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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叹了口气,又想起昨天晚上玄烨来坤宁宫时,精神不大好,说是有点伤风。不知今儿是不是见好了?……夫君那疲卷的面容、忧伤的眼睛,此刻好像就在眼前,皇后一阵心悸,满怀同情和爱怜。
太皇太后刚才说:“早些回去吧,看看皇帝那里有无要事……”有所指么?是什么事?皇后心里一慌,去乾西五所看大阿哥的事顿时撇到脑后,微不足道了。
“停下!”她对抬辇的小太监们吩咐一声:“去乾清宫!”
皇后在乾清宫前下辇,正遇十几名侍卫顺序而出,见是皇后御驾,一排跪下请安。恍惚间,最后两名侍卫又奔回殿中,大约是忘了什么东西。领队的索额图禀告说:“奴才们奉太皇太后和皇上御旨,往文渊阁领取《大学衍义》,颁赐部院诸臣。”
皇后见领队是自己叔父,也就不再多问,点点头,启步就要往前走。索额图又说:“启禀皇后娘娘……”皇后停步,回头看看叔父欲言又止,想必是娘家有事,当众不好说,于是吩咐道:
“你去吧!皇上和老祖宗的事要紧。”
皇后走过去了,侍卫们还跪在那里。望着皇后将进乾清宫,众人暗暗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皇后跨进宫门槛,两名侍卫一跪一立地迎着她。跪着的原来是佟国维,恭恭敬敬地说:“奴才请安,皇后娘娘吉祥。”
另一名侍卫好大胆,见了皇后竟不跪!他站在佟国维身后门扇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他黑黑的胡须和瘦瘦的身段。他竟敢直冲着皇后走过来!不容皇后愤怒地叱出声,他已贴近她身边,低声说:“你千万不要声张,等我晚上回来告诉你。”说罢,两名侍卫一起出门,会同队伍匆匆走了。
老天,这是皇上!皇后愣住了。他要干什么?
早些年,皇上扮小太监去观象台看日食测定,那实在是小孩子的好奇心。亲政之前,他又不时穿上侍卫服色,借机往内三院、内务府各处溜达,和那些满蒙汉族的中书、笔帖式、书吏们聊天闲谈,皇后也不以为不妥,还代他隐瞒,不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知道。可今天,他已经亲政,认识他的官员越来越多,再要出紫禁城往六部衙门赐书,可就太危险了!万一……霎时间皇后心慌意乱,第一个冲动就想追出去把他喊回来,看看赶不上,又想立刻回转慈宁宫禀告太皇太后,派人把他截回宫。但是……皇后耳边又响起他压得很低的声音:
“你千万不要声张,等我晚上回来告诉你!”
他信得过她,不瞒她,她又怎能违逆他的心意呢?借太皇太后去压制他,岂不是更蠢!再说有叔父和舅父伴随,一行侍卫都是对皇上极为忠诚的巴图鲁,六部终究还在紫禁城边上,不必那么提心吊胆……
不对。刚才老祖宗说:“看看皇帝那里有无要事。”她像是知道的。不错,一定知道!他们祖孙俩总是这么默契、这么知心知意,我这皇后,反倒像是隔了一层……皇后在乾清宫里站了一会儿,让忽然泛上来的委屈、心酸慢慢消散,然后转身回坤宁宫,立刻传来坤宁宫首领太监,命他带领二十名强壮年轻的太监往文渊阁见索额图,看他是否需要有人帮他们搬书。
玄烨杂在众侍卫中上了文渊阁。其他人在管阁笔帖式带领下搬书的时候,他由索额图和佟国维陪着静立廊下,透过阁上轩窗的竹帘往下看,宽大的院子今天做了考试场,是他十分关注的所在。
院子里数十排桌椅摆得整整齐齐,三百多名赴试者都着了簇新的朝服朝冠,坐下后便把自己带来的笔砚文具小心地放在桌端。他们都是有功名的进士、举人、贡生、监生,熟知朝廷礼仪,一个个毕恭毕敬,咳嗽都不敢出声。
文渊阁正堂檐下的白石月台上,一排铺了蓝呢的桌子,簇拥在许多笔帖式,书吏等办事人员之中,那自然是考官的尊贵座位。坐在正中的是辅政大臣鳌拜,紧挨着他的是大学士班布尔善。内三院大学士图海、李蔚、巴泰、魏裔介也在座,两侧还有礼部尚书外库和兵部尚书龚鼎孳。
敕诰房是内阁的一个重要机构,掌管皇上的敕令,设在紫禁城午门之内。能在敕诰房当差,自是极荣耀极清贵的。现今敕诰房中书人手不够,需要添额。内阁和礼部对此事很重视,于是选文渊阁为考试地点,在进士举人贡生监生中选拔,规模和等级仅次于四年一度开科取士的保和殿文进士殿试,紫光阁武进士校射。人们看到当朝最显贵的辅臣鳌拜和大学士班布尔善主试,更觉得非同小可,无不屏息凝神万分恭敬。
考试时刻已到,礼部满尚书外库、汉尚书郝惟讷走出来,向上面主试的鳌拜、班布尔善及各大学士禀告,并请主试和龚部堂当面出题考试。这是礼部为防作弊以拔识真才的一番苦心。龚鼎孳供职兵部,原不应参与此事的,但他是举朝公认才学最高的尚书,礼部特意请他来做考官。
但凡涉及文学,满大臣便要皱眉,何况出这些他们自己也不懂的文绉绉的题目呢?虽说满汉两种文字都考,可是除了班布尔善,满大臣的满文功夫,多半还不如在座的汉大学士。
鳌拜坐在正中,见李蔚、魏裔介、龚鼎孳几个聚在班布尔善身边,满口《大学》《中庸》,动辄之乎者也,早就不耐烦了,而班布尔善居然也《春秋》《左传》地说着鳌拜全然不懂的话题,心里更加不快,一挥手,头也不回地皱着眉头说:
“敕诰房中书,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不就要会写字、写得好看吗?何必作文!”
李蔚、魏裔介和龚鼎孳顿时不做声了,互相交换一道眼色。班布尔善也是一愣,随即笑道:“鳌公必有简单易行的考试选取办法!”
这时一名笔帖式送一份题本给班布尔善。他只当是紧急军务,忙打开看了一遍。
鳌拜也不看他,只管问道:“什么事?”
班布尔善笑道:“是云贵总督的题本,因平西王近日平定乌撒作乱,请予嘉奖。还附有平西王在乌撒地方的安民露布。
“哦,”鳌拜点点头,“正好,叫个笔帖式来读,让这些应试的写在卷子上,谁写得好,取谁。”
班布尔善稍一犹豫,立刻笑道:“好!鳌公的办法果然简而且精。来吧,你送来的就你读吧!”他也随随便使地把附来的露布往送题本的笔帖式手中一塞。那笔帖式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庄重的国家大事会落在他这个无品无级未入流的小吏身上!当着这些国家重臣,他吓得浑身发抖,两腿一软,跪倒在班布尔善脚下。
班布尔善一瞪眼,叱道:“跪到前面去!大声读!每句读一遍满语、读一遍汉语!”
笔帖式硬着头皮,从战战兢兢的嗓子眼里逼出一种难听的、变了调的声音。
“露布……大清平西王吴三桂谕……”
真像铁铲刮锅底的声音那么叫人难受、叫人不忍卒听。可考场上三百多与试者一齐低头提笔书写,李蔚、魏裔介正襟危坐毫无表情,龚鼎孳却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不满,这真是斯文扫地!
露布读了不过三分之一,鳌拜便又一挥手,说:“够了!”
班布尔善立刻笑道:“够了,够了!收考卷!”
两边执事的书吏立刻下场收卷,这里鳌拜已立起身来,对两旁陪着起立的大学士及尚书们略一点头,便向外走去,班布尔善随他一起离开。他们毫无顾忌的大声交谈,一句句都十分清晰,传入恭立而送的与试人们耳中:
“取三十名,列名上奏,请皇上钦点。”
“是。请皇上点多少名?”
“十五名足够了!”
“是。”
目送鳌拜和班布尔善出了大门,玄烨才看看身边的索额图,眼睛里又透露出忧伤。他轻声说:“我们走吧。”
侍卫们捧了书下阁,正遇其他主考出门,便在楼梯边稍候。走在最后的正是学问最高的三位汉大臣主考:魏裔介,李蔚、龚鼎孳。李蔚一向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魏裔介心事很重,只管低头走路沉思默想,龚鼎孳却在忍不住地发议论:
“……内阁中书,品虽不高,但位在枢府、职掌机要、身近天子,最是精华之选,内可升部郎,外转犹不失郡司马。两榜进士盼此推选,望若登天之难,不料今日如此考选!军国大事,直同……”
他把最后一句话咽了下去,叹息着走远了。玄烨完全可以把他这句话补足: “军国大事,直同儿戏!”他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侍卫们跨马驰出紫禁城,分成六队去六部颁书。玄烨最关心吏部,便同索额图和另两名侍卫进了吏部衙门。
大堂之后一架紫藤,藤荫覆地几乎有三亩之阔。花事早过,藤萝蔓生,非常茂密,一庭皆绿。吏部门官原要通报,被侍卫们拦住。门官只得恭恭敬敬地领着四位宫里来的贵使去见本部堂官。哪知刚跨进藤荫,便听得一片吵闹声。玄烨盯着门官看了一眼,门官只觉得这个身量不高的黑胡子侍卫目光惊人,心里害怕,连忙赔笑道:
“是本部堂官、副堂官在那里议事。”
“议事?”索额图看看玄烨,又问:“经常这么吵闹?”
“是……呃,呃,不,不经常……有时候喜欢争论……”
原计划索额图进去颁书,玄烨和另两名侍卫留在议事厅外听他们议论。既然如此,玄烨示意索额图把门官打发开,四人一同在议事厅外站定静听。
阿思哈的声音一出来就压倒了别人,“好了好了,这件事就依图侍郎的意思去办!不必多说了!……”
玄烨移近门厅,从破损的窗纸中看进去,果然吏部的两尚书四侍郎都在座,阿思哈和杜立德分坐在上首左右,图必泰、常额、冯溥、梁清标,各自坐在尚书的下首,真是个左满右汉,满汉分明!阿思哈不知作了什么决定,图必泰显然很开心,摸着胡子得意地俯在另一位满侍郎耳边说悄悄话,两人会心地相视而笑,看看忍不住,就会大笑出声。那边杜立德却皱着眉头,很不愉快;冯溥仰头注视顶棚,一只手轻轻转着桌上的茶盏盏。
“还有一件要事,”阿思哈又说:“鳌公有手谕给兄弟,是各省督抚威权渐重,恐有不测之变,应请皇上向各省分派满大臣二员,设衙门于督抚所在地,以便监视。我将此意奏上,皇上面谕‘此事关系重大,着吏部议妥回奏’。就请诸位议一议吧!”他略一停顿,首先表态说:“天下大事,尽在鳌公胸中。鳌公深谋远虑,正可遥制各省,定能收指臂之效。兄弟以为应速行。……”
这正是玄烨选定私访吏部的主要原因。
他听到阿思哈启奏时,暗暗吃惊,看来鳌拜一党不把各省通通抓到手心是决不罢休了,可皇帝不更是空架子了?玄烨也知道出京放外任是发财之道,官吏梦寐以求,鳌拜设监守大员的办法,定为满官所拥戴,当下不便表态,来个缓兵之计,让吏部议奏。而吏部,玄烨很清楚,是鳌拜势力最强、也最得力的地方。怎样既不得罪鳌拜、又不使他们得计,玄烨很费踌躇。今天特地来此察颜观色、细看动静。
不出玄烨所料,满侍郎交口赞同,还不住地称颂鳌公英明,是大清朝安邦定国、文韬武略的栋梁之臣。汉侍郎梁清标迟疑地望了望毫无表情的杜立德,也表示了赞同的意思。玄烨站在窗外,心冷了一半。
冯溥双手一拱,和颜悦色,慢吞吞地准备开口了,阿思哈和图必泰顿时龇牙咧嘴,一副难受的样子。想必冯溥经常说些个不中听的话:
“阿部堂,诸兄,兄弟以为此议不可行……”
图必泰登时双眉一竖,站起来就要争辩。杜立德淡淡地说:“且听冯兄讲完。”
阿思哈也向图必泰示意,他只得忍气坐下。却听冯溥有板有眼、胸有成竹地说:
“我想朝廷设官分职,怎可以妄自更改?国家设督抚皆是重臣,如今又不信任,岂不使人人自危?怎能勤于厥职?遣派大臣前往监视,日后,莫不还要再派大臣监视今日所派大臣?若无诚信相孚,必将陈陈相因,成何道理?所以兄弟以为另遣大臣稽查督抚,实在无谓之至!”
图必泰大怒,暴跳而起,瞪着牛眼指定冯溥喝道:“你这家伙,竟敢处处作梗,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厉害!”说话间纵身一跳,极显出马上功夫深厚,直奔冯溥,一把揪住冯溥的褂子,举拳就要打。阿思哈喝了一声:“图必泰!”冯溥也举手支住图必泰的拳头,毫无惧色,直盯着他的眼睛,徐徐说道:
“鸡肋何足饱尊拳。不过你我同为吏部侍郎,朝廷命官,又是公议,怎么就容不得我说话?况且此议之可否,自有皇上圣裁,岂是你我所能自专?你何必拿出这等举动!”
图必泰一时语塞,见阿思哈对自己频使眼色,只得退回原处,愤愤坐下。众人方才拥来相劝,此时也各归位。阿思哈脸上有些讪讪的,图必泰此举实在是欲速不达,输了理。杜立德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道:
“阿部堂,就以两议奏上吧!”
“也好,皇上钦定就是。”阿思哈只得这么回答。
玄烨在窗外看得清楚,一直不动声色的杜立德,目光炯炯,始终严密地注视着事态变化。冯溥固然胆气可嘉、镇静忠直,焉知他背后不是杜立德在支撑?……
回宫途中,玄烨骑在马上默默沉思。索额图和佟国维一左一右骑马跟随。佟国维是往户部颁书的,正在低声禀告此行所见:户部两个满尚书,马尔赛尤为跋扈,但其才干和熟悉部务远不及汉尚书王宏祚。马希纳与马尔赛又时有异同,关系极是错综复杂。今天又为洲田和废藩田的处理争论不休,虽然没有挥拳动手,也闹得不欢而散。看马尔赛对王宏祚的脸色极其不善,估计要寻机赶王出户部。末了,佟国维忍不住说了几句刻薄话:
“户部是什么地方?管着普天下户口钱粮呢!多少表册数目!王尚书若给赶走,再找个理得清的人可就难了。马尔赛是什么人?就吃喝玩乐溜须拍马在行,只怕自家的手指头脚趾头还数不清哩!”
索额图感慨地说:“唉,咱们满洲官儿,总是用关外那一套来对付国事政务,那怎么行!法祖,法祖虽说不错,也得要因时因势善加变通,方称国体。如果太祖太宗皇帝也一味法祖,大清哪能有今日?总要讲究武功文治。人家汉人的好东西怎么就不能学?……”
玄烨扭头看他一眼,索额图只当话说过了头,连忙解释:“奴才是说。如今天下一统。皇上富有四海,爱育满蒙汉万民,施政自然也该有别于关外之时。……如图必泰今日之所为,实在不成体统。难道是争抢猎物?居然动拳头!中土素称礼义之邦,没的叫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