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她在姨妈家看了一出《黄鹤楼》,刘备周瑜都不入眼,偏是英俊倜傥的常山赵子龙刚露面,她就像被火烫着,浑身一哆嗦,从此,银盔白袍的赵云就常常在她心头闪动了。
满文本《三国演义》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凡有赵云的文字她都能背下来,却怎么也查找不出,赵云是什么时候结亲成家的!书上只写了他打倒赵范、拒婚其嫂的故事。难道赵云终身未娶?可他死的时候明明有儿子呀!……
少女的迷恋真不可理喻。戏台上赵云的外貌加上《三国演义》中赵云的事迹,铸成一个完美的男人,在她心里生了根。当长辈亲戚们意味深长地互相使着眼色说“格格长成大姑娘了”的时候,她会害羞地低了头,心上便闪过银盔白袍的赵子龙,当女伴们密谈,想像着各自的未来夫婿时,她又会记起那英勇无敌的雄姿;当她应诏选秀女时,心目中的皇上竟也是白袍银盔;最后,太后指婚,把她给配安亲王为继福晋时,她认定安王爷也该是位胯下白龙马、手中烂银枪的白袍将军。
事实击碎了少女的梦。
她出嫁时十七岁,岳乐已三十七岁。安王不仅有成年的已封爵的儿子,还有四位出身名门的侧福晋,其中最年轻的也长她十岁。她像浸进冰水,凉透了心。
安王府规矩比她娘家大多了,上下尊卑不许稍有差错。仗着太后指婚和正房位分,加上她自小养成的发号施令的才干,只几回暗中较量,侧福晋们都乖乖地败下阵去。不久,她又作了母亲。况且来往亲友中也不难寻到知音,于是王府上下相安无事,只不过回忆起威风凛凛的白袍将军,她便多半日若有失。
终于趁着节庆,她千方百计找到当年那个戏班,传来王府再唱《黄鹤楼》。当年的赵云这次扮刘备,无复昔日丰采,这回的赵云瘦小单薄,跟大无神,简直像个土偶!最可叹“刘备”“赵云”来谢赏时满脸假笑,那谄媚的贱相把英武刚正的赵子龙的最后一抹影子也毁尽了。从此,银盔白马的少年将军烟飞灰灭。
天知道,昨晚上她怎么又梦见了白袍将军!还是那么英俊出众、威风凛凛,在对她笑。哦,白袍变成粉袍,银盔化为雉翎紫金冠,哪里是赵云,分明是云官扮演的吕布啊!他可不似日间那般冷酷,因为她此刻已是貂蝉。吕布迫不及待地跨步翻袖,一把捏住她的双手,她也就顺势倒进他怀中,啊,那胸膛和目光都烈火一样热!……
黄莺儿啼叫,惊醒了她,怎不教她丧魂失魄!
自打看了那出《窥妆》,她就不住地向云官表示好意。云官虽不接受,却又不离开安王府,这只能解释为自高身价,于是她追迫得越加露骨。云官处处躲着,竟乘机跟着王爷跑到永平王庄来了,她也就不顾一切地追了来、不顾一切地演了昨晚那场戏。云官被迫揭秘,把她气得发疯,决心报复,向云官的心上人报复!
仔细想想,又拿不准了:谁是云官的心上人?把府中的俊俏丫头来回想了几遍,哪一个也不配,云官怎能为了她们而拒绝她——能为他谋取大好前程的亲王福晋?他又不是傻瓜!想必还是害怕,庄子那么小,又在王爷眼皮底下,再有胆再情急的男人也不敢跑虎窝里夺虎食啊!她有的是机会,来日方长。
梦,消了她的气,融化了她的心。她痴痴地望着镜中倩影:细嫩的肤色,红润的小嘴,两道弯眉如初三的月亮,额头双鬓发际刀裁似的一般齐整,眼周围的细皱纹和虚肿,都被香粉胭脂掩住,能看出这娇美佳人是个二十六岁的主妇么?只这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就足以乱任何男人的心!她满意地对自己笑了。
从前给她梳头的是阿丑,不声不响,却梳得又快又好,每次篦头都叫她舒服得闭眼享受。眼前这丫头差远了,得调教调教!……阿丑?真可笑!真弄不懂,王爷竟会看中这么个又瘦又小、苍白阴沉得像鬼似的丑丫头!必是他们男人的一时兴致,就像吃腻了山珍海味鸡鸭鱼肉,想要换换口味尝个山蔬野果,要不了几天,就会清淡得受不了了。
她撇嘴笑笑,不屑妒忌,懒懒地随口问:“阿丑怎么不来侍候?”
“回福晋,她,她昨儿晚上……逃了!”
福晋大觉意外:“逃?……回王爷了吗?”
“都说王爷昨儿晚上为了这个大发脾气,把九龙羊脂玉瓶摔了,还着人鞭打了门丁和巡丁。”
那拉氏眼珠一转,猜到丈夫定是深夜去找阿丑调情扑了个空,才发现这鬼丫头逃跑的。想像他当时会怎样气恼,她看笑话似的痛快,开心地笑道:“阿丑竞逃走,不是太傻吗?”
“是,福晋,奴才们都说她傻呢。”丫头赔笑,连忙附和。
和云官一样不识好歹,一对傻瓜!那拉氏心里悄悄骂一声,转向门前小内官: “王爷昨晚睡得好?”
小内官忙躬身:“回福晋,王爷睡得香。”
“好,你去传云官,吃罢早饭过来陪王爷说说话儿,念念曲儿,解解闷儿。办
小内官心里犹豫,嘴上应得很快:“喳!”
下人都知道云教习帮着管家去追逃奴了,谁肯照实回福晋?只要王爷不传云官,也不会让王爷知道。所有王府贵宅大户人家都一样,奴婢们对主人家最是了如指掌,主人间的复杂关系、见不得人的隐秘,他们全都一清二楚,只是谁也不敢多嘴,常常还得极力遮掩。云官的微妙地位,他们当然明白。
正说着,前院开了锅似的,马蹄声马嘶声脚步声喊叫声搅在一处、闹成一团,整个庄子都能听到。出了什么事?
鬓发苍白的管家太太跑进来,她是王府两代的内管家,一跪下就又是叹气又是拍手地嚷:“唉唉,福晋快去看看吧!阿丑那丫头拿回来了,跟那个唱戏的什么云官一块儿,说是从一个被窝儿筒里拽出来的呀!……”
那拉氏猛地站起,丫头哪里来得及松手,拽痛了她的头发根,她回手照着丫头的脸“啪啪”就是两记重重的耳光!斜眼一看镜子里自己直眉瞪眼的模样,越发生气,一挥手,镜子摔出去,砸到一只铜瓶,“砰”的一声,亮晶晶的碎片四散飞进。她顾不上心疼这面太皇太后赐给的西洋玻璃镜,气急败坏地喝道:“还不快把发髻挽好?找死哇?”
她急急赶往前厅,一路都在念叨,不会!他们弄差了!……。等她一眼看到了绑在一起的云官和阿丑的神情,顿时明白,她落空了:阿丑,就是云官一心要寻找的那个女人……
家丁领班禀告捉拿经过后退下,寂静便笼罩了整个前厅。情景原本很可乐:主人和主母各自费尽心机弄不到手的爱宠,竟自私奔了!可是私心里想要看笑话找乐子的内官和侍女们,都被这阵寂静的阴森和沉重吓着了,气都不敢透,预感到沉寂之后必是骇人的大风暴!
上首高高的太师椅上,坐着青衣小帽的王爷和粉红缎袍、头上松松挽了个乌云髻的福晋,面色阴沉眼神灰暗,有种说不清的刻毒改变了他们的特征:王爷的威严眼看变成暴戾,福晋的妩媚刹那间化为奸险……那一对被押跪地的逃人,虽然五花大绑成包袱模样,身上脸上带着伤痕,却出人意外地平静,眉宇间一派高贵的视死如归的神情,使这两张本来就动人的面容闪出光彩……这样的情景和对比太触目,太令人心悸,逼得侍女内官们全都垂下眼睛,不敢正视。
岳乐心中怒火熊熊。她竟撇开他的情义、撇开侧福晋的富贵尊荣,去追随云官!在她心头的天平上,他,威名赫赫的安亲王,竟不如一个下贱的戏子!……岳乐突然大步冲向云官,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左右开弓,“劈劈啪啪”抽了十多个耳光。云官嘴角流出鲜血,却仍然毫无愧怍地直视王爷,不告饶,也不低头。岳乐不知怎么有些气馁,便怒骂一声:“忘恩负义的小畜生!我怎么待你来!……”
福晋早抬起她穿着花盆硬底鞋的脚,狠狠踢那阿丑了,嘴里不住地骂: “狐狸精!贱货!……你这搅家精,扫帚星!……”阿丑的一声不响,今天格外激怒了那拉氏,她骤然满脸通红地大喝,“拖下去!烙字!”
下人们齐声应了,却没人行动。
往逃奴脸上烙字,原是满洲人家对付逃人的办法,但要送到督捕衙门备案。近些年安王府还没出过这种事。
福晋见下人只应不动,大怒之下就要发作,却听王爷威严地说:“莫动私刑!”福晋一回头,正遇上丈夫闪着怒火却又深不可测的探究目光,听他咬牙切齿地接着说:“送督捕衙门,先问窝逃①的死罪!”
福晋暗自一惊。倒不是因为云官将因窝选的罪名被斩,而是她自己心虚,怀疑丈夫是看破她的私情而故意这样处置,既泄愤又暗暗敲打她。她还没有立刻想出对策,那边一直不做声的阿丑突然尖声大叫:
“王爷,要想出气,你就亲手把我们一起杀了吧!”
犹如火上浇油,岳乐额上青筋暴露,眼睛血红,猛的一撩袍襟,从腰间嵌珠镶玉的八宝刀鞘中慢慢拔出雪亮的匕首,不眨眼地盯住两名逃犯,一步步逼近去;
福晋抓住胸口,跌坐在太师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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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窝藏逃奴者立斩,是清初“逃人法”的严厉规定,同“圈地法”一样,是造成社会动荡的扰民峻法之一。
侍女低头闭眼不敢看,内侍们跪在远处小声求告着“王爷息怒”;
云官和阿丑瞪大眼睛:他坦然正视王爷杀气腾腾的虎目,她惊惧地望定王爷手中明晃晃的刀尖。
“照我来吧!”刺耳的叫声几乎撕破人们的耳鼓,跟见瘦弱纤小的阿丑突然纵身一跳,不顾一切地扑向王爷的刀尖!岳乐一惊,下意识地缩回手,阿丑就直挺挺地站在两个男人之问,用她单薄的身躯护住云官,那模样活像小山雀想用它稚弱的翅膀保护黄莺不受猛鸷攻击一般叫人感动!她极力昂着头,脸色惨白如雪,眼睛比平日更黑,闪动着疯狂的绝望的光。她像是要继续喊叫,却喊不出来,一口口咽着泪水,哽哽咽咽地低声说:
“王爷,下手杀吧,我死也甘心啦!……他是我丈夫。失散八年,受尽了苦。蒙他不弃,费尽力气找到我,我们终于团聚了!……”
岳乐一愣,满厅人也都抬头张望,大感意外。岳乐沉吟着,对手中匕首看了一阵,慢慢送回刀鞘,移动魁梧身躯归还原座,威严地点点头:“你讲!”
阿丑在府中多年为奴,许多人今天是头一回听到她的声音。仿佛要补偿这些年的沉默,她无所顾忌,滔滔不绝:
“我家姓乔,我叫梦姑,祖祖辈辈就住在这永平府马兰村……”
父兄在战乱中的死亡失散,圈地带来的无尽灾难;她和同春青梅竹马的定亲;亡国亡命的朱三太子突然出现带给她的可怕婚配,她为此失却双生女儿、又成为罪犯家眷而入官;辗转来到安王府,直到同春费尽周折和她重逢……弱女子的不幸遭遇是一首哀曲,打动了在场的听者。侍女们不住拭泪,小内官眼圈发红,福晋眉际也透出一丝哀怜,时不时打量这个不寻常的女奴。
岳乐静听着,面无表情。只在梦姑提到她的双生女儿时,他的灼灼目光倏地投向她的面庞,不由自主地暗暗倒抽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了第一次见到阿丑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骗他。梦姑与他的小女儿冰月竟如此相像,仿佛荷叶上的一颗大露珠和一粒小露珠!这逼得他不能不回忆起八年前重阳登高、他和吕之悦拾到一对女婴的往事……
“王爷!”同春不知何时面对岳乐,嘴角流血、额头有伤、头发蓬乱、衣裳扯破,神情却很从容:“你为我脱籍从良,是我的恩人,你才学高见识高人品高,在我眼里就像天上的神仙,我柳同春堂堂男子汉,怎么肯做对不起王爷你的事情?岂非猪狗不如!……”
岳乐鼻子里冷冷哼一声,扫了阿丑一眼。
“王爷,我和梦姑的往事她已说明,昨夜我去寻她,原是商量求王爷福晋成全我们婚事的。不料,她已逃走了。我在月光下追了两个时辰,才在她乔家祖坟边追上,可她已经吊在坟边那棵老杏树上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叫回来!生死夫妻还能拆得开么?我们抱头大哭,总算把这些年积攒的苦泪都哭出去了……”同春用力一摆头,挥去涌出的泪水,竟豪爽地笑了笑,说:
“王爷,我们已成夫妻,地老天荒不变心。容得呢,我生生死死感你的大恩;容不得呢,只管斩就是。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实在不是有意冒犯王爷,容我夫妻来世补报吧……梦姑!”他突然大叫,一个箭步蹿过去,正好用肩臂承接住精疲力尽摇摇将倒的梦姑,随后侧身半跪,让她斜靠在自己胸前。梦姑慢慢睁开眼,无限欣慰地轻轻吁了口气,同春也回报以温存而知心的微笑,旁若无人。
众人都看呆了。前厅又是一阵静悄悄。
岳乐莫名其妙地觉得眼前一片炫目的光彩,他很迷惑,心下一团难以捉摸的惆怅。他仍然板着脸,不动声色,极力想把乱纷纷的思绪理顺。
福晋咬着嘴唇,一眼一眼地对丈夫望着。岳乐只当没看见,不耐烦地一挥手:“押下去!”说着站起身大步走了。
福晋跟着补了一句:“阿丑押到后院!”说罢又看了两个逃人一眼,随在丈夫身后离开前厅。
终究没有看到王爷亲手杀人,不无遗憾,但多数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对苦命鸳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岳乐端坐书房,从云龙笔架上拔下一管中楷紫毫,蘸着浓墨,拽过一张朝鲜贡纸,一气乱写乱画。福晋凑过来想说什么,他头也不抬地说:“你去吧!”那拉氏别别扭扭地站了一会儿,默默走了。
岳乐飞快地写、画,又一张张揉团扔掉,烦躁、纷乱,无法平静。
“禀王爷,吕先生求见。”小内侍轻声通报。
“叫他进来。”岳乐头不回手不停。但半天没动静。他瞥见纸上隐约可辨的影子,知道吕之悦已站在桌边静观,随口问道,并不抬眼:“来好一会儿了?”
吕之悦只文雅地轻轻一揖,不做声。岳乐这才看看老友,触到一双不安的、又带着几许兴奋的眼睛。他举笔望着笔尖,闷闷地说:“都听到了?”
“是。”吕之悦低声回答:“不料两个娃娃家世如此,真可谓老天作弄人了!”
岳乐仍盯着笔尖,声音更低:“若不灭口,你我后患无穷。”
吕之悦的目光突然如利剑般寒光闪闪:“为了灭口,只杀这两个远远不够,还有我一家三口儿,还有当日在场的侍从和后来服侍的奶妈保姆,不止百人吧?”
岳乐点点头:“所以,另有一途,收她进府,使此事名正言顺。”
吕之悦惊讶地看着王爷,暗自疑惑:杀人灭口和纳妾施宠,究竟哪是表哪是里?要么杀头,要么同床共枕,这是什么情理?终究脱不了蛮夷习气!他不由用淡淡的口吻逼了一句:“奈今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