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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人叩头,请大人留名。”管事乖巧地抢上前跪叩。来人却毫不理睬,两名家仆也已惊醒,连忙跪在拜垫之侧,一人执壶一人举盏,斟满酒水,双手奉给来人。来人双手向灵位举献后,将酒倾入奠池内。再举献了二盏、三盏,交还酒盏,恭恭敬敬地凝视着灵位,低声说:
“索公,你竟先去了,你竟先去了……”
他的低语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最后淹没在模模糊糊的呜咽之中。当他对着灵位恭恭敬敬三叩首时,竟有两滴沉重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来。
烛焰“啪啦”一声爆了个灯花,周围猛然一亮,管事骤然间认出,这位身着便服的黑瘦吊客,乃是辅政大臣苏克萨哈!他大为吃惊,连忙再请一跪安,口吃吃地说:“奴才眼拙没认出大人金面!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通禀……”说着如飞跑开。
苏克萨哈苦笑着摸摸面颊。半年来他掉了四十斤肉、老了二十岁年纪,连他自己也快认不得自己了。索尼家这管事的眼力真是最上等的了!
他已树倒猢狲散,失去了最后的地盘,名为辅政大臣,实际上连朝政中最小的事务也没人向他请示,他已成了一件摆设,只有这些把品位尊贵看在眼里的奴仆们才对他还那么毕恭毕敬。东山再起,他没有那样的力量;向鳌拜投降,他不甘心,鳌拜也未必受降,即使他觍颜依附鳌拜,鳌拜已非昔日。只苏克萨哈名列鳌拜之前这一点,就足够成为被除掉的理由,遑论其它。
这些日子以来,全靠索尼保护他。索尼虽然一贯讨厌苏克萨哈,但他是个正直忠诚的人,声望又高,不容忍仗势欺人,每每讲几句公道话,使鳌拜有所忌惮,不敢随心所欲地对待苏克萨哈。如今索尼突然死亡,他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举目四望,一片孤寂凄凉。他哭索尼,也是哭自己。感戴索尼的为人,感慨自己升沉不定的一生和凶险莫测的前景。
索额图随管事匆匆赶到灵堂,急忙向苏克萨哈跪安请罪:“不知苏伯伯驾到,小侄迎接来迟,苏伯伯恕罪!”
苏克萨哈扶起索额图,苦笑道;“是我不让门上通禀的,哪能怪贤侄呢!…… 我正在拜读这些挽联,真是大手笔啊!”
索额图心里惊讶,不敢过分流露,只耸了耸眉尖。
四名辅臣中,唯有索尼精通满蒙汉文字语言。遏必隆和鳌拜全不知汉字,入关久了,能听懂一些汉话,却绝对不屑说的。苏克萨哈正在两者之间,汉话汉字只是粗通。如今却读挽联,赞大手笔,仿佛文字上有很大长进似的。也许这半年闲官当得他长了学问?索额图一向瞧不起苏克萨哈,但面对已经失势的人,总不免觉得可怜;何况他是父辈,还有辅臣的名位,自己还有过扶他一把的设想,人家又是专来吊唁,所以格外殷勤,陪同他在灵堂指看挽联。至于什么时候又起了别的念头,连索额图自己也说不清。
挽联很多,楷、隶、行、草各种字体,长联短联各种内容,或沉痛、或哀伤、或精巧、或简朴,琳琅满目,目不暇给。当然,绝大多数出自汉官之手,能作对联、能泼墨书写的满官,此时还寥若晨星,百无一二。
索额图指着东墙上首一副行草挽联,“苏伯伯请看,这是吏部尚书杜立德所赠”:
能任天下,伊尹似之,治亦进乱亦进;
不以兵车,管仲之力,如其仁胜其仁。
苏克萨哈能看懂杜立德以索尼比伊尹管仲,别的就不大明白。接着,他又按索额图的指引顺序看了许多挽联。索额图不时讲解一两句,常常点着联文的精髓。
这是左都御史王熙的:
父忠而子果孝;
身贵而后有闻。
这是内弘文院大学士李蔚的:
披帷无术回生,最痛离魂心不死;
掷笔微闻太息,已知有药国难医。
苏克萨哈听着索额图的解释,心想:“‘国难医’?指的什么?国手难医索公之病?国家已得难医之病?……”
这里是内院大学士魏裔介的大笔:
大云不出山,天下苍生饮其泽;
朝露庸非福,世间群盗况如毛。
“大云”自然是赞颂索公;“朝露”,是什么意思?有所指还是无所指?是不是说,世间盗贼如毛,就是因这非福的“朝露”而起?苏克萨哈紧张地思索着。
这一笔潇洒飞舞的草书,确是出自礼部尚书龚鼎孳之手:
可为诤友可为诤臣,当此主少国疑,独惜斯人憔悴死;
吾见其人吾闻其语,太息风萧雨晦,更无便坐雅谈时。
苏克萨哈不禁一愣:龚鼎孳是在挽索尼还是在自挽?“主少国疑”,这话说得不是太露骨、太大胆了吗?……不容他多想,索额图又指给他看那副书写得恭恭正正的内国史院侍读学士熊赐履的挽联:
善战不败,善败不亡,疏论廷诤动关至计;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天后土式鉴精忠。
苏克萨哈触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八个凛凛大字,心里一阵发慌。面对这最高的又是最基本的为臣道德,他内疚不安。索额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克萨哈的表情,又把他领到一副挽联下面。这是洒金雪浪纸写就的大副挽联,一个一个粗豪丰满的尺径颜体大字非常醒目,内容也别具一种质朴风格:
以只身障狂澜,未及成功身先殒;
行百里半九十,完公遗志益知难。
苏克萨哈奏近去看下款,不由得倒退了两步。此联竟是安亲王岳乐所题!他略一沉吟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口吻说:“难道,王爷他,与索公,有什么计议……”
索额图盯着苏克萨哈:“苏伯伯,‘主少国疑’,‘主辱臣死’,这些词句用得不是很确切的吗?”
苏克萨哈半晌不作声,低着头,背了一手,来回踱了几步,终于抬头,很不自然地笑道:“我也想到一副挽联,哀挽令尊。”
索额图诧异地看着他,猜想他不知从哪里抄来两句应景,口里还是很客气地说:“多谢苏伯伯厚意。”
苏克萨哈道:“我写不好,念给你听吧!只有十二个字:狂歌可以当哭,众醉何必独醒?”说话间,他脸上是一副可怜的、软弱到无可奈何的微笑。
索额图见惯了他以往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神态,眼下这个消瘦的老头子,简直是另一个人!他逼进一层:“苏伯伯,你看不出吗?我阿玛一去世,苏伯伯的处境可就……小侄深为伯父担忧,那并不是一个能容人的谦谦君子。”
苏克萨哈肩膀轻轻一哆嗦,避开索额图锐利的吕光,长叹一声,低低念了一句戏里的唱词:“船到江心补漏迟,晚了……”
索额图眼里终于掩饰不住地透出鄙夷,说:“兔子急了也咬人,难道坐以待毙?”
苏克萨哈眼睛突然一亮,瞪着索额图:“贤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我……”
“没什么,小侄不过是为苏伯伯着想。”索额图不敢对苏克萨哈深信,很快截住他的话头,“小侄能让苏伯伯怎么样呢?小侄只是想起阿玛常常引用唐太宗的一句话,这话怕也是从蛮子书上摘来的……”
“什么话?”
索额图望定苏克萨哈的瞳仁,缓缓的、低声的,却是一字一句地说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苏克萨哈似乎打了个寒噤,脸上一片奇怪的畏惧、迟疑乃至茫茫然的神色,使他更显得苍老、可怜。直到索额图送他出了大门,他都没有从这种心境中解脱出来。这让索额图百思不得其解,当年那么飞扬跋扈、又那么精明能干的苏克萨哈,一旦失势,怎么就变成这样的软骨头?简直不堪一击。他对苏克萨哈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认定自己白费了心思、白费了口舌。
索额图分明小看了苏克萨哈的胆量。第二天,苏克萨哈就响应了索尼的遗疏,明疏上奏,恳请皇上亲政,打破了朝廷紧张的僵局,冲开了这严酷的寂静。他只得这样冒险,不然也是没有出路。这是他为改变自己命运所做的力所能及的一搏。
苏克萨哈奏请皇上亲政的本章一经公布,鳌拜和遏必隆就被将了一军。遏必隆向来软弱怕事,赶紧跟着奏请亲政。鳌拜不得已,只好也上了请皇上亲政的奏本。
不料,远在桂林掌定南王事的孔四贞格格请亲政的奏本同时到达朝廷。若推算起拟奏的时间,比辅臣们还早了半个月。
跟着,势大权重的三位藩王吴三桂、尚可喜、耿继茂和他们在朝中的儿子们,也一同上奏请皇上亲政。
有了辅臣和四藩的榜样,朝中的三院六部满汉大臣减少了疑虑,联合会衔上奏请皇上亲政。之后,王公贵族、八旗都统副都统也都表示了同样的愿望。
奏请皇上亲政的呼声,就这么一浪推一浪,达到了高潮。
七月初三,皇上下旨曰:“朕年尚幼冲,天下事务繁殷,未能料理,欲再俟数年。辅政臣屡行陈奏,朕再三未允。辅臣等奏云:‘世祖章皇帝亦于十四岁亲政,今主上年德相符,天下事务总揽裕如。’恳切奏请,朕乃率辅臣往奏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谕以帝尚幼冲,如尔等俱谢政,天下事何能独理?缓一二年再奏。辅臣等复奏:‘主上躬亲万机,臣等仍行佐理。’太皇太后谕允择吉亲政。其吉期,礼部选择以闻。”
由上谕中,人们看到,皇上和太皇太后何等谦逊,辅政大臣又多么忠心耿耿啊!
礼部选择的吉期,是七月初七日。
只有四天准备时间。朝廷上上下下一派紧张的忙碌。
五
第一缕曙光从东方透出,古老的帝都仿佛还在沉睡。而紫禁城内外却已人头攒动,千万人瞩目的亲政大典即将开始。
天安门外金水桥南,早早地聚集了成百人的听诏队伍,他们都是京师各城倍受礼敬的耆老士绅;天安门城楼上,宣诏台和金凤朵云都已设置齐备,奉命宣诏的官员们全套朝服,恭立候命。
由天安门进端门、而午门,如平日三大节和大朝一般,隔不远便有一对武士夹御道而立,很是威严肃穆。
午门外,大辂,玉辂、大马辇小马辇已经一字排开,四匹开路象、四匹驮宝瓶象,正移动着它们柱石般的腿,把小山似的身体乖乖地摆成左右分列的队形。辂与象的旁边肃立着数百名校尉,仿佛山丘脚下排列了整齐的红石块。但是和祟高雄伟的午门相比,大辂与大象,又都如孩子手中的泥老鼠竹风车了。
三千多人组成的大驾卤簿,陈列在太和殿前。在曙色中闪出金光和银光的,是斧、钺、瓜、戟等五百多件金银器具;在晨风中“啪啦啦”发响,五彩缤纷耀得人难睁眼的,是绣着龙凤云霞花卉的伞、盖、扇、旗、纛,天上的彩霞也不能与之比美:这绚丽威武的仪仗,排列得如此整齐,旗、纛、幡、幢随着风势全都向南飞扬,极为壮观。
太和门内东西格下,陈列着由云锣、方响、管子、仗鼓等乐器组成的丹陛大乐;太和殿的东西檐下陈列着由编钟、编磐、琴、瑟、箫、笙等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教坊司的乐工肃立在侧等候。
顶翎辉煌、朝服鲜明的人流,分作几路,源源不断地流进太和门与太和殿之间的广场。王公及一二品官,由鸿胪官导引从右翼门进到太和殿下,三品以下官由鸿胪官导引从午门的左右掖门进紫禁城后,东班由昭德门、西班由贞度门通过太和门。朝鲜、琉球、荷兰、暹罗、安南等国使臣随西班行止,他们特异的服饰和面貌,给朝会大典增添了异彩。
太和殿高踞于三层白玉崇台之上。和它相比,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所有王公大臣、外国使节、宫中侍卫、太监校尉,成千上万,都像是忙忙碌碌的蚁群!渐渐的,蚁群的运动缓慢了、停止了。他们已各就各位:丹陛之上,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人,按爵位的大小排列就绪;三重白玉阶下的丹墀内,御道东西备摆了两行铜制的品级山,上面刻着由正一品、从一品到正九品、从九品,共十八座,定了丹墀内文武百官的行礼位置,一丝不乱的十八列官员,静静地肃立着,仰望高高的太和殿丹陛。三重丹陛中陈列的十八只铜鼎、两只铜龟、两只铜鹤,吐出袅袅香烟;铜龟铜鹤之侧,日圭、嘉量高高指向天空。
广阔的丹墀、雄伟的金銮宝殿,此刻全都奇迹般地沉默了、寂静了,停止了一切动作和声音,所有的人都肃立着,被隆重的仪仗、静穆的气氛感染,几乎是屏着气息等待着那个庄严时刻的来临……
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这三大殿之后,乾清门外,两位领侍卫内大臣率着豹尾班执豹尾枪立候,另有侍卫十人、佩刀待卫十人站在豹尾班身后。礼部满汉两尚书立在乾清门阶下,他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站得笔直,等候着,等候着……
皇上即位以及每年的元旦、万寿、冬至三大节,都有这样规模极其宏伟的大朝会。可是,今天,人们心情格外不同,格外觉得新鲜。新鲜中或许还掺杂着某种希望、某种兴奋?或者对前景的惴惴不安?…… 总之,是要开始一个新的时期了!
皇上年幼,对千头万绪的朝政,对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清国有多少治理能力,谁也不清楚。但事实如此,少年天子从今日起,就要亲自处理朝政了!他是仁慈还是凶恶,他是明智还是昏庸?这关系着普天下每一个人的命运啊!谁敢说自己不关心不在乎?
时间过得真慢,鹄立的人们望眼欲穿。好在眼睛转动不会发出声响,也不会招来纠仪御史的非难,众多的目光不由得频频投向重重金顶之中的乾清宫……
“镗——”“镗——”“镗——”
“咚咚——”“咚咚——”“咚咚——”
午门钟鼓楼上,钟鼓齐鸣,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古老的宫殿,悠长而沉重的余音,颤动着、缭绕着,震撼着每个人的心。乾清宫门“轰隆隆”地打开了,十六个人抬着金圆顶下两层穹盖、四角饰金色行龙、盖檐垂明黄缎绣金立龙重檐的礼舆,庄严而徐缓地走出来了,在这尊贵华美的礼舆后面,内大臣率御前待卫、乾清门侍卫扈从。
礼舆中的金龙宝座上,坐着穿了全套朝服的康熙皇帝:三重红宝石顶冠,明黄缂丝单金龙袍,石青绣正龙直地褂,金镶珠松石四块瓦圆朝带,青缎皂靴,东珠朝珠,俨然一位尊贵无比、威严无比的天子。
玄烨的心,和着震撼天地的巨大的钟鼓声兴奋地跃动。乾清门大开的那一瞬间,他热血喷涌,心口“突突”地跳得又猛又有力,他的胸怀仿佛也随着乾清门那两扇钉了八十一颗金钉的大门而敞开了!他亲政了!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了!他要继承祖宗的鸿业、继承父皇的鸿业,实现他自幼立下的志向:效法父皇,使天下乂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做一个好皇帝!……