,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嘴唇不住地哆嗦。他真想一脚踢翻书桌,把那些砚台水盂茶盘茶碗摔个粉碎,出一出憋得胸口疼痛的这口窝囊气!他赶紧在书房里飞快地兜圈子,好几圈过去了,脚步才渐渐地慢下来,终于停住,双手一拍,一名御前侍卫进来垂手听命。
玄烨问:“费耀色宣来了吗?”
“回万岁爷,已到多时了。”
“叫他进来。”
侍卫出去了好半天,也不见费耀色到来。怎么回事?玄烨等得心急了。
玄烨一天天长大,幼年的知心朋友离他越来越远。冰月出嫁,更给他心头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与他年岁相若的哥哥弟弟、堂兄堂弟,都拿他当至尊,敬而远之,皇后贵人有家法宫规管着,也不敢随心所欲地跟他亲近,至于身边的侍卫太监,更是害怕犯上的罪名,对他百依百顺。这样一来,玄烨在宫里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只剩下了一个,就是养鹰人费耀色。
玄烨自六岁那年认识费耀色以后,八九年来两人时相来往。别人只当皇上承继祖风特別喜爱海东青,其实他们的友情早就超越了对海东青的兴趣。尤其是三年前驾临安亲王庄园,玄烨发现费耀色不仅懂事知礼,而且对民间所知极多,不同于那些出身王公贵族家的侍卫,就像一脉掘之不尽的宝藏,是极有趣味的交往对象,加上幼时的交情,他们便成了极好的朋友。
他今天召费耀色,是跟他商量明儿个出城观麦后,上玉渊潭或九龙山一带近处打猎的事。玄烨有个使海东青捕黄羊的新法子,急等费耀色来说说。正要另差人去召,费耀色进来了,面孔发红、气息不顺地向皇上跪啊请安。玄烨看他神色不对,问他为什么来晚了?出了什么事?费耀色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费耀色未进书房先遇上了两位辅政大臣。他们一脸愤愤不平,正在说着什么,一见费耀色跪安,问明是应召来见皇上的养鹰人,越发激怒了。鳌拜阴沉沉地看一眼费耀色,对遏必隆道: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他纯是个贪玩的小孩子!”
遏必隆也皱眉道:“不像话!国家大事不管不顾,只想着鹰犬游猎,成什么体统!”
费耀色听出他们在说皇上,不由得惊奇地看了他们一眼,惹得遏必隆大怒,喝道:
“你是什么东西,不老实低头跪好,胆敢拿眼睛看我?还有点规矩吗?”
鳌拜问得更凶:“皇上召你到书房,我们为什么不知道?你要向皇上禀奏什么事体?为什么不先向辅臣关白?”
费耀色只得说明,应召之事,鹰犬房长官知道。皇上宣召多半为使海东青,又不确知,无法关白。辅臣听了更加恼怒,两人一起把费耀色责骂一通,叫他小心。最后总算骂够了,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玄烨听罢,紧皱眉头,沉默不语。后来说:“我本要你明天随我出城,可是他们也要去的,一旦看见你,记起今天的事,只怕真不肯罢休呢!……明天你就别来了。可是后天呢?大后天呢?他这人最能记仇,再跑到鹰犬房去找你的错呢?……当初倭赫他们被杀,还不是揪住几句话!……”他说不下去了,低着头在御案前踱来踱去,颇费踌躇。幼年时四侍卫被杀的往事,至今想起来还心寒鼻酸。
“皇上别费心了。我不怕,大不了回乡下种田!……”
玄烨一听,愣了一愣,仔细寻思片刻,眼睛倏地发亮了,猛然兴奋起来,说: “我有了个好主意!一举两得,你能躲过这场风波,又还替我办了大事!……这事你去最合适,唉,我前些日子怎么就没想到!……”
玄烨叫费耀色走近,压低嗓音,对他说了很久。费耀色起初吃惊地扬起眉毛,后来脸色越来越严肃,不时庄重地点点头。

江南秋色如画,远山含黛,江天寥廓。时令已至霜降,田野依然绿色盈目。
一道清澈的小河,来自西南群山,蜿蜒环曲,绕过一带小丘,在平川上流淌不过半里之遥,便汇入小小的浒江;江水滚滚东下五十里,便是入海口。那里曾是慈溪县产盐最盛的地方,自迁海令出,海盐业断绝,盐户内迁,昔日繁华尽成过眼云烟。
山丘一侧,小河岸边,一处农家院落,茅顶竹篱都掩映在一丛丛青翠如云的竹林之间。门外石板小径曲折上下,通水边,通大路;小径两侧,万竿青竹直拂云天。门前站着四位来客,要拜访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