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克萨哈撞出来一句:“皇上初亲大政,熟悉部院京官等尚需时日,各省甄别似应暂缓。”
鳌拜目光如电,狠狠瞪了苏克萨哈一眼。苏克萨哈只装作看不见,神色却不免瑟缩。
玄烨连忙说:“各位卿傅所言各有道理,容朕三思而后行,如何?吏部可具列部院大臣职名,朕将亲加甄别。”
鳌拜和苏克萨哈都飞快地看了玄烨一眼,都在心里掂量:这个小皇上,到底是爱做和事佬儿,还是仍旧不懂事,或者是个小滑头?他们哪里知道,经过太皇太后精心调教的玄烨,决不会在初次听政时显露锋芒。
跟着来奏事的是户部尚书马尔赛,他奏的是今年直隶、江南、江西、山东、山西、陕西、甘肃、浙江、福建、湖广等省一百六十个州县遭灾免赋,户部岁入将大减,请增市镇商税以补不足。
接下去是兵部尚书噶褚哈,禀告迁海令下之后,台湾郑氏并未因而困窘,不时派遣兵船骚扰沿海,而东南沿海仍有人以“反清复明”为号召,暗通台湾以为内应,请增添水师巡海,捉拿叛党。
工部尚书额赫里奏报黄河淮河连年决口,水患不止,且败坏运河河道,有损漕运。秋汛将临,请增工部治河款项。
礼部尚书外库老老实实地把后半年应进行的祭祀大典说了一遍:
中元节祭永、福、昭、孝四陵;
秋分往西郊月坛祭月;
八月初六祭大社大稷;
八月初九是太宗文皇帝忌辰,祭昭陵;
八月十一是太祖高皇帝忌辰,祭福陵;
八月十二应祭历代帝王、祭城隍之神;
九月二十七是孝慈高皇后忌辰,祭福陵;
冬至节祀天于圜丘、祭永、福、昭、孝四陵;
十月初一享太庙,祭永、福、昭、孝四陵;
十二月二十八,岁暮,祭太庙,祭永、福、昭、孝四陵,祭太岁之神;
此外还有十月初三皇太后圣寿节、十二月十七皇后千秋节等等。其中有些祭祀可以遣官代祭,但一些重大的祭祀,如祭太庙、祭社稷、祀天等项,皇上须亲自行礼。
外库讲得口干舌燥。亏他记得清楚!可鳌拜并不肯轻易放过他,说道:
“礼部尚书不妨把上半年的祭祀大典向皇上仔细禀奏一遍。”
外库哪里敢违,又从头至尾细数一遍。上半年的祭祀大典比下半年几乎多一倍,需要皇上亲自行礼的也更多。从正月初一祭堂子直到七月初一享太庙,礼部尚书的嗓子都说哑了。皇上只是端坐静听,既不见得很有兴趣,也不见表示出疲倦和不耐烦。总是小孩子心性,觉得祭祀大典很好玩吧。
满洲最重祭祀,得天下以后,更把祭祀当作头等大事,是否勤于祭祀是皇帝是否敬天法祖的最重要的表现。而祭祀的内容,则天地日月社稷祖先,先农太岁孔圣关帝真武东狱城隍土地乃至历代帝王都在其中。就是今日亲政大典,也还分遣内秘书院学士数人,告祭狱、镇、海、隍诸神呢!这就怪不得外库奏罢下阶之际,朝服胸背都被汗湿透了。
刑部尚书对喀纳一本正经地面奏一项江南逆书案。这和以往的案件大不相同,那是江南奸民沈天甫等人撰逆诗两卷,诡称为黄尊素等一百七十人作、故明大学士吴甡等六人写序。沈天甫以此书进京向吴甡之子中书吴元莱索诈财物。吴元莱细察其书不是其父手迹,便向巡城御史控告。经几级审理、刑部定案,沈天甫等人应斩首、被诬告者应不问,请皇上裁夺。
玄烨才点了点头,还没开门鳌拜己在大声斥责了 : “刑部一向处事欠妥! 这样的大案怎么能草草了事?被诬者不问?为什么不问?无风不起浪,他们就都那么清白?南蛮子最是奸狡,不可被他们哄了!”
对喀纳只管对皇上跪着,并不做声,也不认可。鳌拜无名火起,叱道:“还跪着作什么?下去!重新审过!”
对喀纳拜而起,循东阶而下。玄烨并无惊奇和不满,只是望望鳌拜阴沉的表情,望望对喀纳忍气吞声的样子,满脸是孩子气的好奇。
大学士班布尔善、都察院左都御史尼满也加入了奏事的行列,列出了许多繁难的政务要初亲政的小皇帝处理。玄烨只是不置可否,心安理得地让鳌拜裁决,仿佛他是一个谦逊、认真的小学生,正在学习理政。
排炮般的第一轮轰击总算过去了。玄烨心里暗暗吁了一口气,神色和悦地说:“国家政务之繁难,朕今日方亲身体会,更知多年来卿傅等辅政之辛苦劳碌,朕定要好好酬谢。卿傅等对国事明睿练达,朕十分感佩,有卿傅等佐理政务,朕也放心了。”
听皇上这么说,鳌拜的脸色转霁,他也觉得放心了。苏克萨哈的表情却越来越阴沉,眼睛里满是绝望的凄惶。
玄烨接着说:“今日只听部院掌印官面奏,朕尚感不足。明日朕将再次下诏文武百官,直言朝政得失,以集思广益。卿傅以为如何?”
鳌拜微微一愣,无法反对。苏克萨哈和遏必隆都连连称是。三人一同向皇上拜辞,下阶而去。
鳌拜回府,同班布尔善、阿思哈、马尔赛等议论一番,对第一日御门听政都还满意,皇上脾气好,又柔顺,若不是苏克萨哈作梗,皇上可说是百依百顺了。普普通通的十四岁男孩子,似乎还不如小时候聪明机灵。最后他那一招——诏求直言,也是新君即位的例行公事,小皇上自然也得装腔作势一番。大家都觉得轻松,只有班布尔善恨恨地说了句:“真不料苏克萨哈日暮途穷,还想借皇上 之势东山再起,岂不是做梦!”鳌拜听了没有做声,眼睛却冷森森地闪了闪,颊上筋肉隐隐抽搐了一下。
玄烨回宫,向太皇太后禀告了头一天亲政的过程。太皇太后详细地询问了许多细节,诸如几位辅臣的神色、说话口气、听了皇上降旨以后诸臣的表情等等。玄烨都很具体地回答了出来,这使老人家很高兴。对玄烨得体的言行,她满意,玄烨自己也满意。不过老祖宗还是再次告诫小孙子:惟谨惟慎。
苏克萨哈回到家中,沮丧己极,喝茶吃饭都没有了心思。他的长子内大臣查克旦和族弟前锋统领白尔赫图己经知道了太和殿行礼时鳌拜的无礼行径,一同来安慰他。可是他除了摇头叹息,竟无话可说。查克旦和白尔赫图再三请求,苏克萨哈才把皇上乾清门听政时自己所受的贬辱讲了一遍。讲到后来,老泪纵横,唏嘘良久,他才绝望地缓缓说道:
“我原指望皇上英敏决断,能借亲政之机,摆平三辅臣的位序。不想皇上不仅年幼,而且平庸,处处向着他,哪有英主的气概?……三院六部,凡要紧的掌印官,都是他的人,哪里还有我苏克萨哈说话的份儿!我与鳌拜结怨已深,此人睚眦必报,外相忠勇,内里极是凶暴,一旦行事,毫无顾忌,绝不会善罢干休。只怕我……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他用手蒙住眼睛,深深陷入太师椅中……炽热蒸腾的沸水上,那摆头甩尾、拼命挣扎的金红鲤鱼,就在眼前跳动,一丝鲜血,不绝如缕……确实,鳌拜正等着这碗紫玉红丝羹呢!
查克旦忧心仲仲地说:“阿玛,咱家与鳌大臣家毕竟有姻亲之好,他总不至于……下毒手吧?”
苏克萨哈不拿开他的手,连连摇头:“开国立朝这许多年了,谁还不清楚?到了紧要节骨眼儿,哪一个不是六亲不认?何况他!”
白尔赫图是一员战将,顺治元年入关,曾在一片石击败李自成手下大将唐通,随豫亲王西克潼关南征江南,又跟郑亲王下湖南,屡建奇功;顺治十五年又随信郡王进征云贵,直至顺治十八年与定西将军爱星阿会师缅甸,擒获南明永历帝,为大清朝立了大功,进一等阿思哈尼番,授前锋统领。他是武人,对朝廷大员之间的勾心斗角搞不大清楚,然而却很气盛,愤愤地说:
“大哥!你是先皇遗诏指定的托孤顾命大臣,位置在他之上,他敢把你怎么样?上殿参他一本。”
苏克萨哈苦笑:“无权无势,那不是自投罗网?”
白尔赫图一跺脚:“我去把他杀了!”
苏克萨哈瞪他一眼,低声喝道:“胡说!”
查克旦小声道:“别说他警卫森严,近不得他身,就是武功骑射,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白尔赫图急了:“难道大哥就坐等他来收拾?”
苏克萨哈像老年人那样可怜地瘪瘪嘴,叹息着说:“只要不祸及亲族子孙,就是上上乘了!”
“唉!”白尔赫图握紧双拳,用力坐下去,椅子“嘎啦”一声断裂了,气得他一脚把它踢开,一屁股坐在地上。
查克旦沉思许久,说道:“阿玛,我有个主意:不如以退为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阿玛致仕养老,阿玛下台,把他也拖下来!如何?”
苏克萨哈和白尔赫图都望着查克旦,仿佛不懂他的话。

玄烨坐在书房里,闷头读那一摞又一摞奏章。都是朝廷大臣应诏直言后所上的奏疏。满臣的少,汉臣的多。满臣所奏多是微言小意,而汉臣却真有几份分量颇重,玄烨反复看了好几遍。
左都御史王熙疏言:“世祖章皇帝精勤图治,诸曹政务皆经详定。数年来有因言官条奏更改者,有因各部院题请更张者,有会议兴革者,则例繁多。官吏奉行,任意轻重。请敕部院诸司详察现行事例,有因变法而滋弊者,悉遵旧制更正……”
玄烨看得明白,这是在呼吁恢复顺治时期的政体,反对辅臣们的“变法滋弊”, “言官条奏”、“部院题请”是陪衬,而“会议兴革”才是他指斥的主要对象。什么会议呢?自然是由辅臣一手操纵着的议政王大臣会议!
这里,有陈奏民间之苦的:“民穷之由有四:杂捐私派、棍徒吓诈,官贪而兵横。请严察督抚举劾当否,以息贪风、苏民命。各省藩王、将军、提督有不法害民之事,许督抚纠劾。请伤破除情私,毋更因循,贻误地方……”
这里,有请宽逃人法的:“逃人之禁,立法太严,株连穷治,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窃恐下拂人心,上干天和,非寻常政治小小得失而已……”
有陈奏奴婢悲惨命运的:“八旗家丁,每岁以自尽报部者不下二千人。人虽有贵贱,均属赤子。请饬谕八旗,凡蓄仆婢,当时其教诲、足其衣食、恤其劳苦、减其鞭笞,使各得其所……”
玄烨知道,对于圈占民间房地产为旗产,人心极为不满。但鉴于半年前的苏纳海之狱,没人敢冒风险上奏了。
还有两本奏章引起他注意。一是御史田六善请求反坐的,一是礼部郎中周中奇请访求精通天文的博学之士的。
田六善说:“近见奸民捏词诈害,在南方不曰‘通海’,则曰‘逆书’;在北方不曰‘于七贼党’,则曰‘逃人’,谓非此不足以上耸天听,下怖小民。请饬督抚:即于审理情实者据实奏闻,情虚者依律反坐!……”
周中奇说:“近年钦天监编制时宪、观测天象,屡有错舛。上年五月之月食、六月之日食,测算误差甚巨。事关重大,请饬吏、礼二部,请求精通天文博学之士……”
玄烨因此联想到皇阿玛去世后的一系列大狱:从哭庙狱、奏销案、通海案、明史狱,到费扬古、汤若望、苏纳海三大狱,还有逃人、迁海、圈地等项政令,朝廷到底在怎样行政?天下震悚,民心到底如何?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这是玄烨读书十年树立起来的坚定不移的信念,他不由得用这个准则衡量以往的所有国策方略。他看到,父皇是想顺着这条路理国的,而辅臣呢?……
玄烨边看边想,有时候离座在御榻周围踱着步子,细细揣摩那些汉官奏章的内涵,细细思索着这些重大政务之间的关系。
握拳探臂伸腿地做了几个练武姿势,活动四肢、舒展躯体,再使冷水擦一把脸,他又坐到御案后面去,翻开了下一本奏疏。
奏疏不长,玄烨很快就看完了,但他不大相信,又翻过去看了第二遍、第三遍,心里想,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这是太子太保、内大臣苏克萨哈的奏疏:“臣才庸识浅,蒙先皇帝眷遇,拔授内大臣,夙夜悚惧,恐负大恩。值先皇帝上宾之时,惟愿身殉以尽愚悃。不意恭奉遗诏,名列辅臣之中。臣分不获死,以蒙昧余生,勉竭心力,冀图报称。不幸一二年来,身婴重疾,不能始终效力于皇上之前,此臣不可逭之罪也。兹遇皇上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如线余息,得以生全,则臣仰报皇上豢育之微忱,亦可以稍尽矣。……”
苏克萨哈竟要求辞政,去为先皇帝守陵墓!这倒有些出乎意外:
“他是惧鳌拜,还是逼鳌拜?”这问题闪电般从玄烨心头划过,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御榻上,低头沉思。
他刚亲政,苏克萨哈就辞政,还说什么“如线余息,得以生全”,不也给他一个难看吗?皇阿玛若当此时会如何处置?如果去禀告老祖宗,她会怎样回答……鳌拜和苏克萨哈,苏克萨哈和鳌拜……
小太监送上热茶,捧了茶盘要走,玄烨叫住他:
“小禄子,我记得你家在平谷县?”
“是。万岁爷。”小太监毕恭毕敬。
“在山里还是川里?”
“回万岁爷,奴才家在山里。”
“那么,你该见过老虎豹子啦?”
“回万岁爷,山里虎豹狼虫多,夜里全不敢出门,只听得它们嚎,哪敢跟它们照面儿!”
“没见过总听说过。没听说过老虎豹子打架?”
“回万岁爷,奴才就听猎户大哥说老虎跟老虎打,没听说老虎跟豹子打过。”
“老虎跟老虎打?打得凶吗?”
“回万岁爷,猎户大哥说的是……是……”小太监窥视着玄烨的脸色,不敢开口,显然有些忌讳。
“你说吧,不怪罪你。”玄烨词色很和气
“回万岁爷,猎户大哥说,春二月里老虎发情,常为争母虎斗得山摇地功。有时候也为争地盘互相咬个半死。奴才记得平日有句俗话儿,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想来不会错。”
“哦。”玄烨一手按着茶盏盖,一面沉吟着。过一会儿又问:“要是两虎相斗一的时候,插进一个人来,会怎么样?”
小太监迷惑不解:“回万岁爷,这人莫非疯了?那还不叫两只虎撕着分吃了?连纽襻儿也会一古脑儿给吞掉!”
玄烨笑了笑,又说:“要是插进来的也是一只虎呢?”
小太监完全摸不着头脑,眨着眼睛呆里呆气地想了一阵,说:“回万岁爷,要是来只母虎,它就会卧在一边,睬也不睬,任那俩咬个毛飞肉烂;要是来的也是公的,那……那奴才也说不清它们谁死谁伤了。”
玄烨点点头:“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