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的火气又冲上来:“大逆不道、奸佞狡诈的家伙,有一个杀一个,决不可留!”
玄烨畏畏缩缩地看看鳌拜,垂了头声音小小地说:“依卿傅的意思,该怎么办呢?总不好杀人太多吧……”
这是玄烨的真心话。自他长成懂事以来,每向自己的宝座跨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都有人掉脑袋。不是么?费扬古家族和四侍卫,汤若望和李祖白以及王登联、朱昌祚、苏纳海三大臣……每每深夜辗转难眠,常为此抱憾,心里不无歉疚。如今又是苏克萨哈!他虽自幼不喜欢这个人,但要他下令诛杀辅政大臣,为那累累人头上再加一批,他无论如何不忍心!
鳌拜反倒哈哈笑了,道:“什么‘仁’啊‘宽’啊,蛮子的书也信得的么?要是太祖太宗皇帝也讲这一套,咱们满洲现在还在长白山黑龙江打猎捕鱼哩!太祖太宗皇帝、开国诸王,哪一个不是杀人如草的英雄!那会子但凡有叛臣逆贼,都要诛九族。老臣进谏多少遍了,皇上你承继祖业,就不能学学祖上的英雄气概?”
玄烨心里忽悠一颤:这分明在嘲骂他是不肖子孙!刹那间,本来就被怒火填满的胸膛几乎炸开。他猛地站起,一把拿住御砚——下一个动作也许是要向鳌拜砸过去,也许是想摔到地上大发脾气——捏得手都在哆嗦。大概是索额图轻声一咳嗽,也可能是皇祖母赐给的那支经天纬地御笔使他骤然冷静下来,仿佛拖着千钧重石走过独木桥,非常费力,非常沉重,他终于松开砚台,拿起了笔,慢慢抬起头,又是一张哭丧脸,含着泪抽抽搭搭地说:
“那,那就依你了……”
御笔在玄烨手中十分沉重,有些下不去。苏克萨哈一家人的性命就悬在这笔尖之上了。但是,势在必行,由不得他了。玄烨一咬牙,落了笔,一行朱字批在奏折之后:
“苏克萨哈、查克旦即赐自尽,余如议。”
鳌拜一看御批,脸又沉下来:“他父子身犯二十四项大罪,是大奸大恶大逆,凌迟处死都轻了,怎么能改为赐帛?”
玄烨小声嘟囔:“怎么死还不是个死?人家跟你同僚这许多年,这点余情还不肯给呀?……”
鳌拜还想再奏,一看皇上小脸通红,说着又要哭,赶忙哄道:“就依皇上!就依皇上。老臣这就去办!
鳌拜离宫时,心情极好。小皇帝不只孩子气十足,心肠还这么软,想来日后也会温顺软弱,决不至于像他父亲那样瞎闹乱干。有鳌拜倾力辅佐,祖宗宏业满洲天下必得长久。那么今日一番累饿交加头昏眼花的苦谏和劳神伤身的暴怒,也算值得了。
玄烨回宫,满脸乌云,眼睛都发黑了。云妞儿她们服侍皇上更衣盥洗,皇上 像个木头人,只下意识地伸胳膊转身子,一句话也没有。奉上奶茶,不喝;奉上冰糖莲子羹,看都不看:奉上冰镇乌梅汤,他端起来一仰脖儿“咕嘟咕嘟”灌下去。再看他眼睛,还是那么直直的,对什么都视而不见。云妞儿她们了 一个个心里发慌,又不敢问,只得悄悄地叫小太监传膳。
膳桌渐渐摆满了。云妞儿示意小太监扶皇上入座,她亲自为皇上掖好怀挡。
皇上突然发问、声音又高又刺耳,把众人都吓了一跳:“雪梨石榴,哪里来的?”
桌上果盘里,淡黄雪梨皮薄如纸,如同汪着一嘟噜水:石榴咧开笑嘴,露出晶莹的红宝石似的榴子,很是诱人。云妞儿连忙说:
“是兰布郡王家敬老佛爷的,老佛爷着人送来……”
“那烤小猪呢?”玄烨的声音还是那么古怪。
一只二尺长的椭圆盘上,躺着两只尺半长的烤得焦黄红亮的小猪,散发着浓重的肉香。云妞儿答道:
“是鳌大臣特意进献皇上的,他们家的烤小猪京师闻名……”
一语未了,“轰隆”一声巨响,玄烨用全力推翻了膳桌,“劈里啪啦”“丁丁当当”,地上便迸散开一大堆餐具的碎片;菜肴汤饼到处飞溅,皇上暴跳而起,尖声怒骂道:
“混帐东西!谁叫你们收他的臭猪!”
就像发了疯,他不顾脏乱,一脚踏进那一堆碎片中,照着烤小猪狠踩狠跺,又扬腿一踢,小猪飞出次间,撞在正间几盆开得非常娇艳茂盛的大叶秋海棠上。玄烨咬牙切断地追到正间,扑向门边的御前侍卫,把侍卫吓得“扑通”跪倒。玄烨从他背上一把抽出那二尺来长的“小神锋”,对准秋海棠一阵乱砍,棕色的叶水红的花顿时满屋狂飞。云妞儿、霞妞儿她们赶来一字跪倒,云妞儿哭着劝道:
“求皇上息怒!万一伤了身子,奴才们吃罪不起……求皇上别砍了。这花儿是长公主特意给的,毁了花岂不要伤长公主的心……”
玄烨一听,挥刀吹得更凶:长公主是他家媳妇!今天,但凡沾着他一点气息的东西,都使玄烨的愤怒火上浇油。
“天哪,这是怎么啦?”太皇太后的声音使玄烨和众人一愣。她站在门口,对凌乱的正间、次间只扫了一眼,便把目光集注到玄烨脸上。玄烨满头满脸是汗,额上青筋凸起,竖着黑眉瞪着眼睛,面颊抽搐着,大口大口喘粗气,仿佛认不出面前的祖母了。
太皇太后心里一酸,差点儿落泪。她温和地微笑着,对玄烨伸出手:“来,快别生气了,到皇阿奶那儿去吃螃蟹。”
玄烨对祖母呆呆地望了片刻,大叫一声:“老祖宗!”跟着扑过去,搂着祖母号陶大哭,泪如雨下,哭得几乎顺不过气儿。太皇太后轻轻摩挲着孙儿的脖颈,又心疼又感叹地柔声说:“哭吧,哭吧! 好孩子,真难为你了!我都知道了……这会儿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
玄烨靠在祖母温暖的、坚实有力的怀中,痛哭一场,这回是真的哭、真的泪。他的愤感苦恼、他的被压制得透不过气来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路……
两天后,玄烨去太皇太后处请安。她问道:“苏克萨哈的事了了吗?”
玄烨回答说:“昨日午时己经行刑。”
“哦,这么快?”
“鳌大臣着急得很。行刑正选在我亲政满十天的日子,真是个下马威!”玄烨的语调中满含怨毒。
沉默片刻,太皇太后回头问苏麻喇姑:“杀了哪些?”
苏麻喇姑看了皇上一眼,低声答道:“苏克萨哈处绞,长子查克旦处磔,另有六子二侄一孙皆处斩,家产籍没。族弟白尔赫图、额尔德皆处斩……”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白尔赫图有大功,是勇将,是朝廷有用之才,竟也株连了?”
苏麻喇姑声音更低:“是。菜市口人山人海,哭的骂的乱扔脏物的都有。查克旦确是做过许多坏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苏克萨哈终归还是有罪,死不足惜,白尔赫图可惜了……朝廷上下还安静吧?”
玄烨冷笑着,恨恨地回答:“安静,安静极了!一点声息也没有!都被他的下马威镇住了!现下六部三院都赶着去向他禀事奏报,汉官们热闹了一阵又都噤若寒蝉了。哼,我这个小皇帝不也叫他给降住了吗?”他越说越气,声调不由得提高了,看看又要站起来,触到祖母责备的眼神,他知错地低了头。
太皇太后劝慰道:“审时度势,不可鲁莽,我已对你说过多次。要紧的是你必须不动声色,让他不知虚实,不敢贸然行动。来日方长,慢慢对付吧!”
玄烨犹自愤愤不已:“他真如王莽、曹操一般,专门欺负孤儿寡母,朕却不是孺子婴、汉献帝,可以任他摆布!”
太皇太后望定他,问:“事已如此,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玄烨眉毛一扬,脸色骤然转为平静,乌黑的眼睛深处亮光闪闪,像是映在深深井底的星光,他略略一顿胸有成竹地说道:
“头一件,要加恩辅臣,鳌拜、遏必隆辅政七年,大有功于社稷,此次又扳倒了苏克萨哈,为朝廷除了后患。我想,遏必隆于原有一等公外加授一等公;鳌拜于原有二等公外,授为一等公。他们原有的一等公、二等公爵位,由他们长子承袭……”
太皇太后的目光始终不离玄烨,她没料到孙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其次,这回联衔上奏请亲政的四贞姑姑、平西、平南、靖南各王及王世子等人,也要找个恰当机会加爵封赏,以示国恩……”
太皇太后听着听着,目光由惊异变为赞扬,由赞扬转成感动,不待玄烨说完,她心头一热,眼角发烫,赶忙背过身去,掩饰闪亮的泪光。玄烨连忙停了话头,起身走到祖母身边问道:“老祖宗你怎么啦?”
太皇太后没有回身,肩头微微抽动,声音也克制不住地有些发抖,但还极力带笑说道:“小鹰长大了!……你这样明白事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就是你阿玛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总算我没有白费心血……”声音嘶裂,说不下去,她赶紧咬住嘴唇,抑止将要冲出的呜咽。
“老祖宗……”玄烨连忙拉住了老祖母的手。
“没事,没什么,”太皇太后极力使自己平静,轻轻拍着孙子的手背,笑道:“要知道,人太高兴的时候,也容易落泪的……”
太皇太后为人慈祥温和,但玄烨也从没见过她这样动感情。想想她养育、教导、护佑两代冲龄皇帝,历了多少艰险、经了多少惊涛骇浪,如今又面临着鳌拜这个强大对手的挑战,望着她那露出星星白发的双鬓,玄烨不由得一阵心酸,也潸然泪下了……

第六章

皇后去慈宁宫晨省出来,坐上肩舆,唇边还留着微笑,心里还在默默回想着方才太皇太后摘桑叶喂蚕的动作和她如深色丝绒一样温厚柔密的声音。
皇后清晨进慈宁宫时,太皇太后已不在宫中,苏麻喇姑请她到南花园临溪亭南的东房去,说昨天把那儿布置成蚕房,设了监蚕太监和采桑宫女,今天天刚亮,老佛爷就兴冲冲地去看那些蚕宝宝了。
她赶到蚕房,看到了这么一幅景象:在宫女太监簇拥之中,太皇太后坐在蚕筐边上,双手平举着,左手心里托着一条小手指粗的雪白的蚕儿,右手拈着一片碧绿的桑叶喂它,蚕儿蠕动着柔软的身体,晃着脑袋一遍一遍地吃过去,桑叶很快就变小了。
皇后上前跪安:“老祖宗吉祥!”
“哦,你找到这儿来了。”太皇太后向皇后微笑点头示意起身,“快来瞧瞧,这蚕儿多会吃,吃得多乖啊!”
皇后脚步迟疑,欲进又退。她虽然处事之谨慎老练、沉着大胆远远超过她的年龄,但生来最怕那些肉乎乎的没有脚的软体虫子。现在那蚕儿的形状和动作,让她身上一阵阵地发麻,她硬憋住气,把一声尖叫堵回嗓子眼儿里。
太皇太后高举左手,让掌心的蚕儿向着光,喜爱地眯眼望着:“等它整个身子变得雪白透亮,就该吐丝了。一肚子全是丝啊!喏,你也瞧瞧。”说着,把蚕儿往皇后手中放。
皇后浑身哆嗦着伸出手,咬住嘴唇,在蚕儿将落之际,赶紧闭住了眼。可是在那冰凉的软软蚕儿触到掌心时,她再忍不住,猛地尖叫一声,好像落下的是一块火炭,急忙甩掉,几乎出于本能地飞快躲到太皇太后宽阔魁硕的身体后面,十足的吃惊小女孩儿娇模样。
太皇太后先是耸眉惊异,随即就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开心。周围的人也都低头抿嘴悄悄地笑了。
“看你娴静温雅,事事知大体懂道理,竟怕这小小的蚕儿!”太皇太后抹去笑出来的眼泪。皇后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着,垂手站到老祖宗椅侧。
“从今往后,你得历练历练,抽空儿多来蚕房看看养蚕,自己也动手喂喂桑叶什么的。”
“老祖宗,我……”
“不是我老太婆故意难为你。养蚕是轩辕黄帝的皇后嫘祖兴起的,我看历代都有天子亲耕、皇后亲蚕以劝天下的大礼,所谓农桑农桑,是国家之本、万民之本,男耕女织嘛。咱们满蒙古起自关外,祖先渔猎游牧为生,如今天下一统,农桑才是正道,耕、蚕之礼也得兴起来。你说呢?”
“是,老祖宗。”
“待皇帝年长之后,当行亲耕之礼,设先农坛祭农神,皇后自然要采桑养蚕,行亲蚕礼,设先蚕坛祭螺祖,为天下万民作则。农桑兴旺,天下自然温饱丰足了……”
后来,老佛爷看定皇后,说,“你早些回去吧,看看皇帝那里有无要事……”她迟疑地打住了话头。
皇后没有注意,只恭敬地禀告说,要去乾西五所去看望大阿哥。
老太后笑了,微微点头。皇后出门之际,听见太皇太后不知对谁在夸赞她:“好孩子,贤惠人啊……”
肩舆有节奏地轻轻晃动,皇后体味着老祖宗的赞美,心里阵阵温暖。她拿定主意,明日起,天天进蚕房,无论怎么害怕、恶心,也得让那肉乎乎的家伙在手掌里爬……
皇后要去看望的大阿哥,是去年九月出生的,就要满八个月了。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自然要拿任何皇子皇女都看作是自己的子女,才能合乎慈孝和顺的妇道。
大阿哥的生母,是太皇太后赐给皇上的使唤丫头云妞儿。生了阿哥,她便进位荣贵人,成了小主,住进了永寿宫。人们这时才知道她的家世姓氏:马佳氏,员外郎盖山之女。云妞儿平步青云,引起多少同伴的羡慕。如今,后宫的眼睛又都盯住了霞妞儿。看她身子一天比一天明显,或许又是一位贵人。
大阿哥出生的时候,皇上刚亲政两个月,忙得不亦乐乎,光是亲自甄别部院大小官吏、引见外省督抚司道府州县各官,就花了好长时间。对每个人皇上都做了评点,以求心中有数。虽然很辛苦,却乐此不疲,津津有味。记得大阿哥出世的消息禀告皇上时,他正在往吏册上注评语,一听此信,登时把笔一扔,高兴得直跳起来,完全忘记了平日的威仪,哈哈笑着大喊大叫:
“啊哈!我有儿子啦!我当阿玛啦!”
那时,他真是坐立不安,兴奋至极,搓着手满屋里乱转,后来突然一挺身子,把胸膛拍得“嘭嘭”响,笑着对皇后说:“有了儿子,男人才真正觉得自家是男子汉大丈夫!如何?”瞧他那得意自豪的样子,真叫人忍俊不禁。要不是皇后提醒,他连去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处致贺的事都忘了呢!他给大阿哥起了个蛮子味十足的小名儿:承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居然都很满意!
那以后,皇上再没有那么全心全意地高兴过了。
这八个月里,皇上的举动是颇为奇怪的。上朝听政和颜悦色,对辅臣崇礼有加、言听计从。时不时的,把皇上的威严撒到脑后,露出小孩子家爱玩的本性:今天去打猎,明天要捕鱼,过几日又想起来要往名刹烧香访僧,使两位辅臣颇为头痛。不过,御门听政天天举行,一切祭祀大典,皇上都亲自行礼。顶多说他缺少治国才能,却指不出他有任何失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