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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在中和殿喝了一杯茶,吃了几块点心,心绪宁静下来,自觉精神振奋,又不失沉毅自信。他把茶盏一放,轻轻地站起身来,对天上深深地看着,心里暗暗喊道:“皇阿玛,儿子要顺着你的道上路了!”
扈从官员见皇上起驾,连忙站好队形,礼部两尚书及十名前引大臣前导,四名内大臣及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豹尾班等近百人后扈,步步升上太和殿后阶。
太和殿后二十扇金扉,正中的四扇缓缓打开,金钟玉磐之声扑面盈耳,琴瑟箫笙嘹亮入云,中和韶乐徐缓庄严,铿锵和鸣在丹墀之上、丹陛之前、殿堂之中,迎接至尊罕贵的天子登上太和殿——举世无双的乐声,举世无双的太和殿!
玄烨很稳的控制着自己的步履,保持着堂堂正正的姿态,踏着他最喜爱的金编钟那悠远圆润而动听的音韵,一步一步升上九陛宝座,在那个宽五尺、深二尺、通背高四尺多的九龙髹金须弥座大椅上坐定,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便直视前方了。
从掐丝嵌宝的珐琅制的宝象,甪端、仙鹤、香筒、香炉内,一阵阵檀香气息随着缭绕的云烟,飘散在整个殿堂之中,玄烨觉得自己像受供的仙佛一般,在高高的云端之上。透过云烟,他看得到丹陛、丹墀上下文武济济,成千上万,这都是他的臣子,都是皇家的忠仆,也是他治理天下的刀和笔,他能不能使用得得心应手?能不能去和历代的英明君主争雄?
导从官们各就各位,中和韶乐停止。銮仪卫官走到中阶之右,高声赞道:
“鸣鞭!——”
阶下一名极其强壮剽悍的校尉,抄起那条胳膊粗的静鞭,猛然一抡,鞭身如同一条大蟒蛇在空中急速地划了一个复杂的图形,“叭!——”一声又亮又脆、拖得又长的鞭响在人们头顶炸开,就像炸了一个响炮,划过寂静,震悚人心。
“叭!——”
“叭!——”
静鞭三声后,金殿内外玉阶上下一派肃静,一只苍蝇飞过也能听得一清二楚。鸣赞官挺胸凹肚地站出来,用他经过训练的特别浑厚响亮的嗓音大声赞道:
“排班!——”
丹陛大乐震耳地响起,云锣和仗鼓敲击得地皮“沙沙”颤抖。随着丹陛大乐冲破寂静,朝贺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总算结束了长时间的侍立。王公百官各就拜位,鸣赞官宏大的声音可以盖过丹陛大乐:
“进!——”
丹陛、丹墀内的王公百官一起进三步。
“跪!——”
丹陛、丹墀内跪到了黑压压的一片。
“宣诏!——”
宣诏官由左门入太和殿,从殿内诏案上奉诏出中门,至殿檐下,展开诏书,丹陛大乐暂停,他便用他发自丹田的宏声,向丹陛丹墀上下的王公百官、向京师向天下的万千百姓,宣告亲政诏书:
“朕以冲龄嗣登大宝,辅政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谨遵皇考世祖章皇帝遗诏辅理政务,殚心效力,七年于兹。今屡次奏请,朕承太皇太后之命,躬理万机。惟天地祖宗付托至重,海内臣庶望治方殷。朕以凉德夙夜祗惧,天下至大政务至繁,非朕躬所能独理,宣力分猷,仍惟辅政臣、诸王贝勒、内外文武大小各官是赖。务各殚忠尽职,洁己爱民,任劳任怨,不得辞避;天下利弊,必以上闻,朝廷德意,期于下究,庶政举民安,早臻平治。凡我军民,宜仰体朕心,务本兴行、乐业安生,以迓休宁之庆。于戏,政在养民,敢虚天地生成之德?时当亲政,恒念祖宗爱育之心。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诏书内附有恩赦十七条,宣诏官一一宣读完毕,将诏书送回殿中后,退下。
鸣赞官又赞:“宣表!——”
宣表官入太和殿左门从表案上奉贺表出殿,三名辅政大臣同至殿檐下,宣表官正中向北跪,辅政大臣分左右跪,宣表官于是朗声宣读贺表,代与会的王公百官、代各省督抚官员、代天下臣民向皇上敬贺,向皇上赞颂。玄烨端坐静听,表情很是严肃。贺表中提到了尧舜禹汤,引起他许多遐想。看着从宝座脚下延伸出丹陛丹墀、直到遥远的太和门间一排排匍伏在地的千官万吏,至尊至贵、天下第一人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身为天子,能不能按照自己的志向造就太平盛世,媲美于数千年前的尧舜禹汤呢?……
丹陛大乐再次响起,拉回了玄烨的思绪。王公百官在乐声中向他行三跪九叩礼。之后,引外国使臣就拜位,行三跪九叩礼。礼毕乐止。王、贝勒、贝子、公和大学士鱼贯进殿,排好班次,向皇上跪行一叩礼。皇上赐群臣座,并赐奶茶与王公以下、文武官三品以上及外国使臣。受茶者恭恭敬敬坐饮,决不敢失仪。玄烨从宝座下望环视殿中和丹陛上的官员,一一辩认他们的面貌,努力记在心中。大清国的栋梁、朝廷的支柱,都集中在这方寸之间了。
朝会中王公的班次以爵位高低为序。这些人都是玄烨的叔辈、兄弟辈和子侄辈的亲戚,除了三大节朝会,还有家宴、祭祀等等聚会场合,所以很熟悉。亲王中爵位高、辈分大的,只有安亲王岳乐了。他站在最前面,亲王冠戴朝服,使他看上去更显得心事很重,只低头喝茶,并不抬起他发亮的眼睛,玄烨也不敢和这位伯父的目光相遇,因为他立刻想到了冰月,心头顿时紧巴巴的,很不舒服……
亲王一班里,挨肩而下的,是康亲王杰书、庄亲王博果铎、显亲王富绶和简亲王德塞。他熟识他们,都是他的堂叔堂伯和堂兄。
郡王一班里,有显亲王之弟温郡王猛峨、平郡王罗科铎、安亲王之子勤郡王蕴端、信郡王鄂扎、多罗郡王兰布。玄烨记得平郡王和信郡王出色的骑射、勤郡王过人的文采,也没有忘记近日由贝勒晋升郡王的兰布是辅臣鳌拜的女婿。
贝勒董额、贝勒察尼是豫亲王多铎的儿子,大有父亲勇猛好战的遗风;贝子尚善、贝子傅喇塔也以武功著称。他们都是玄烨的叔辈,较多地保存了祖先尚武善战的风气。至于贝勒杜兰、勒尔锦、齐克新、贝子彰泰等,都是玄烨同辈或下辈王爷,爱好特长已花样百出了。
公爵一班里,有几个最熟识的人:辅国公大学士班布尔善、他的亲伯父辅国公高塞,还有遏必隆、鳌拜这些,一等公、二等公和班布尔善相似,无论以辅政大臣的身份还是以公爵的爵衔,都有资格进太和殿。
玄烨的目光投向另一侧——内三院大学士。这些学问渊博、精明能干的文臣,到底不同于王公武将,行礼就座,甚至接茶饮茶都别是一种文雅姿态,处处流露书卷气,令玄烨感到可亲可敬。他对大学士们印象很深,记得格外清楚: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内秘书院大学士魏裔介;体弱消瘦、常请病假的车克;内国史院大学士苏纳海处死后,只剩巴泰和卫周祚两名汉大学士了。巴泰正直忠诚,卫周祚精明强干。内弘文院三名大学士图海、李蔚、蒋赫德也各有千秋:图海是父皇拔识的才俊,蒋赫德稳健持重,至于李蔚,拜大学士时才三十岁,至今也不过三十七八,极其英敏机警,又深沉多智,喜怒不形于色,玄烨暗中对他最为赏识。
辅臣苏克萨哈也在这里。他可大不如从前了,眼神、行动都有几分痴呆。方才进殿以前,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站在一块,按遗诏定下的顺序行礼。可是进殿之际,玄烨清清楚楚地看到,鳌拜抢在苏克萨哈之前,昂然由殿左门随王公一队进殿;遏必隆略一犹豫,竟跟在鳌拜身后也进了殿。苏克萨哈被甩在丹陛上,孤零零地站立片刻,只得转身往殿右门,走大学士的路线。看他消瘦的面容、沮丧的表情、受鳌拜欺负的可怜相,玄烨不觉对他有几分同情;可是回忆起几年前杀费扬古、掀起汤若望大狱时他飞扬跋扈的气势,玄烨又暗说:自食其果,活该!
玄烨不熟悉的,是六部尚书侍郎以下的各衙门堂官。不过,从奏疏和太皇太后门中,他己经知道了杜立德、王熙、龚鼎孳、王宏祚,以及阿思哈、马尔赛、噶褚哈等人的名字。他决定自明日起,连同各旗都统副都统,分别一一召见,熟悉他们、考察他们,摸清底细,不能有丝毫含糊。还有平西、平南、靖南、定南各藩王和王世子,还有蒙古各旗王公,还有外省督抚以至州府县官,他都要了解熟悉。对这个属于自己的庞大的国家机构,玄烨像一个站在迷宫外的孩子充满好奇和兴趣,不管多么复杂混乱,他都决心走进每一座殿堂、每一间小屋,察看里面的每一点内容。
巍峨壮丽的迷宫既然属于他,他就要把其中他不喜欢的地方改过来,他己经用十年时间刻苦地读了许多圣贤之书,对治理天下有强烈的爱好,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他很自信,有一股少年人的热情和惊人的求知欲,亲政,给他提供了最好的机会……
受茶的王公大臣、外国使臣坐饮已毕,又都跪行一叩礼。鉴仪卫官传呼“鸣鞭”的声音再次响起,阶下静鞭三鸣,中和韶乐大作,皇上起驾还宫了。
玄烨端坐礼辈之中,心甲还挂念着亲政诏书宣示天下的情景。因为这诏书是他亲自拟定、交内秘书院颁发的。
这份诏书将从太和殿正门,走丹陛中阶、丹墀中道,出太和门正门,直到午门正门外,由大学士交礼部尚书,再交仪制司官,在文武百官的护卫下,放入庄严华贵的龙亭。每一交接都有一跪三叩礼。然后,由八名銮仪卫校尉抬着,前有御仗和乐队导行后有文武百官扈从一直送上天安门。
诏书将由礼部尚书在天安门上宣读,文武百官和耆老士绅将跪在金水桥畔听宣。
之后,诏书将放进做成云朵形的盛盘中,这云朵又将由一只做得维妙维肖的金凤凰衔着,名为“金凤衔诏”,它将缓缓地由天安门城楼上用细索垂下金水桥头,这不就是九重天外凤凰降瑞祥么?难怪金水桥头接旨人群要山呼万岁了……
诏书还将隆重送至礼部,刻版印刷在吉祥的黄纸上,颁行天下。
天子一言,重于九鼎,是这繁琐隆重仪式的根本意义,玄烨非常想看到那只光华灿烂、五彩缤纷的金凤凰,怎样口衔白云环护的诏书,从黄顶红墙的天安门楼冉冉降下,想出这个绝妙主意的人实在太高明了!可惜,他只有下诏的份儿,他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了他永远看不到他极想看到的这富有诗意的场面。
退朝后,玄烨几乎没有休息,用了一些茶点,便往乾清门听政。这是他与太皇太后商议了好儿次的事情。父皇理政没有固定处所,乾清宫、养心殿居多。玄烨决心要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一眼就选中了乾清门。乾清门是内廷的门户,外臣到此止步。门外有王公大臣及翰林学士值庐,奏事听政都很方便。
乾清门听政自今日始,以后习以为常,成为康熙数十年理政的重要方式之一。
玄烨到达乾清门时,部院奏事官员已经在那里恭候。几十名身着朝衣的一二品官员跪迎着玄烨升上御座,才站起来,分班垂手侍立阶下。辅政大臣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站在诸官上首,见皇上就座,三人顺序沿东阶走上乾清门。快上最后一级石阶了,走在最后的鳌拜突然咳嗽一声,遏必隆迟疑地停了一步。鳌拜越过他,伸手向苏克萨哈肩头一拍,苏克萨哈回过头来要发作,一看是鳌拜,不知是意外还是被鳌拜的气势镇住,压住了火,想要装出个笑模样。鳌拜全然不理会,“腾腾腾”几个大步,又一次冲到苏克萨哈前面去了。苏克萨哈眉毛一竖,眼睛闪出愤怒的光芒,瞬息间又强自镇静,努力咽下了这口气,继续前行,但那张瘦脸已涨得通红。遏必隆向鳌、苏两人看了看,眨眨眼,做不出任何表示。
鳌拜由于抢在第一名,便占住了御榻左边上首这个最尊贵的臣位,这在他是理所当然,没有丝毫不安和歉意。苏克萨哈不甘居鳌拜之下,便不顾辅臣序列左立的礼仪,径自站在御榻右边首,那是记注官的位置。遏必隆稍一犹豫,竟折向东,立到鳌拜的下首去了。这样一来,辅政大臣的序列就完全乱了。乾清门阶上阶下连侍卫加各官员百多人,一时寂静无声。
玄烨隐隐听到右边传来的极不平衡的喘息声,那是苏克萨哈在拼命控制自己不失态,玄烨也由余光发现,鳌拜像没事人似的,丝毫不动声色,昂首而立,很是轩扬,但那亮闪闪的鹰眼很快在自己和阶下诸臣身上扫视,使玄烨一下猜着了他的用心:他是在试探今日亲政的皇帝和部院大臣的态度。
面容忠厚的遏必隆,像个打坐念佛的喇嘛,对这一切仿佛没有注意。至于阶下的群臣,是事出意外来不及反应呢,还是被这大大失礼失仪的行为惊呆了呢?一个个垂手低头,木雕泥塑一般。玄烨心里极快地盘算了一下,便沉着地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缓缓说道:
“自今日起,朕每日御门听政,部院各衙门政事可于此时面奏。天下至大、政务至繁,非朕躬所能独理,赖辅政诸臣辅佐,谅不至有误。卿傅等以为如何?”
他最后一句是向三名辅政大臣说的,尊称为“卿傅”,很是亲切和蔼。三辅臣连忙躬身谢道“不敢”。
“皇上,这就开始吧!”不等玄烨再说什么,鳌拜便奏道。他面容肃穆,底气充沛,声若洪钟。
玄烨点点头。御前一名侍卫走到阶前传旨道:“奏事官员顺序面圣!”
第一个,是吏部尚书阿思哈。他奏了三件政务:一,云贵川桂四省文武官员,是否全由平西王题补?二,自康熙元年吏部都察院甄别各省督抚后,至今未再考察。眼下京察已毕,是否再次甄别督抚?三,各省地方官拿获逃人原有议叙嘉奖,如今逃人日增、逃风大盛,逃人法应严,捉拿逃人之议叙嘉奖是否应宽?
玄烨一听就明白,这是在给他出难题。他不慌不忙地面向苏克萨哈说:“卿傅以为如何?”
“这……”苏克萨哈一时无法回答,因为吏部向来把持在鳌拜手中,不容他置喙。在他犹豫的一刹那,鳌拜抢过话头:
“启禀皇上,老臣以为,平西王乃开国勋臣,威镇南疆,题补四省文武官员缺,应照准。京察之后甄别督抚顺理成章,自然也该照准。逃人之禁非严不可,地方官拿获逃人,原应嘉奖!”
鳌拜讲话,斩钉截铁,果断明确,没有反驳的余地。玄烨佩服这个毫无文采的武人的魄力,频频点头。心里却在暗暗答对:“一番京察,你将异己全部换成心腹,部院尽成你的地盘,这回又想借甄别把各省通通收进你掌中么?未免太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